湘水之神:
時序飄搖,日月不居。離上次寫給您的信件,又過了數旬了。雖然對活力充沛的孩子來說,可能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時間,但我卻蒼老了許多。昨天晨醒,我在鏡中照見自己的形容,不禁傷感紅顏已褪。於是我想起你的問題,那就是何謂理想?我當時說理想就是值得傾盡生命去追求的意義,當意義具足,人生也就完滿了。可是你再問我,你找到追求的目標了嗎?坦白說,我沒有。
而說沒有,卻也未嘗不是違心之論。因為在夜寐籠罩前,我往往會緩緩抽離現世的塵緒。那寂靜的時刻,我總是看見一幅如夢似幻的朦朧。現在,且容我宣說那段恍惚中的際遇。也許,那就是我的理想。只獻給你,謹獻給你,親愛的湘水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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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世間最璀璨者,就是愛吧!
他方世界,雲跡流散。天光柔和,清嵐內,點綴一絲溫暖。悠遊於池水邊緣,我嚴謹的鞋跟,一聲一聲,輕叩在玉石鋪砌的地面。純白色的濤畔,我意欲望穿潮光的澄淨。只見幾許魚如銀鉤,幾許蓮似波舟。山水如畫,無可透澈。
無奈地我只能輕嘆,不忍掀起漣漪,壞了萬籟俱寂。忽爾,衣襬曳行的聲息,宛若冰雪,我細細聆聽。氛圍中,自有一股靜謐與心悸,仿若久遠已來,不再聽到的吟詠,一滴點在心海,即渙然冰裂。
而她,在霧靄似無的境意,如一曲緩調的清歌,自秋水深處,泉湧而出。我抱以深邃的默然,已無可言說。她渾身傾下的黑幕,幽迴甚深,銀絲如弦月遺失的寒凝。只消一眼,我墜入無盡的沉淵,從此以往,為她再無氣息。
再無氣息,我不敢有所氣息。可月下美人的芬芳,卻猶原縈繞於耳側。啊!她的足跡,象徵永往不迴的遺忘,遺忘塵囂。頃而,無聲的冰雪,悄然與形影交疊。
斜照著,我望進她瞳中的月晦,墨滴似的剛玉,牽引未經雕琢的詩篇,一刻於我胸臆,點燃黑暗中隱忍的血液,熾火滿是我的身,那是盞垂死明滅的微燈。
我欲言又止,深恐灰燼飄飛在音聲的闌珊。可絲絮般,商風吹來,拂面是清冷的凋絕,凋絕的冷玉握起我尚存溫熱的手,讓烈火止息,歸於寧靜。讓寒雨經行,疏於冰清。
而我們是一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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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們在昏黑的高堂上,獻上一朵月下美人。美人前,輕微地繫著雙手。我與她,跪得從容莊嚴。美人前,我們宣立最真摯的誓言,心行言語斷。那是一段關於永生的許諾,一段,不曾湮滅的傳說。
而後,時常地,我與她走在僻靜的路上。纖柔的雙手,柔和地交握,不帶一絲內心的思緒。一步一步,近乎苛責地行路。黑色的長衣垂落,得以依止者,無有塵與埃。漠然的神色,是俯瞰細微的萬象。蔭葉、窩巢,茶宇、飄香,收攝在無有眨動的雙眼,我們淡然。
當夜的紫黑暈散,我們總是歸去幽緻的別居。門啟了,捨門外若有他聲,近乎不可聞。門內,華燈懸浮,幽微的燭火劃不破陰暗。琉璃泓繪以幽藍的流蘇,深沉,擁抱物象的深沉,冷光照遍。
倏爾冷光散逝,金烏似的光彩爛漫,別居的一切,得以知見。我倆步履未止,自然地擺脫莊重的長靴。衣袍飄飛,忽忽然落在應落之處。唯衣袍之下,衣袍仍是。我們各自暫別,沒入只屬於自身的天中天,稍退疲極。
片刻後,長桌上,一層水波輕搖,映照著我倆的身影。轉眼諸般皆又黯淡,止餘我與她之間的燭火,從於月下美人的馨香,宛轉如煙。那燭是以安詳的神情,一輪一輪,磨蝕歲月而造就。它的底座,是半鎔的流金。它的燭火,包容在蔚藍的幻象中,芳菲的餘韻似海。
我敬重她,而她亦然。我們是永浮穹天的落雪,只以月下美人的贈禮,延續奇異的生命。同時,我與她汲取優美的香薰。縱然形神變化無有,希微之聲空中也只聞得。但這是我們共進的燕饗,共進的燕饗,自然能聽見彼此心悅的遺歌。
在那之後,我們端坐,在嚴正的椅上,相對論議著頗有心得的著述。我卻已忘卻她輕吐的雅言,而對我的,更是印象全失。沉默不存形於那時的時流,聲音,卻也遍尋不得。
一夜的纖柔盡了,殘餘的燈火漸熄。我與她別過了因緣,在每個清寂的夜晚。我們分別,遠赴自我的睡夢。世上的秘密無處躲藏,除了睡夢,睡夢之中,玄虛是堅定的守護。守護我倆,成就夢外的敬重。
如此歲月,願它永恆輪轉。但永生的願望只是憑虛,無人能解脫劫火的洗禮,也無人能倖免劫風的磨滅。長久以來,我都知曉,既使我倆莊重如初,童顏未改。無常也不可能放下對我們的繫縛,誠如我們每天遊歷時,輕繫的雙手。
若哪天她病入膏肓,臥榻上澹然的臉龐探不得心緒。我會握著她的手,縱聲至樂的驪歌:人生如朝露,浮沫不可輕觸。若陽焰之浮幻,君不見蜃樓之斑斕。我本來自虛無,羈旅欲歸何處?且看生命無非束縛,妳終於自由,不再痛苦。
又或者,我與她選擇掌握完整的生命,無論生,無論死。在夢迴的彼端,我們的心境已不再恐怖。當終焉的日期定下,我們會天涯雲遊,看盡人世的壯麗。在巍巍山色前,徹底領會人生的飄渺。然後,我與她最後的路途,將向著一處冰冷寒寂的所在,是雪山、是幽谷,都好。
而我們會一如往常,繫著雙手,在冷澈的風中翩然共舞,最後,任由淨冷的長河,收藏我與她淡漠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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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水之神,很榮幸能與你述說這段故事。我的理想,不,不只是理想,或許連我的本來面目,都蘊含在這神秘莫測的記憶中了。再會了,親愛的湘水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