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3】
我無所適從地站在那裡，動彈不得。
黑色，眼裡的色彩只有黑色。
天空、地面、遠處的景物、近處的景物，全部都是濃濃的黑。
看不見地平線，沒有上下左右前後的實感。
那是，很悲傷的景色，空中落下的雨水，在臉頰上滑入嘴唇。
苦澀的鹹味，在舌尖擴散，於是我知道天空降下的全都是淚水。
如雨的淚水落在漆黑的地面上，激起了漆黑的漣漪。
我們隔著好長的一段距離對望。
因為有她，才能在這混沌的世界中找到比對的準則。
因為有她，我才知道我站著、才有了存在的實感。
為什麼我們會在這個地方呢？
為什麼她的表情如此悲傷呢？
為什麼我聽不到她說話的聲音呢？
心中有很多疑問，但是無法開口。
即使如此，還是停不下自己想問的念頭。
彷彿有什麼預兆、有什麼東西要告訴我些什麼。
眼前的這個女孩，正在哭泣。
簡單的連身黑色衣裙，露出了纖細且晶瑩的鎖骨與瘦小的肩膀。
如波浪的黑色長髮，濕淋淋地垂著，幾許髮絲沿著臉頰與頸項的線條貼著。
明明是我沒見過的女孩，但我知道我很喜歡她。
喜歡到一看見她悲傷的表情，心口就抽痛不已。
喜歡到一看見那含淚的眼，我的淚也跟著不爭氣地流下。
明明自己並不是這麼會哭的男孩子，但在夢境中，我大概流下了這一生所能流的淚水。
不要哭，好嗎？我試著告訴她。
然而，她沒有回應，只是這樣與我繼續對望。
嘴唇不斷地開闔，似乎在說些什麼。
但是，淚雨的聲音越來越大，我完全聽不見她的聲音。
隱隱約約聽到的聲音，沒多久就被淅瀝瀝、乃至於嘩啦啦的水聲掩蓋。
我想前進。
想走近她的身邊，想替她拭淚。
然而，腳底的黑如泥沼，在我的小腿上纏繞，一圈又一圈。
張開口想喊叫，聲音卻總是在抵達女孩身邊之前消散。
常常會遇到這樣的事情，彷彿在夢中一般，越是用力越是無能為力。
是因為身體實際上在睡眠中吧，腦袋的角落，僅存的理智這樣告訴自己。
然而，也是有因為夢境而驅動身體的例子吧？
如此悲傷的夢，感覺什麼東西都難以挽回。
如果不在這個時候抓住些什麼、做些什麼，會有種醒來之後自己也將一事無成的感覺。
「沒用的……」
女孩的聲音突然穿過沉悶的空氣，清晰地傳入耳中。
不知道什麼時候，在下一個瞬間，女孩已經站在我面前。
距離很近，只要一伸手就能替她擦去眼淚，但我的身體卻仍舊動彈不得。
與臉頰上仍流淌著的、熱切的淚相對，女孩的語調彷彿乾冰一般，輕飄飄、冷冰冰。
原本大又黑的瞳孔，此時散發著森森的青光。
「什……麼……？」
「你有沒有想過，已經錯過的東西，是絕對拿不回、追不上的？」
少女冷冰冰的質問。淚水依然流淌、淚雨依舊滂沱。
「如果是真正想要拿到手的東西，從現在開始，用比失去還快的速度全力追的話，總有一天一定能追上的吧？」我用期待被原諒的口氣回問這個女孩。
我也許，曾對她做過很過份的事情也說不定。
雖然她突然變得如此冰冷，但那悲傷的淚卻沒有停過。
總有種……她正在責備與質問我的感覺。
她的表情，給我這種感覺，在這邏輯與記憶完全破碎的世界中，我就是這樣覺得。
然而我完全不知道，她是為了誰、為了什麼而流淚呢？
「呵……真是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女孩冷笑了一下，眼神突然變得迷濛起來。
然後，刷的一聲。
女孩的手插進我的胸膛。
視線突然染上了鮮艷的、刺眼的紅。
眼睛能看見的所有黑色，緩緩轉變成流動不已的、濃稠的紅。
比血還美麗的、帶有點點粉紅螢光的紅。
然後，清澈透明的淚和雨，變成了血。
血紅的天空，血紅的眼淚、血紅的雨。
那是……如此滾燙的顏色啊……彷彿灼熱的熔岩似的。
但與之相比，女孩眼中凜凜的青色，顯得更為刺骨了……
「時機已經錯過，你跟我……註定只能在夢中才能見面了，在無盡的惡夢中唷……」
女孩笑了，如此熱情，如此冷冰，如此豔麗，如此令我恐懼卻又憐憫……
她纖細的手臂從我的胸口抽出。
染上濃稠血液的細長手指，扣著一顆滿是傷痕的、鼓動不已的心臟。
一條又一條、黑色的細長傷痕，滿佈在心室的外壁。
那是……我的心臟？
張口想要詢問，卻發現我發不出聲音了。
彷彿靈魂中掌管語言的部份，隨著心臟離體而去。
「做為對我的補償……這個我就收下了……從今天開始我們就各走各的吧……」
女孩捧著我那顆傷痕纍纍的心，緩緩地抱在懷中。
沒多久，心臟發出一股白色的光，然後消散在空氣中。
我低頭看向自己的胸口。
出乎意料地，胸口相當的乾淨。
沒有想像中四散飛濺的血跡、也沒有殘破不堪的肌肉與肋骨。
原本以為會像手術房那樣，看見活生生的、破敗的人體內部。
因為心臟被取走了吧，用那樣清秀的手，活生生地從胸口拔出。
我的胸口，就這樣多了一個洞。
深深的、看不見底的、圓圓的洞。
彷彿丟一枚硬幣下去，還會聽到沉悶回音的洞。
並不覺得疼痛，只覺得腦中有一個地方就這樣空了下來。
任何想要朝那個空間探索的意識，都會在接觸到那個領域的瞬間被中斷。
所有的東西，出不去也進不來，是這樣的一個空間吧？
雨停了，眼淚也停了。
眼前世界中的紅色，隨著心臟的消失，緩緩變回鬱鬱的黑。
女孩在已然乾涸的眼角，拭去最後一滴淚。
那滴淚水沒有消失，只是在女孩的指尖凝聚成一顆如米粒一般大小的淚珠。
明明是透明的淚珠，卻散發著淡紫色的光芒。
女孩輕輕一彈手指，淚珠就這樣在空中畫出一條優美的弧線，然後落入我胸口的黑洞之中。
「就當作心臟的代替品吧，我的喜悅與憤怒、失物與寶物、詛咒與祝福……往後的日子，懷抱著再也碰觸不到的東西，活在夢與現實的交界之處……」女孩捧起我漸趨冰冷的右手手掌，搓揉了幾下，然後對我微微一笑，說：「真的想見我的話，就做個惡夢吧……前提是你還有夢……」
女孩的笑容，很美。
如酒精一般醉人。
如池水一般蕩漾。
純真、卻又帶點邪氣。
微微上揚的嘴角，如嬌媚的惡魔。
大又黑的雙瞳，卻又像單純的天使。
這最後的笑容，好眼熟……
啊啊……為什麼我會忘記呢……明明一直在身邊的這個笑容……
然而，如今說什麼也沒有用了……
那份記憶，似乎已經連同心臟，被她奪去了。
僅存的，也只是破碎的記憶，那份「我知道自己忘記這件事」的記憶。
好像很溫柔、又好像期盼著什麼的眼神……
那份期盼化作柔柔的光，在我眼前盪開、然後擴散。
視線開始模糊，意識開始模糊。
所有的黑色，開始融合。
少女的黑髮與黑衣，漸漸地融入四周的黑暗。
是被吞噬、還是同化呢？
沒多久，那片黑掩蓋了少女的笑臉，也遮蔽了我的意識。
創作內容
深黑之夢使 CH.00 「在如夢的夢中醒來」
不才小說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