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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度起床時並非熟悉的早上，四週仍是灰暗的，他還記得自己在民宿。
楊佑偉用很怪異的姿勢躺在另一張床，睡的非常熟。
周勝豪睡的很不好，雖然母親生病以後他就沒一晚睡好過，但剛剛卻是最糟的一次。
突如其來的太多變化，讓他有些承受不住。不久前母親才離開他，現在又把自己放逐到這荒山野嶺，生活變化的步調太快太快，讓他很不能適應，一直有種想痛哭的衝動。
但他之前都壓抑住了，他把這趟旅途當作當旅遊和解悶，楊佑偉的笑談也使他注意力分散，反而沒有太多時間品嚐寂寞。
突然的獨處，讓他無所適從。
而且明明只是一通簡單的報訊，花了一分鐘講述自己母親的死亡，沒想到說完後竟然忘不了，反而變的越來越沉重。
果然自己沒想像中的堅強，那股不安全感和依賴感不斷湧上周勝豪心頭。
周勝豪走到外面，看了一下時間，大概凌晨三點多，空氣格外寒冷。
遠方景色是一片漆黑，連一點山的輪廓都看不到，但眼前還能看見石版路和刻意栽種的花草。
他很享受這股冷到刺骨的感覺，覺得能強迫自己專注精神，不要沉溺在哀傷中。他悠哉地散步，順便思考到了特富野該怎麼做。
以及怎麼面對。
走了大概十分多鐘，已經到了鎮的外圍。此時整個小鎮沒有半點人影，夜間路上靜悄悄的，彷彿都蒙上了一層透明黑的水彩。
這個鎮在阿里山上頗高的地方，有些地勢非常險要，只要爬上鎮的最左方，這個長滿紅檜的土丘，然後多走幾步就能到這面崖的切處，往下鳥瞰整個山脈。
這個土丘不小，雜草和樹木叢生，加上亂闖要罰錢，很少人會走進去，只有不懂事的外地人才會冒險。
周勝豪原本沒有想爬上這座土丘，他只是想走在土丘的半腰處，抓著幾根紅檜樹枝穩住身子，直接從側面繞過一條頗長的街，抄近路回去民宿。
而且刺激會引發專注，高度專注後就會疲倦，這個道理周勝豪非常瞭，所以常常幹這種事讓自己放鬆。
但他也知道半夜在這種地方其實非常危險，所以也刻意的避開上坡路段，走平穩的地方，抓著樹幹慢慢跺過去，讓手臂、腰部、大腿都能施到力量。
就在快下土丘時，他抓了一根頗細的枝幹，稍微施力，竟然將枝幹扯斷，他全身重心不穩，整個身體摔在土丘上。
周勝豪手臂和大腿都感到刺痛，可以想見被石子或什麼東西劃破了。他掙扎的撐起身子，雙手抓闔竟然不太費力，原來這裡的石地非常柔軟，輕輕一抓就捏起一把軟土。
他站起身往周圍一看，沒想到自己站的這塊地方就然是土丘最窄最沒起伏的部份，再往前走兩步就是一個小下坡，下面黑鴉鴉的什麼都看不見。
「我的媽呀。」周勝豪平常氣焰旺盛，但面對這股神秘又磅礡的大自然力量，也心生恐懼，腳差點軟掉。他趕緊轉身上去。
但腳才剛跨出去，踩到了軟土，一個鬆滑整個身體往後仰。周勝豪滿臉驚恐，雙手亂握了幾根細枝，讓身體不至於跌落。
不過這個姿態維持沒幾秒，細枝就咖嚓的斷掉。他整個身體往後摔去，翻了個大跟斗，以滾動的姿態墜落。
整個土丘佔地不小，起伏不一，周勝豪持續往下翻，肌膚所接觸的都是軟土。滑落了大概幾秒，他就撞上土丘最低的部份。
周勝豪頭暈腦脹，根據多年打鬥的經驗，他雖然姿勢怪異，但只要將重心壓低，四肢放重，也不至於不穩。
他冷靜了會，用雙手探索四周，確定安全後才慢慢將姿勢調整回來。
但可惜四周太黑了，他完全沒察覺到自己已經處在非常危險的邊緣地帶。一路上他越翻越外面，已經在鎮的下方，土丘的最外圍。
他剛將腳伸直，身子撐起，翻身的同時左手就按了個空，整個身子再度不穩，又繼續往下摔。
此時身體所接觸的，都是幼矮的青草，重重的草味撲鼻而來，偶爾手臂掠過幾根粗木。
周勝豪反應機警，一摸到樹幹馬上抱住，但整個地勢越來越斜，匆匆一抱只能讓自己的身體轉正，但無法發揮全部的力量完全握住，因此又被引力給拖著走，繼續往下。
阿里山山脈地勢陡峭，綿延不絕，一但到山脈跟山脈之間的縫隙，絕對不是幾分鐘的墜落而已。
周勝豪面對這突然其來的變化很快的冷靜下來，他用力的撐起身子，想要坐起，但似乎剛下過雨，草皮濕滑異常，就算撐起依然無法降下速度，一路上又太黑什麼都看不清楚，因此有時樹幹迎面而來還不知覺。撞上了全身疼痛，用更狼狽的姿態繼續往下。
不知滑行了多久，他最後落在一灘水洼上。
他身上的衣服幾乎全破，從頭到腳都是割傷，肩膀和大腿都瘀青，雖然穿著鞋子，但腳趾估計有幾根骨折了。他的額頭也擦破皮了。全身都是泥土和青草汁，和不知從哪裡流出來的血。
周勝豪掙扎起身，想要幹罵但全身痛的要死。從他出生以來從沒這麼狼狽過。而且更慘的是，以前別人給他難堪，他還十倍回去，但面對巨大的自然環境，卻只能默默承受。
他靠著一旁休息了會，確定身體適應這個狀況後，才掙扎起身。
他靠著山壁慢慢往前行，一拐一拐的走。他在摔落過程中並沒太多掙扎，盡量處在放鬆的狀態，反而不至於重傷致死，現在也還有力氣行動。
周勝豪感到無奈和腦火，心裡面除了一堆三字經就沒別的東西了，反而那些脆弱的狀態都一掃而空。
他一面走一面想著，只要走到個小村莊，或農田等等的地方，弄到電話自己就有救了，但在這之前要好好活下去。
意志力和生存的毅力支撐著他，竟也漫無目的的走上二十分鐘的路程。
「很好，真是太好了！媽剛死，現在竟然又遇上這些鳥事，幹你娘！我幹幹幹你娘！」他邊走邊幹罵，「這個鬼地方我遲早一把火燒個精光！該死我幹麻要來這種深山這種鬼地方！我根本不應該來的！為什麼媽要……」罵著罵著還憤恨的捶了一下山壁。
一路上都是巨木和藤蔓，小草頭低低的，落葉鋪了滿地，一種溼氣濃厚的味道瀰漫，四面八方的景色可以說是一模一樣，加上深夜，根本搞不清楚東西南北。
偶爾傳來些細微的聲響，例如雜草互相摩擦的雜音，或蟲鳴鳥叫，抬頭環顧，能看見幾雙又大又亮的眼睛瞪著自己。
「你們這些畜牲如果敢來動我，我一定把你們扒皮生吃！」周勝豪心煩意亂。
即使鞋子都浸了冰涼的水，身體也快凍僵了，但憑著一股衝勁還是持續的往前走。
周勝豪扶的山壁不知何時消失了，只好改扶著樹幹，他一根換過一根，累的時候就靠著休息一下，過了一會又繼續走。
大概休息第三次的時候，他靠著樹幹想撐起身子繼續走，心中突然起了一個疑惑，他背靠著樹幹雙手快速的摸過四周，手伸展到最長，雙手竟然還能撫摸到樹皮的紋路。
「天啊。」周勝豪站起來往後一看，自己竟然正靠著超級粗的巨木！
他雙手大開，抱上去彷彿在抱一面牆，雙臂只能感受到些微弧度。他先在原地用指甲做個小記號，然後拐著腳沿著巨木跑。他將手輕放在樹幹上，邊跑邊撫過那虬蟠縱橫的樹皮，感受紋理的脈絡和變化，他大約跑十步左右才繞了四分之一，繞回記號處大約跑了四十幾步。
剛剛靠著的時候非常暗，絲毫沒察覺這棵阿里山大神木的存在。他抬頭往上看，只見這棵樹挺拔矗立，恐怕有七八層樓這麼高，枝幹交錯縱橫、密麟敝空，但太暗了不知道範圍有多大，但肯定可以遮住半片天。
周勝豪完全忘了剛才的衰事，他被眼前的畫震驚到說不出話來，這是一棵傳說中的阿里山大神木！他從來沒想到自己竟然可以碰上這億萬分之一的機率，親眼見證這個至少數百年，不！說不定有千年以上歷史的巨木！
周勝豪緩緩坐在地上，內心無限澎湃，不禁想起過去李文蕙曾說過尼佛奴創造大神木的事情。智慧之猿有的太過邪惡，藉由大神木來吸收這些邪惡。
而鄒族人，就是大神木的果實。
「mo yonghu ’o ho isi aiti……」周勝豪輕輕的讚嘆。他回憶起過去母親講述神話故事的模樣，那股親切又溫柔的語氣，但如今竟然只能靠回憶來複習這些故事，而不是母親充滿關愛的心情，眼眶又濕紅了。
大神木似乎有所感應，晃動樹幹，落下幾片樹葉。
周勝豪輕輕抓住從空中落下的一片葉子，有種被自然陪伴的感覺。
這片葉子健康堅硬，輪廓完整，表面平滑沒有任何蟲卵，可見這棵神木即使過了千年，歷經不同世代的變革，依然好好活著。
「你運氣真好，如果我媽也能有你千分之一的運氣就好了。」周勝豪回憶剛開始發生的一些事情，真的覺得一連串都是死神的操弄，而自己渺小的如同螞蟻，只能做無謂的洩恨。
但遇見了這棵神木，才發現奇蹟真的存在。
「如果不要被搶，就不會需要輸血，如果浩寧他們沒有出現紕漏，就不會漏掉那個該死的爛女人，如果醫院不要出現這難得出現一次的瑕疵，我媽就還活著……」周勝豪突然發起許多抱怨，並將葉子緊緊捏住，「說到底都是愛滋病的錯，這個絕症竟然通過一層層的關卡找上我媽，幹你娘的愛滋病……」
大神木沒有任何反應，靜靜的佇立在它佇立了幾千年的老地方。
「這個世界上什麼毒害都好，就是不該有愛滋病。」周勝豪站起身，輕輕摸著大神木，「可惜手機放在民宿，不然真想跟你來張合照。」
他原本想在這裡待到天亮，但他又不希望因為自己的存在而毀掉這棵奇蹟，留戀了一會，又抱又摸的，才繼續往黑暗的森林走下去。
不知道又走了多久，周圍的樹越來越少，一直到天有點微亮時，他才發現自己腳邊踩的不是矮草，而是行人經年累月在泥土上踩出來的道路。
他重重吁了口氣，全身鬆軟的靠在一棵樹上，過沒多久身子已經歪斜落地，沉沉進入夢鄉。
創作內容
【長篇小說】 寂病 15 (4/04)
小說創作 (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