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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勝豪睜開眼時四週還是漆黑的,他躺在這間小小的雅房裡,冷氣呼呼地吹著。
但還是流了些許汗。
他抓起一旁吵鬧不止的手機,全神貫注地接聽。
從音孔發出的,是莫伊阿姨的哭聲。
這一瞬間周勝豪的心被狠狠的掐住,忘了呼吸。
「你媽她……她死了!」她淒厲的喊著。
周勝豪腦袋先是空白,接著迅速下床,連跑帶跳的下樓梯,直接往醫院奔去。他穿越馬路時突然白燈照耀,一台白色轎車迎上並全力煞住,發出尖銳的摩擦聲,整個車子往前傾,但還是像鏟子般的撞上周勝豪膝蓋,將他鏟倒。周勝豪重重摔在車蓋上,被餘力拉扯在上頭翻滾兩圈才摔回柏油路,但他落地後連躺一會都不肯,還是一路直奔醫院,也不管後面人的叫罵。
一進門後納塔阿姨就在門口等著,她紅著眼眶拉住他,不是往五樓走,而是在一樓左轉右拐,來到非常角落的一處長廊。
只見長廊外頭莫伊阿姨和塔波阿姨都到了,似乎已經哭過了,他們和另一名醫師在外頭。
周勝豪出神似的晃過去,醫師問他問題他沒注意到,反而抬頭看見「太平間」三個大字。
一群人領著他走進去,角落放著一張床,上頭白布蓋著一具屍體。
「大家都已經盡力了,只是她發病的太快,大家都措手不及。可能因為從小環境的關係,他的體質和其他人比較不同,進入AIDS後竟然引發了某種會讓她心臟麻痺的潛伏病,不知道是遺傳還是怎麼回事,導致她迅速……」醫師越說越小說,看著緩緩跪下的周勝豪。
周勝豪腦海裡的畫面,不知怎地飄到了埋藏在過去非常深處的地帶。
這個畫面他以前也看過。
那時候的空氣一樣非常地冷,有著很怪的味道,是極度的冰冷混合屍體的腥味。不重,但就是聞的出來。
那時候李文蕙的手掌非常巨大,輕輕就能把他的手給完全包覆住。
四周很多人跑來跑去,各式各樣服裝的人,穿白袍的、穿西裝的、穿背心的,他們看起來很忙。
那時候所看出去的畫面都好暗,明明燈光一樣的強烈,但就是很暗。
李文蕙輕輕啜泣著,那隻手握的好緊,眼前的擺設都不相同,但一樣有著一張床,一張白布蓋上令大家哭泣的人。
旁邊醫生說了些什麼他沒能聽見,但之後母親拉著他靠近那張床。
「跟爸爸說再見,好嗎?」李文蕙輕撫著白布,眼淚撲簌簌地流。
後面很多人圍上前,要她堅強不哭,也有人彎下腰摸摸他的頭,說你好堅強、很勇敢之類的話。
他只是晃晃腦袋,緊緊貼著媽媽,眼前只看見床的一角,是銀色的鐵柱。
其實他那時候就知道事情不妙了,他從沒看過媽媽這麼傷心,這麼多人出現,而且氣氛非常不好,那是一種很多顆心都一起低迷的氣氛。
不知不覺產生出的強大磁場,讓他也流下了淚。
後來爸爸不見了,從來沒出現過在家裡了。
很突然的就消失了。
小時候周勝豪很獨立,儘管年幼,但不肯服輸。雖然還不能很深刻的體會到『死亡』,但隱隱約約知道這是件很嚴重的事情,老師在台上也講、幼稚園園長也講,周遭很多親戚也講,彷彿他跟別人不一樣了,他輸了。
才沒呢。
他依然過著生活,從來不在別人面前露出傷心的模樣,彷彿他來自很健全的家庭,至少他是這麼告訴自己。進入學校唸書以後,他也從來沒透露這些消息,朋友問起時,他總是回答:「他出國了,要很久很久才回來。」
不知不覺的習以為常,甚至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爸爸死掉這件事情好像被剪掉的指甲一樣,就算沒了也不感到奇怪。
周勝豪跪在地上,看著同樣記憶中的,銀色的鐵柱發楞。
漸漸年長以後,他會翻翻過去的相片,細細回憶過去他逞強的日子,有父親的日子,沒父親的日子。
他偶爾抽出一些相片,是幼稚園的合照、小學的合照、中學的合照。
小學中學的他是記憶中熟悉的他,那個威風凜凜、不可一世的表情,任何制度任何規矩都無法綁縛的他,彷彿一出生就知道該做隻獅子而不是兔子。
但幼稚園的他,那個他的表情好古怪,所有的小朋友都笑著看前方時,只有他看著角落,低頭發愁。
真的是發愁,那張黑白的相片裡,幼小的他就擁有一雙心事重重的眼睛,很沉重、很哀怨,也很堅強。
周勝豪也回想有父親的日子,雖然很模糊,但就跟其他人一樣,一個小的,兩個大的,兩個很可靠的。
也是很溫暖的。
過了很久莫伊阿姨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輕說聲:「堅強。」
他回過神來,看著躺在床上冰冷的母親,頓時覺得世界分裂成兩半,正緩緩崩落。
連唯一的一個都走了嗎?
他眼淚也止不住的流下,一滴滴落在白磚上,鼻子裡都是熟悉的冷氣味。他並沒自己想像中的那樣大發瘋或大崩潰,只是很單純的哀傷著,那個曾經擁有母親的日子,已經不存在了。
他站起身,想要見母親最後一面,但又想到她走的時候很快很突然,所以一定很痛苦吧?周勝豪收回手,改輕握住她。
當年她也是這樣牽爸爸最後一次吧?周勝豪想起過去很多的回憶,尤其是最後的一面。
「說好要去公園玩的、要養狗的、要一起回家的,要做很多事情的……怎麼會……」周勝豪滿臉都是淚水,但再也激不起任何漣漪了。
醫師宣告了一些例行談話,例如後事的處理、葬儀社的聯絡等等相關幫助,並且可以去二樓找專業的辦公室對談。
一行人走出太平間後,只見幾名護士將李文蕙的床抬起,塞入其中一個空格,調整一旁的機器。
周勝豪親眼見著那個相處二十年的母親被推入冰櫃,狠狠鎖上關在裡頭,再也不能出來說上一句話,或著牽起她溫暖的手。
三位阿姨都遞上面紙,說:「我想把她運回特富野,那是她的家,也是你爸的家,他們都葬在那裡。」
「我也覺得這樣比較好,她一定也想回尼佛奴的懷抱。」
周勝豪愣愣地答不上半句話,但內心中也的確對這個環境感到極度厭煩。
過去的殘殺,愛滋病毒的肆虐,那些痛苦的臉龐,以及周圍的無力,實在太惡劣了,感覺整個大環境快把自己逼上絕路。
「嗯。」周勝豪先請她們去看些資料,自己躺在椅子上瞇了一下,早上八點多起來後撥了通電話給泰哥跟佑偉,簡單說了一下情況。
九點多楊佑偉趕到醫院,在門口就碰上了周勝豪。
「節哀。」楊佑偉抱了他一下,語氣很沉重。
周勝豪捏著他肩膀,問道:「泰哥呢?」
「他南下去了,不過他有叫我全力幫你。」楊佑偉拍拍自己的胸口,「需要什麼說吧。」
周勝豪抹了抹臉,語氣酸楚地說:「陪我回阿里山鄉,我要去佈置我媽的葬禮。」
楊佑偉很快地點點頭,問道:「你需要什麼?」
「幾天的衣服、一些錢……很多錢。」周勝豪開始打算,「搭車到嘉義,在市區租車開過去。」
「家瑞要一起去嗎?」
「不用。」他搖搖頭,「他才剛加入,先熟悉幫內運作吧。」
「明天出發嗎?」楊佑偉把頭一歪,「我先把手邊的事情做個處理。」
「明早吧。」周勝豪看了看裡頭,深呼吸後說:「你都來了,要不要來看看?」
楊佑偉搖搖頭,發現周勝豪沒他想像中這麼神經質,反而表現很沉穩,不像是死了媽媽的模樣,反而像精神耗弱,但可能也相差不遠。
「那好吧。」周勝豪拍拍他的手臂,彷彿剛交代完什麼行政命令似的。
楊佑偉見他憔悴,抓起他的臂膀拖出醫院,抬頭瞇起眼睛看著陽光說:「每次來都要逼你正常生活呀,照慣例先強迫進食吧。」
周勝豪無奈的笑了,雖然覺得安慰,但一股寂涼感還是揮之不去。
他下午回到雅房時,莫伊阿姨他們和另一位西裝男已經在樓下等他。
周勝豪還沒開口詢問,西裝男已經先握住他的手,說道:「我是日承禮儀工作社的人,這是我的名片。」說完將已經事先準備好的名片交給周勝豪。
他接過手,看了一下後點點頭。
「很遺憾您母親的事情,也希望您勇敢堅強走下去。」他說完後還微微鞠躬。
「有什麼事情?」周勝豪覺得有些累了,直接詢問,連名片都不看。
「我們……」西裝男看了一下後面的阿姨們,說:「我會幫您處理有關於醫院的一些詳細手續,並且使用全程冷凍的送葬車,將您母親的大體在一個禮拜內運送到特富野。」
「小豪你什麼時候要出發?」塔波阿姨問。
「明早我就會下去了。」周勝豪回答:「我還得查一下路線,但應該是火車和開車,最慢後天可以到特富野。」
「好,你動作要快,我們不想讓文蕙等太久,醫院不是她的家。」納塔阿姨拍拍他的肩膀,溫柔說:「以後我們就是你的媽媽,無論如何也會照顧你,不要難過。」
周勝豪揉了揉眼睛,說:「好。」說的時候險些透露出哽咽。
西裝男覺得有些尷尬,看了看手錶,然後說:「那我們後天就會出發,到了那裡迅速下葬,這樣安排可以?」
「好。」周勝豪道了聲:「謝謝。」
「你需要什麼嗎?我們帶給你。」莫伊阿姨看了看他的大樓,「應該缺滿多東西的吧。」
周勝豪搖搖頭,「我已經託人準備了,你們好好跟這位先生合作吧,我在那邊等你們。」
之後又互道了些話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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