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人們心中最強烈的情感,便是恐懼。
當有某種事物引起別人的恐懼、不快時,人們便傾向以一個特別的名稱來形容它們。即使沒有令人聞風喪膽,也可以變得簡單易記。恐懼在人們心中留下一道刻印,永遠無法忘懷。
稱號猶如人的第二個名字,甚而遠比名字本身更加響徹雲霄。
從「石狐」羅瑞爾、「魔手」阿瑪迪斯、「無影」席薇雅、「海嘯」李蘇克,乃至於「毒玫瑰」,也就是我自己──克莉雅‧塔米西。我見過各種各樣的不同稱號,而無論是褒亦貶,全都證明了人們對此的敬畏。
儘管如此,雖然「撕魂者」比拉摩對多數人而言,是個足以令人不寒而慄的稱號,但我卻從來沒有聽說過,從來沒有。
我疑惑的表情似乎透露了我的心思,哥羅德放下掃把,靜靜的望著我。
「他究竟為何被人稱為撕魂者?」我止不住好奇的問道。
「我不敢探究。」哥羅德撇了撇嘴,讓他臉頰與脖子上的脂肪跳動著,然後繼續打掃。
「現在妳知道,為什麼他能在這裡開起這麼豪華的休息站了吧?」冰塔的大門冷不防的傳來令人專注的嗓音,只要聽過一次就難以忘記。
我轉過身來,比拉摩披著斗蓬,正緩緩步入冰塔酒館,並把遮蔽臉孔的兜帽拉下。他隨意拉開一張椅子,將身子向後傾倒,舒適的坐著。金黃色的眼珠轉向我,彷彿在打量著,從他的表情難以看穿他目前的想法,他的臉自始至終都不曾變化過,哪怕是任何一點。
哥羅德不發一語,自顧自地掃著地,並將每張椅子重新排列。我站在原地,尷尬的望著比拉摩,兩人相視不語。酒館大廳空蕩蕩的,只剩下打掃的聲音。
一陣沉默後,打破寂靜的是已經大半天沒進食、我的肚子因為飢餓發出的細微聲響。
「哥羅德,別讓我的嚮導餓著了。」比拉摩道,並從桌下拿出一份泛黃的報紙。
「事實上,我只是個旅人。」眼見機不可失,我立刻轉移開話題。「亞斯才是嚮導,他是個遊牧民。」
「我看得出來妳並不是遊牧民,我也沒有問妳任何問題。」他低頭翻開報紙,心不在焉的閱讀著。「但一個旅人有必要打聽他人的底細嗎?」
「我只是好奇罷了。」我試著擠出微笑,希望不讓他覺得太過虛偽。
「是啊,收集各種鄉間奇談、小道消息,或者找尋口述歷史的人們,所謂的旅人倒還挺常幹這些事的。」他突然轉向哥羅德的方向,提高音量喊道:「嘿!看哪,新北洋島官方宣稱有了新一代繼承人呢!」
「那至少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你留著那麼久的廢紙做什麼?」哥羅德捧著一盤抹上奶油的烤麵包與燻肉,以及切片的乾酪和一瓶白酒走了過來,從身後取出兩個酒杯,並輕輕地擺在桌上。
「我只是在想,這個繼承人會比那頭老狐狸更有智慧、更有手段嗎?或者只是另一個努力維權的傻瓜蛋呢?」比拉摩丟下報紙,替我與自己倒了杯酒,並遞到我面前。
他的話語帶玄機,似乎是在對我暗示著些什麼。嗅到異樣氣息的我,努力保持平靜,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並抓起酒杯一飲而下。溫暖、順暢的感受,絲毫不輸給國內的名酒,難怪他如此喜歡這個地方。
「滋味不錯。」我放下酒杯,體會著熱辣的滋味。「我還以為國外的酒喝起來都像是燃料呢。」
「如果妳指的是遊牧民隨便裝在瓶裡的那些東西,那確實是燃料沒錯。」哥羅德煞有其事的說。
想起在破船中,我竟然喝下了它們,令我感到一陣頭暈目眩。
比拉摩看著我,做了個手勢,示意我享用那些餐點。他自己則拿起一片乾酪,用麵包夾著吃了起來。
「言下之意,你並不是國內人?」我拿起燻肉嚼著,問道。
「國?新北洋島?啊!是啊,它是妳的國。」他放下吃了一半的麵包,一口喝掉杯中的酒。「塔米西家族希望打造的世界,只有唯一的一個國,又怎麼會有內外之分?」
「那聽起來是個不錯的想法。」我聳肩道。
「是啊,是很不錯。」他將燻肉夾進剩餘的麵包中,並塞進嘴裡。
「或許我們明日便可以出發,你覺得如何?」我問道:「為了安全起見,直接穿過東方大陸或許比走在海冰上安全。」
「現在已屆日落,我可以接受明天行動。」他微微點了頭。
「我們彼此沒有什麼互相猜忌的吧。」我小心翼翼的問道。
「那不重要,克莉亞。只要妳別把我當成某些新北洋島的特別人物就行,這樣一來,我也不會把妳當成某個新北洋島的特別人物。」比拉摩邊說,邊擦著嘴。言語鋒利如劍,與他那總是心不在焉的模樣所給人的印象差異甚遠,這個人對我的底細一清二楚,我卻一無所知。
他的層級似乎遠比我所估計的更高,如果他與大議會裡的人有接觸,那麼很可能也與反對者有所來往。即使如此,他目前並不想直接揭穿我的身分,作為交換條件,我的籌碼遠不足他。
如果有必要調查此人的動機,與他一起上路是最好的選擇。比拉摩這麼年輕便如此老謀深算,他究竟對新北洋島有什麼樣的打算?為何與我去同一個地方?他究竟知不知道我的任務內容?知道我要尋找的人就是魔手?我只希望他不會妨礙我的任務,否則,我可能必須抹殺他--無論他是誰,阻擋我任務的人都得付出生命的代價。
又或許他被叫作「撕魂者」的秘密會比我想像的更驚人也說不定。
「灰燼莊園的滋味怎麼樣?」哥羅德將掃把扛在肩上,微笑著走近我們。「來自灰燼山脈的酒中之王、火焰女神的瓊漿玉露。要不是有妳這樣的美女在這,我還不肯讓比拉摩喝掉它呢!」
「如果我們穿過東方大陸,也會行經灰燼山,到時候想喝多少都可以。」比拉摩替哥羅德斟了滿滿一杯白酒,遞給他。「喝吧!豈能光是做生意,卻沒享受到人生。」
哥羅德咧嘴笑了笑,享用了那杯名貴的佳釀。他閉上眼,並陶醉於香氣中,什麼名酒佳釀,對我而言都只是唾手可及的生活用品罷了,而他似乎第一次體會到這等享受。
「你會喜歡它不是沒有道理的。」哥羅德轉頭看著我。「請原諒那些無禮的莽夫,如有所冒犯,『灰燼莊園』就當作向妳賠個不是。」
「謝了。我倒希望你可以將剩下的四枚黃金弗克還給我。」我挑著眉,不置可否的說。
「作為長期會員,這已經是優惠價格了。」哥羅德噘起嘴,轉身走回吧檯。「畢竟我是商人。」
看著哥羅德腦滿腸肥的樣子,我回國後絕對不可能再跑到這種地方來折磨自己,看來還是派軍隊來把這裡給炸了的好。
突然間,門外響起了聲音,一陣吵雜後,一個披著破舊斗篷的男人走了進來,身上還背著一個昏厥的人。他看起來滿頭大汗、焦躁不已,又亂又黏膩的黑髮緊貼著他的前額。他踏入酒館,便急急忙忙的跑到我與比拉摩的桌前,並把那個人緩緩放在地面。
「救救她!比拉摩!」他的臉孔扭曲著、淚水在他飽經風霜的臉上滑落。「求求你救救她!」
他帶來的少女昏迷不醒,皮膚漲紅,似乎正發著高燒。她約莫十來歲年紀,臉上卻浮現著宛若老人斑的暗色斑點,嘴角微微滲著血水,包著毛皮大衣的她看起來就像是一具屍體,了無氣息。
比拉摩彎下腰,將少女頭上的絨帽脫下,她的頭顱幾近光滑無毛,我向後退了一步。
「發生什麼了?」亞斯走下樓,正巧看見我們圍觀著,也一併靠了過來。
「肯‧辛德症候群,她臉上有死亡斑,你最好有心裡準備。」比拉摩站起身,看著那個男人。
「不!我的孩子,不!」那個男人呼喚著她的名字痛哭失聲,並跌坐在地。他渾身顫抖、抱著癱軟的女孩,大哭大叫著。沒有任何人去扶起他,也沒有人去安慰他,比拉摩與哥羅德只是靜靜的看著。
「那是什麼?」我低聲問著比拉摩,他瞥了我一眼。
「妳不知道嗎?」比拉摩看著我,無表情的面容使他的臉色更加難看。「在外界偶爾會有人接觸到某些遺物,因此病發。」
「某些……遺物?」我感到疑惑,雖然我曾聽說過有些怪病在外界流傳著的風聲,但因為接觸到某種物體而感染上疾病倒是聞所未聞。
「別擔心,那不會傳染的。」哥羅德嘆了口氣。
「你也救不了她嗎?」抱著女孩的男人,近乎哀求的問道。我感到一陣鼻酸,不忍看到痛失愛女的游牧民,若比拉摩願意幫忙就再好不過了。
「她最多苟延殘喘活過今晚,或者多一天。」他不假思索地答道:「準備她的喪禮。」
比拉摩頭也不回的往外走去,留下錯愕的游牧民,與他垂死的女兒。悲痛的父親隨即哭倒在地、泣不成聲。亞斯慢慢的蹲下身子,拍拍他的肩膀,企圖安慰著近乎崩潰的他。看見了這一幕,我突然感到一陣氣憤,尾隨著奪門而出。
「你怎麼能這麼狠心?」我氣急敗壞的喊道:「難道你沒看見他痛苦的模樣嗎?卻連一點希望也不給!」
「因為她已經死了,當死亡斑惡化到那種程度,即使治療也不會甦醒。」比拉摩轉過身來,冰塔酒館照射出的光線讓他的雙眼在夕陽之中閃耀著不祥的金光。
「送她去新北洋島治療,我相信辦得到!」我向前跨了一步,幾乎站在他面前,緊盯著他的眼珠。
「新北洋島的醫師根本就沒醫治過這些疾病,那些人們平常不會出城,又怎麼可能需要去醫治他們?我敢說有大半的醫師連聽都沒有聽過。」比拉摩不屑的答道。
「告訴我!是什麼造成的?」
他皺了眉頭,我終於看見他表現了一點情緒,或許他已經憤怒或受到冒犯,並對我感到不耐煩,但這都無法阻止我問明原委。
「肯‧辛德症候群,是在戰後數年開始出現的疾病,得名於首次歸納出病因的醫師。得到這種病症的模樣就如你所見,雖然我本身不是醫生,但任何人只要看一眼就可以知道。」
我沒有回答,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告訴妳這麼多也沒有用,等我們出發後,就會從所謂的『遺物』附近通過,屆時妳就可以慢慢體會它。」他與我錯身而過,走回酒館。「在妳沒有親自見過『它』之前,任何言語都是無法讓你感同身受的,有太多事物都是如此,唯有親身體會,妳才能夠說妳已經真正的了解。」
比拉摩緩緩靠近了那個正不斷哭泣著、已讓亞斯扶上椅子的男人,他依然對自己女兒的瀕死傷心不已。當他走近時,從斗篷下拿出了幾枚黃金弗克,交到遊牧民手中,要他暫時不必為生活擔心,並好好處理她的死亡。
這一切實在過於殘酷,我可以深刻感受到他對女兒的不捨與愛,以及等待她逐漸失去生命之火、成為一具冰冷遺體的椎心之痛。當我有記憶以來,卻從來沒見過自己的父親、沒能對他留下任何印象、甚至連可供憑弔的一點依據也沒有。包圍我人生的,只有一個又一個的空洞現實,以及羅瑞爾對我的過度控制,雖然我知道他也愛我,但卻從來沒有表現過。
或許只有當我死去時,他才會如此彰顯,是嗎?如果不會,那我與這個世界的連結似乎也十分薄弱。當一個人即將永遠消失在世界上,並成為一場記憶,卻沒有任何人為她哀悼時,那是多麼可悲又多麼可怕的一件事?真正的孤寂莫過於此,甚至比最令人悲痛的死亡更加令人感到恐懼。
有任何人,會願意唱誦屬於我的輓歌嗎?
我低頭不語,跟著走回冰塔酒館,試著不要過度在意那些悲傷的情緒。傷心的男人踏著沉重的腳步、撐著佝僂的身影,背著他的女兒與我擦肩而過,連看都不想看我一眼。
「好了,太陽快下山了,我得開始準備夜晚的菜單。」哥羅德踱步走回吧檯,並開始搬出一箱又一箱的食物,擺在桌上。
我坐回桌前,將手撐著自己的臉頰,與比拉摩正對著面。亞斯也靠了過來,三人圍成了一個圈。
「不用擺出這麼沮喪的樣子,這個世界每天都有死人。」比拉摩冷冷的說,並為我倒了杯酒。
「先生!」亞斯伸手抓著他那頭雜草般的黑色亂髮,問道:「我的家鄉也有病人,為什麼長者們總是說,即使人們死去了,也會去到更好的地方。那麼為什麼活著又要受苦?你又相信什麼呢?」
「我什麼都不信。」他以十分強烈的語氣答道:「人一死去就什麼都沒有,與其想死後會到哪裡去,還不如把握你還活著的每一天。」
這段話我倒是挺認同的,雖然信仰給人力量,但依賴卻也同樣令人軟弱。
「或許你可以和我們的大祭司談談,他會讓你有新的想法!」亞斯露出無可奈何的模樣。「他總是告訴我們:不要對還沒發生的事情下定論。」
比拉摩看了他一眼後,嘴角抽蓄了起來,他似乎在冷笑著。亞斯雖受到了冒犯,卻也不以為意,他心不在焉的隨手抓起剩餘的麵包塞進嘴裡嚼著,露出了高興的神情。
這兩個男人,一個城府深似大海,另一個卻純真得像是一頭麝牛。令人驚訝的是,他們竟然能夠平靜的對話著,並且達到平衡點。我介於兩人之間,發現自己無法真的決定自己應該贊同任何一方,哪怕是一點點的差別。
「那個疾病;我是說,症候群。」我看著比拉摩,問道:「在這裡很常發生嗎?」
「上一個瀕死的小鬼被新北洋島的醫師趕走以後,在我這裡吐了三天的血才掛的,那是兩個月前的事了。妳知道這有多討人厭嗎?哪有開旅店的人會希望有死人放在餐廳裡,這會影響酒客的生意。」哥羅德正擦著盤子與餐具,插嘴答道:「要是新北洋島那些庸醫可以治得好的話,就不會有那麼多死人了,反正得病的都是國外人,他們根本就不想搭理。」
「別說那麼多了。」比拉摩轉頭看了他一眼。
酒客突然接二連三的走了進來,陸陸續續坐在各張桌前。哥羅德笑嘻嘻的招呼著他們,並順便推銷各種補給品和武器,以及來自各地的酒品。小小的冰塔酒館變得忙碌熱鬧起來,為寒冷的夜晚帶來了些許溫暖。
或許是為了調適氣氛,我不顧一切的喝了剩下的「灰燼莊園」。比拉摩也不小器,招呼哥羅德送上更多酒,以及更多的餐點。頓時間,桌上擺滿了「沙漠藍露珠」、「寒冰烈火」的空瓶,以及更多的燻肉、麵包和瓜果。
亞斯在比拉摩催促下,試著小啜了一口「沙漠藍露珠」,很快的,他就按捺不住燙口的誘惑,醉醺醺的胡言亂語起來。他不斷的聊著小時與兄弟間出外打獵、捕捉魚類的趣事,以及父親對他的教導,要他如何成為一個好祭司。我靜靜的聽著,白酒也一杯杯的入口,一杯杯的喝下我的惆悵與思念。
過了沒多久,亞斯就把頭埋進了桌上的麵包堆,呼呼大睡起來。雖然並沒有很嚴格的禁令,但對於一個禁酒的七印教徒來說,他今天破了夠多戒律的了。我也感到迷迷茫茫,當我想起羅瑞爾、想起幕僚、想起未曾謀面的父親,又為自己與比拉摩斟了酒。
模糊之間,我似乎看見哥羅德從杯盤狼藉的桌上抓起亞斯,將他扛著走上樓。酒客三三兩兩的分散著,酒足飯飽,正忙著賭錢。我感到重心前傾,比拉摩一手扶住了我的前額,將我穩住。
彷彿在感受到他手掌熱度的瞬間,我便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