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中午，全家外出赴約，兌現一個由妹妹五臟廟發出的請求。
回程行經父親的店面，門前橫躺著一隻壯碩的黑狗。
湊近一看，黑狗身上已有零散的幾隻蒼蠅活蹦亂跳的在籌備稍晚要舉辦的盛大聚會。
家人們本著慈悲為懷的心態，只好對蒼蠅們說聲抱歉，盡快讓黑狗兄入土為安。
耗費了一番工程，總算是替黑狗兄闢了塊寬敞的空地，
讓他能有好的棲身之所，不用再為俗世的軀殼去處再有所顧忌。
正當一切備妥，父親和弟弟合力將黑狗的身體抬往空地，
一旁家犬見狀，不顧狗鍊的阻攔衝了上來，一副鬥志高昂隨時應戰的模樣。
好在明智的父親，早將下葬地點選在家犬無法觸及的地點，讓黑狗兄能免受其侵擾。
看到家犬這般不受控制，家裡的弟妹們也覺得奇怪，父親隨之講解道：
「這就是畜生，會有這反應也是野性使然。」
完事後，稍作休息，下一個行程就是啟程回台中探望二伯公。
熬過周末車潮所帶來的堵塞，天色也由光亮轉為昏黃，一家人終於到達了目的地。
對我來說，周遭的景色如此陌生，勉強只記得二伯公的家門是長什麼樣子。
入了門，第一個看見的是泛著紅光的神明桌，桌子旁邊的小櫃子上有一架電視機。
與之切齊邊緣的柱子對面則是擺放著一條可容下4人的木質矮長椅，
長椅隔壁橫置一座坐得下兩個人的小木椅。 兩椅子的正前方放著一張充作茶几的客桌。
縱使數年未登門拜訪二伯公家，依稀還記得這擺設，
惟二不同於記憶的是長椅另一側多了一張床，還有已經黃昏的天色。
對於我們的到訪，
在家中陪伴父母的兩位大小伯父，
臉上雖帶有幾分意外，但雀躍之情溢於言表，連忙起身招呼入座。
恩婆(伯母婆婆)則坐在二伯公床附近的一張小椅子上，面帶微笑的歡迎我們到來。
二伯公仍然躺在床上，側著身子面向著另一邊牆壁，渾然不知我們的來到。
一家五口安坐椅上長幼有序，依序是弟、妹、我、母、父，
父親坐在長椅的末端也就是靠床邊的位置。
既然此行目的是探病，除了稍話家常之外，主要還是想了解二伯公的病情如何。
雖然早從爺爺那邊知悉大概情況，不過仍舊要問個幾回。
二伯公目前的情形是腦內的淤血，無法完全吸收因而壓迫到腦袋，以至於部分功能受損，
現在的二伯公無法整理腦中的思緒，僅能講出當下想到的過往回憶片段，
無法分辨現下時空，甚至連自己的至親都無法認出。
但不幸中的大幸是這情況並不影響生命的安全。
在兩位伯父的叫喚下，二伯公轉過身來望著我們這邊。
當然，他不曉得我們是誰。畢竟連自己老婆他都記不得了。
「運仔、運仔、運仔、運仔」，二伯公突然冒出幾聲叫喊，
伯父們解釋道這是二伯公在叫我爺爺，這是他們兄弟間才有的稱呼方式，
「爸，這不是運仔，這是他兒子秋良啊！」大伯父笑著說道。
「啊運仔哩？」「他昨天才來過啦！」
「啊這邊那耶這麼多人？」「這些人是來......」大伯父話說到一半二伯公就插話道：
「喔！鴻揚啊！你朋友哩找你。」「好、好、好，我等下就出去找我朋友。」
「啊鴻洲哩？他在哪裡？」「他去上班啦。」......
在二伯公和大伯父的連串對話後，眾人都忍不住笑出來，隨後二伯公開始低語呢喃。
「之前在醫院的時候，還沒這麼嚴重。怎麼出院之後回到家裡變成這樣？」父親問道。
「從出院那天到現在也過了幾個月，出血沒有辦法吸收完，醫生說如果要開刀抽出積血，
這把年紀的阿爸沒法承擔麻痺帶來的效果，可能會致使心臟停止跳動，所以不建議開刀。」
小伯父說道。
「現在他講話都這樣，要有人應他，沒人的話他還會發脾氣，還會說要打人。」
大伯父如是說。
「嘿！你好！我今年50歲，我要去店裡去做生意。」二伯公突然大喊。
「喔！二伯你這麼少年喔！」爸爸應聲答道。
「我要翻邊啦！我要翻邊啦！」二伯公像小孩子般的吵著。
大伯父馬上跑到床邊幫二伯公翻身邊問「這樣好不？」「擱再過來一點啊。」
「這樣好不？」「擱過來一蘇啊。」
剛幫二伯公翻完身，大伯父甫一回到原位。
「我要翻邊啦！我要翻邊啦！」「我要翻邊啦！我要翻邊啦！」
就這樣一番折騰後二伯公轉向牆壁那邊安靜了下來。
「這情形很常見啦！有時他如果亂起來，可以跟你一小時亂個幾十次。」
大伯父笑笑著臉說道。
「那這樣二恩(稱呼二伯公的老婆)不就整天都在照顧二伯。」父親轉頭望向恩婆。
「沒啦，晚時11點到早時11點都交給外勞照顧。」恩婆說。
父親正與恩婆講話時，二伯公又開始了動作，自己轉過身來問我父親「你是誰？」，
大伯父說「他是秋良啊！他是來看你耶啊！」。
「哪安捏，我現在要坐起來。給我坐起來。給我坐起來。」
「好、好、好，我馬上幫你用。」大伯父走到床邊，
俐落的將二伯公身體轉正面然後扣住胸前領子，
使力一拉便把二伯公整個身體帶起來，
再將雙腿順著床延緩緩放下。
從大伯父的動作和二伯公的配合來看，不難發現其實二伯公的身體還相當穩健，
當二伯公坐起來的時候，那個面容不就是之前那個威嚴大器的二伯公嗎？
這副雄糾氣昂的姿態令人看不出來已經高齡84歲。
「你要來看我喔？你旁邊是誰？你某是誰？怎樣不同人？」
「她是秋良的某啊，阿美啊！」大伯父道。
大伯父對著我父親說「秋良啊！阮阿爸在和你講話你要應他啊！」
「二伯你真厲害哩！你擱知道我某已經換人啊喔。」父親開玩笑的說。
「你是有幾個某啊？」「我已經換三個啊！」父親延續他的玩笑。
「是幾年換幾個啊？」「啊就......」
就這樣二伯公和父親你來我往的說了一堆完全沒發生過的事情。
「我要睏啊啦！我要睏啊啦！我要睏啊啦！」二伯公在講完之前的事情後倦了。
大伯父趕緊跑過去將二伯公的腳抬回床上，並將身體轉回去扶著並安安穩穩的放下。
二伯公在躺下之後，馬上就叫大伯父幫他轉過身去面向牆壁那端。
時間來到下午5點20分左右，電視上正播放著「豬歌會社」邀請的來賓是蘇打綠。
「二恩啊」父親話音一落，還未接上第二句話便令人感覺分外的沉重。
「你甘有打算把二伯送去安養院？」當下頓時無聲，父親接著講了下去：
「我做過很多安養院的生意，我對目前的安養院設施和內容都有些了解。
現在安養院真的做的非常好。」
「是啊，現在的安養院確實做得不錯，在之前阮母仔本來也打算也送進去住，
但是阮大兄沒錢，所以只好給她在家。」母親也跟父親持同一論調。
「是這麼講沒錯啦！但就是阮母啊會不甘啦！」小伯父率先回答了重點。
「是啦，如果說他還會識人，送他去真的怕他會甘苦。但現在他連人都不太認的出來，
送他去二恩才不會這麼累，家中的世小也卡未因此操勞。」父親持續陳述心中的想法。
「比較早之前，作子女都不敢將父母這樣送出去，怕父母會怕會想家，
也怕被厝邊隔壁說長道短，但是二伯這樣反而沒這個問題，送給專人照顧反而可以活更久。」父親眼神望向兩個伯父。
「現在開安養院的人真的不少哩，看來每個人都想賺這塊大餅。」小伯父神色自若的說道。
「真的越開越多的樣子。」大伯父應聲說道。
「二恩你有去看過無，最近的安養院都很進步，而且都是醫生開的，裡面的事情都幫你傳遍遍，你根本不用去煩惱這麼多。」「你有看過電視新聞報的那些隔著一道牆，放很多床擠在一間房裡面那種，那種是違規的，現在政府對這些事情很重視，抓的非常嚴，就算我們不去注意，政府也會幫我們管好好。」父親賣力的講著。
「有啦，你阿祖當初時就有去住過，我也有去看過，還算可以啦。」恩婆輕聲說道。
「那間才算一般而已，且那個管理者也不是醫生，和現在的完全沒得比。」
「況且裡面有專家在照顧，一定不會有問題，畢竟在那邊住的久、活的久他們才有錢賺，
不用怕有什麼問題，加上你隨時都可以去看，你歡喜也可以每天去看二伯，他們怎有辦法把二伯怎樣？」
「這個你不用煩惱啦，說不定他去那邊有人和他同款安捏，作夥會更快樂。」父親笑著答道。
「價格哩？」大伯父提出了一個問題。
「現在都是私人開的安養院，一個月才2~3萬就有啊，況且政府也有在鼓勵，
你要住那邊政府還額外給你補助。就算你付不起，還有一些機構會幫你想辦法。
怎麼算都比你請一個人來顧二伯都來得會合算。」
「是啦，你講的是沒有錯。」恩婆音量依舊輕細。
「當初，如果不是阮大兄沒錢給我母啊去住安養院，只能住在家讓阮母啊過的這麼甘苦，
假使阮母啊可以去安養院住她不知道可以多快活。」
「人生總是會走到這一步啦，每個人總是要面對的，但現在是你們這些做兒子要來面對不是我。這麼做，對大家都比較輕鬆。」父親一邊說一邊將眼神掃過兩位伯父。
「對啦，二恩這樣也是為了你好，怕你為了照顧二伯反而你先倒下。」媽媽也忍不住出聲。
「這附近是有開幾間安養院啦。」大伯父講道。
「二恩，你真的要去看一下安養院現在做的怎樣，找一間跟家裡離得近空間又大的。」
話語一落，客廳裡又陷入了寂靜。
恩婆低著頭沒講半點話，不知何時早已經坐在二伯公的床邊。
『底你的心肝內，是不是還有我的存在，永遠攏底等，有時陣嘛會不甘願，想講要作伙飛...』當下時間5點36分，豬哥會社恰好是蘇打綠的青峰在演唱無眠。
「阿兄，你明天就帶二恩去看看，如何？」父親將頭轉向大伯父說道。
媽媽笑了出來並講道：「秋良啊，你也不要這樣。」大伯父和小伯父也不約而同的因為我父親的性急笑了出來。
「說真的，總有一天我們都要面對，這事情是一定要處理耶......」父親仍舊面不改色的講下去。
「不要再講下去啊！不要再講下去啊！不要再講下去啊！我要睏啦！」躺著的二伯公突然很生氣的喊著。
大伯父回應了二伯公「好、好、好，快睏喔。」
「秋良啊！你看啦，你講到我阿母都跑去阿爸的眠床邊坐啊」「我就跟你講，阮母啊會不甘啦！」小伯父笑著講道。
「黑啦，不過安養院真的是不錯啦，二恩真的可以去看看哩。」父親也講不下去了。
而後又聊了些關於阿公和阿嬤的事情後，我們欲往台中阿公阿嬤家進發。
在離別時，我父親握住躺在床上的二伯公的手，而二伯公也用雙手握住我父親的手，
不曉得父親是在挑皮還是深情的致意，這一握握了許久，
二伯公嘴裡一直說著「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
二伯公的聲音漸漸沙啞，眼睛開始泛著淚光。
大伯父提醒我父親，在二伯公哭出來以前就要停止了。
父親才將他的手收回來，再一次的跟二伯公他們道別。
離開二伯公家裡時，天色趨近昏暗，路上的燈早早就和太陽公公換班了。
家人也打算，先去祭拜五臟廟以求身體健康。但卻為了吃什麼而猶豫不決。
路上，父親又提起了關於未來的事情：
「如果有一天，我得了的病讓我很痛苦，讓我沒辦法再自己照顧自己，我希望在醫生詢問你們是否同意繼續救治下去的時候，可以不要再讓我苟延殘喘。」
「如果有一天，我變成了跟你們的二伯公一樣的時候，我也希望你們能把我送進安養院，讓你們可以繼續過著不受我打擾的生活。」
「說是這麼說，但是到頭來我想我也不可能捨得讓你自己一個人生活吧」
「雖然早就知道，二恩不可能捨得讓二伯一個人去住安養院。不過我想我可以了解她的感覺。」母親輕輕的說道。
「如果我變成二伯公這樣你會送我去安養院嗎，哥哥？」
「如果我這麼做的話，我想我就不會是你兒子了。」
本來父親將車開到台中牛排館前面停下來，不過經過家人一致的勸阻，
最後還是繞了一大圈選擇了相較之下便宜許多的麥當勞。
後記：
雖然個人很喜歡蘇打綠，不過這世上總是無奇不巧，一切就這麼自然而然的發生了，
這可能就是所謂的緣分吧！
附上讓人每次聽都會想念伊人的無眠，我現在也可以體會1：34那個阿嬤的感覺了。
打這篇日記的時候，其實心中已不若當下洶湧澎湃，但到了末段還是忍不住浪費了幾張紙。
還好在探望二伯公的時候有忍住，不然我想大概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最後跟二伯公道別的時候，我真的覺得二伯公能感覺的到我們那份心情。
還好這最後一關還是忍過了，如果我真的哭出來，
那麼對堅強的二伯公家人來說，應該也算是一種不敬吧。
----------------------------------------------------------------------------------------------------------------------------
2013/3/9 新增
一則講述失憶老人的廣告，是由真實故事所改編，
因為周遭的長輩也有同樣的狀況，
我能深刻的體會到這件故事背後那段濃烈的情感，與那些難以言喻的不捨與遺憾。
他忘記了一切，但從未忘記愛你......
創作內容
人生旅途路上的兩三件事
發想的天馬行空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