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再停歇。
相連成線的雨水滴落在皮膚,濕濡的瀏海遮住一半的視野,合身的襯衫也因此變得沈重。
永不消散的積雨雲令豔陽無法探出頭,正如我所處的框架,總是陰晴不定,細雨密佈。
而我眼中的顏色,也被上帝以懲罰的名義,將之奪走。
猶如廉價的黑白電視機,目光所到之處皆是模糊的線條以及馬賽克拼貼。
不過除了難以辨識物品以外,倒也沒有太大的困擾,畢竟還能藉由觸摸、氣味、聲音來分辨,這樣的方式,更能感受到每樣東西的差距。
對於創作者,尤其對文字創作者來說,能在故事中加入視覺以外的描述是一件特別重要的事。
因為讀者是藉由字裡行間的敘述來對一個物體的形象進行塑造,所以添加更全面的資訊,能加速讀者完成這個過程,況且多次變換形容物品的角度,對於觀看者來說,也不易對作者的詞彙產生疲乏。
不過我說了這麼多,卻好像還沒有介紹自己。
我的筆名叫第八夜,兩年前是出版作家中響噹噹的人物。
至於現在,純粹是一隻在雨中迷失方向的羔羊,雖然用羔羊一詞來形容自己,似乎有些誇大,我也自認自己沒有高尚到足以被上帝拯救。
但我現在的心境確實是如此,正等待某個能夠指引,並替我破除濃霧的人出現。
而對於這個人的存在,我一年前便有些眉目,因為她那把淡藍色的傘,突如其來闖進我的世界。
兩年前,為了躲避網路上的紛亂,我獨自離開從小成長的台北,並來到這個台灣最北端的縣市。
在我印象裡,基隆一直是多雨的城市,由於季風以及地理位置的緣故,這裡能見到太陽的日子寥寥可數。
從年初一直到五月,完全沒有降雨的日子,僅有兩天,而連日的朦朧細雨,也替這座城市蒙上一層神秘的面紗。
當我們先掀開銀白的輕紗,便能發現底下隱藏的真相,終日無光的環境導致居民染上深沉的憂鬱,路上的行人總是掛著不耐煩的表情,好像只要稍稍煽風點火,便會引起爆炸。
這種充滿壓力的氛圍,對於放鬆心情完全沒有幫助,不過我還是喜歡這裡,至少這裡的人口密集度要遠低於台北,況且也沒有熟識的人居住在此,光是省下社交行為
就足以成為我選擇這座城市的理由。
因爲有先前積攢下的稿費,我並不著急找一份工作維持生計,目前最大的興趣就是四處走走看看,祈禱有天能夠回到隨心所欲寫下感觸的日子。
雖說如此,但要是不過於鋪張浪費的話,憑藉存摺上的金額,就足以讓我遊山玩水一輩子。
這下應該能確信我是當紅作家了吧,年紀輕輕就踏足未曾有人到達的境界,得到夢寐已求的名聲以及財富後,再重重摔落神壇。
假如從未擁有,那絕不會產生失落,但就是曾經所有事物都唾手可得,如今的反差才在心靈刻下巨大的傷痕。
馬斯洛說過,當底層的需求得到滿足後,更高級的需求會自然出現。
我的情況則是自我實現這項需求滿足後,連帶底層的需求也一併滿足,但失去小說家這份工作,讓我一下子跌回愛與歸屬的層次。
而家庭因素造成的官能性疾病,注定使我無法感受到名為愛的感情,所以要是不能繼續寫出眾人追捧的稿子,我就永遠觸及不了心中的夢想。
至於其他煩惱,也隨時在腦海打轉,仔細想想我才是最適合生活在基隆的人,畢竟對於自己是憂鬱集合體這件事,我有清楚的認知。
總之,不知道該說是心理因素使然,又或者是二十五歲這個年紀過於特別,這讓我心中充斥著,像是站在危老的吊橋上,渴望前進,卻又動彈不得的鬱悶。
我的煩惱,又或者說人的煩惱,大致上能分成三個種類。
第一是愛情,不論是戀人又或者是家人,人類有追求關愛的傾向,更不用提母愛,在孩童成長中佔的重要性。
第二是友情,得到同儕的認可,並期望在團體中佔有一席之地。
第三是夢想,最高層次的自我實現,獲得眾人的尊重,更是大家苦苦追尋,才能到達的期望。
處於人生十字路口的我,難以抉擇那一項目標應該要率先完成,更直白的說,我是無法想像後續的路該如何鋪設。
太多的不確定性以及未知在前方等待,要是我作為生性開朗的人,大概會笑著踏出腳步吧,只可惜我永遠不是,只會步步為營與選擇風險較小的方式,並試圖在千萬種選項裡,抉擇出正確答案。
這時,又只能回顧先前討論過的答案——要是有一名手持寶劍的勇者,能帶領自己披荊斬棘,最終獲得取之不盡的財富,那該是一件多麼理想的事。
不過這終歸是幻想,難以期待能有一個人可以為另一個人無條件付出。
但換個說法,是不是就有可能發生了,假如深陷泥沼的旅人,被偶然經過的村民拯救,將這幅隨處可見的景象,套用到現實情況。
就會變成躊躇不前的我,被一名命中注定的少女救贖,也許我們會進一步成為戀人,又或者各奔東西。
即便到現在我仍無法肯定命運究竟將我們安排成什麼模樣,不過還是簡單提一下與她初次見面的場景好了,畢竟光是描述,你們或許無法知曉,和她相識後對我的心靈帶來的衝擊。
搬至基隆已過去一年,同樣是四月,下著小雨的日子。
我習慣吃完早餐後,沿著住家前面的小路,穿越早市,最後來到公園。
我會在這裡淋上一整天的雨,就算旁人用詫異的眼光看待,也依然故我。
因為比起空蕩蕩的住家,這裡的氛圍要更加舒適,而自從無法分辨顏色後,對於事物我開始有一套自己的判斷標準。
深吸一口氣,將沁入鼻腔的芬芳,與曾經體驗過的味道相互連結,藉由觸摸,來回憶起物體的形狀。
就好比現在,春之櫻已然盛開。
懷著久違的雀躍,我佇足於櫻樹下,閉上眼睛摒除多餘的雜念,即使是最盛的狀態,也幾乎沒有異樣的氣味,但撿起花瓣,將之貼近品味,便能發現一股恬淡的香氣迎面而來。
出於好奇,我仔細端詳手上的花瓣,具有生命力的櫻花經過嚴冬後,將會綻放的更加美麗,不像我,僅僅遭受一次失敗,就徹底摔落谷底。
失魂落魄的自己與正逢美麗年華的櫻花成為最佳對比,每思及此,愉悅的心情便會消散,濛濛細雨也變得滂沱。
斗大的雨滴傾瀉在樹冠,散落的花瓣同樣於空中翩飛,面對如詩如畫的情景,我卻生不起任何悸動。
無從排解的鬱悶油然而生,即便雨勢如同惡虎撲向自己,我也沒有閃躲的慾望。
與其躲避到充斥行人的騎樓,我更情願獨自享受這份靜謐,畢竟就是因為人,我才落得如今這個下場。
緊握住花瓣,與避雨的人群擦肩而過,雖然清楚不會有任何朝我投注的視線,但還是不免失落。
除了毫無意義地感慨人性的冷漠,更多的是不習慣沒有受到關注,對於從小就沐浴在掌聲的我來說,是一個極為新奇的體驗。
最終,我來到一顆奇異的櫻樹下,就算是強韌的花朵,似乎也承受不了雨水的凌遲,紛紛墜落到地面,原先盛開的櫻花,僅剩光桿樹枝。
我聯想到網路上的惡言同樣像這場雨,無論躲藏到何處,都無可避免。
它會滲入皮膚,穿透血管,接著抵達心臟,並寄居在心靈一點點蠶食至今建立起的自信。
假如能重來一次,我絕不會動筆寫下那篇故事,更不會引以為傲。
望向天空,任憑雨水進入五臟六腑,要是憂愁能隨著馬路上的涓涓細流一同流入大海,那該有多好。
「我的故事就這麼一無四處嗎?」
我不禁放聲吶喊,而眼眶也因為雨水變得刺痛。
自覺這種行為是無濟於事,我便氣餒地低下頭,並伸手戳揉眼睛。
短短瞬間,一道亮麗的身影闖入視野。
黑白的世界中,唯有她身上沾染色彩,這也是自那次事件以來,我第一次看到顏色。
碧藍的雨傘、略帶深藍的短捲髮、靛藍色的連身裙,她的一切就猶如晴空到大海的漸層變化。
純白的肌膚更像是悠遊於夜空的精靈,溫柔的神情能夠撫慰歷經風霜的傷痛。
「你的故事並沒有那麼差勁。」
略帶笑意的面容與手上的雨傘,替我撐起即將崩塌的天空。
「妳——看過嗎?」
「嗯,很好看。」
「這樣啊⋯⋯」
面對這個宛如從夢境中跳脫出來的少女,我竟想不到任何話語向她述說感謝。
「那——」
「傘給你,我先走了。」
她強硬的將傘柄塞進我手中,隨後用雙手遮掩大雨,離開我所處的世界。
而這把傘,再離開女孩的身邊後,也變得黯淡無光,似乎沒有她的影響,世間所有物品都不配有顏色。
(還是頭一次,見到如此絢爛的藍色。)
我後悔自己沒有詢問她的名字,更沒有看清楚她的長相,唯一能確定的是,少女應該同樣居住在這座城市。
就算不能夠再次相遇,但是她的存在確實於心上刻畫下濃厚的一筆。
一年過去,我未曾見過第二次那抹可以勾起夢想的藍色。
不過淋著大雨的現在,似乎有種莫名的預感驅使我跨出腳步,並踏上廢棄大樓的階梯。
上至頂樓後,那名可以替整座城市添加快樂的少女,正坐在女兒牆上。
「妳叫什麼名字?」
「李雁。」
叢雲流轉。
撥雲見日後,我跟李雁的故事正式開始。
「你有過夢想嗎?」
李雁的眼神垂落在車水馬龍間,藍寶石的眼眸正散發異樣的風采。
「我嗎?」
對於突而如其來的疑問,我傻站在原地不知該作何反應。
因為我很清楚,她想問的絕不是應付旁人的膚淺答案,而是直達內心深處,最為真實的夢想。
但是在回答她之前,我注意到天氣,由陰雨轉為晴朗,睽違已久的太陽隱隱探出頭,屬於陽光的熱度烘烤著連日驟雨的大地,而空氣中也充滿下雨過後,清新的氣味。
(還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少女,天氣竟也因她隨之改變。)
李雁好像沒有察覺到自己的特異之處,她依舊在女兒牆上擺動自己的雙腳。
「是的。」
沒有轉過頭,只能看見弦月般雙馬尾隨風搖擺,略帶知性的嗓音令我難以抗拒她的提問。
「當然有,只不過難以完成而已。」
我邁出步伐,學著李雁跨坐到女兒牆上,懸在半空的腳使身體產生一股失重感,挑高的視野,將城市的風貌盡收眼底。
即便眼中的成像模糊不清,我大概還是能分辨出第一次與李雁相遇的公園。
年復一年,櫻樹枝頭又冒出嶄新的花朵,象徵我跟李雁的關係也將從頭開始。
「能告訴我嗎,你的夢想。」
她側過來,深邃的眼褚寄宿億萬年的星辰,一言一行皆散發不容拒絕的氛圍。
至於我,也確實不想否定她的要求,因為許久不見的顏色,不得不讓我思考某種可能性——她或許是那位,能夠引領我前進的存在。
但我還是想要先試探一下,假如隨意讓她踏入自己的空間,又有可能鑄成先前的大錯。
「為什麼妳想要知道?」
「因為好奇。」
我原先以為她會講出長篇大論來嘗試說服,結果沒想到僅有短短的一句話。
她用食指捋著馬尾,淡然的模樣就像剛剛的對話完全不存在,從表情來看,我也讀不出任何想法。
李雁就像上天精雕細琢的人偶,通透的五官與完美的身形,令人不禁感嘆,老天是不是給予這個人過多的厚愛。
不過這樣一尊完美的人造物卻有個缺點,那就是她並沒有被賦予感情這項物品,從她的臉上,我找不到喜怒哀樂留下的痕跡。
既然無法從她身上判斷,那也只能賭上這個可能性了,比起一輩子的孤芳自賞,我更想要滿足欠缺的歸屬。
「讓我思考一下。」
我雙手抱胸,試圖回想起那段不怎麼久遠的記憶。
夢想這兩個字,對我而言並不遙遠,與生俱來的天賦,讓我能輕易完成旁人辦不到的事,就連所謂的夢想也都是在觸手可及的範圍。
逐漸完成目標的同時,我再也無法從中獲得應有的成就感,只是堪堪滿足於現狀,並自以為不需要更進一步,結果就是永無止盡的原地踏步,甚至是至今向後跑的局面。
也或許是我定義的太過寬鬆,認為只要寫出動人心弦,永垂不朽的故事,那便是最應該完成的夢想。
但現實並非如此,人類擁有與生俱來的多樣性,在不扼殺多樣性的前提下,只著重,甚至偏重一項自我實現,本來就是把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的行為。
覆巢之下無完卵,一件事就足以將讓自認為的夢想成為黃粱一夢。
在此之下,所有的才能、傑出、優秀,都將成為任人宰割的把柄,而把這個籃子狠狠摔破的,同樣是追捧我的那群人。
「應該有答案了吧。」
李雁挪動自身位子,直到能相互聽見心跳聲的距離,而隨風飄揚的薰衣草清香,同樣搔弄我的心神。
「有、有的。」
我朝李雁講述了剛剛所思考的夢想,全部聽完的她,並沒有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
反而是抓住我的衣袖上下拉扯,似乎在抗議我的說法不夠完整。
「不要這個答案,而是隱藏在書中,讓夢想萌芽的原因。」
李雁點出隱藏在話語中的關鍵,過於一針見血的言論,讓我頓時陷入呆滯。
她不管我的情況,接著說下去——而這句話,成為了我決定相信她的鑰匙。
「我一直注視著你,所以——請不要說敷衍的話。」
樓間風吹動她的衣領,潔白的襯衫因而緊貼在李雁身上,意識到眼中那抹深藍意味什麼後,我趕緊移開視線,轉往注視天空的雲彩。
白雲流轉,時而飄動、時而停駐。
不知道什麼原因,不過我好像能稍微分辨事物了,即便依然沒有顏色,但熟悉的景象令安心感由心生起,連帶附著在血肉的憂愁,也一併被去除。
有多久,沒有被如此溫柔的話語包覆,不帶目的、算計、陰謀,就只是單純的想要理解眼前的人。
明明是第二次見面,我卻對李雁產生了無可比擬的好感,並非戀愛那種俗不可耐的心情,而是更加純粹,想與她加深關係的心境。
「我明白了,但原因很殘酷,即便這樣妳還是想知道嗎?」
沒有回應。
但右方肩膀傳來的柔軟與首肯,讓我更加肯定一件事。
李雁同樣是在尋找一個能夠照亮前路的人,而不知不覺通過事前考驗的我,成為了她最後能夠緊抓住的稻草。
從李雁語帶決絕的口氣來看,接下來的回憶旅程,或許會對她產生極為深遠的影響。
即便好奇她究竟經歷過什麼才變成如今的樣子,但要是我的故事能稍微幫上忙的話,那麼再多說一點也無所謂吧?
思緒飄回十年前,我闡述起不曾向陌生人透露的記憶。
十五歲,是我跟媽媽相依為命的第十三年。
在還未產生記憶的年紀,爸爸便與其他女人奔走到大陸,對於他的名字、長相、生平,甚至是一點輪廓,我幾乎都沒有留下印象。
也因此我特別珍惜獨自撫養我長大的媽媽,雖然對於生活管理尤為嚴厲,不過我能理解她的做法,畢竟這個年代,要一邊兼顧生活、一邊照顧小孩,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
只是她嚴格的程度,遠超一般人對家庭教育的認知,除了基本的打罵外,貶低與污辱更是家常便飯。
由於我流有他一半的血液,長相也是偏向我那未曾謀面的爸爸,據媽媽所說,要是不加大管教力度的話,我總有一天也會變成禍害他人的垃圾。
我並不排斥這種教育方式,因為她的辛苦我都看在眼裡,我單純不能接受,她視我付出的努力於無睹,即便只能在她營造的夾縫中生存,我也期望能夠得到來自媽媽的誇讚。
所以,就算受到污衊、毒打,同樣毫不在意——畢竟我只剩下她了。
為了得到認同、表揚,我強迫自己,從學業、運動、交友,到才藝,都做到盡善盡美。
但是不論獲得多少美名,我始終換不到媽媽對其他事物展露的笑容。
無數次懷疑,自己是不是做得不夠好,還遠遠達不到她理想中的兒子,為此我又更加拼命,直至認為毫無寸進的可能,最後,甚至因為壓力過大引發血尿症。
住進病房後,獨自一人躺在病床上,我的眼淚忍不住滑落,討厭自己事到如今還想著是不是哪裡做得不夠好、痛恨自己為什麼如此簡單就倒下、厭惡自己就連一個笑容都不值得擁有。
依稀記得媽媽辦理住院時的神情,那是一副比書本裡描繪的冬雪都還要冷冽的態度。
即便窗外是一片陽光明媚的世界,蜷曲在冰冷病房的我,也無法享受這份溫暖。
就算我能虛構出無數個夢境來美化她的態度,但隱藏在心房中的野獸似乎不同意這個做法。
它蠶食心中的黑暗,一天比一天茁壯,直到成為不容忽視的存在。
心靈中產生的劇變,導致每個夜晚都難以入睡,我只能抱著枕頭,並將臉埋入其中,試圖減少自己的呼吸達到殺死怪物的效果。
可惜,總是差一點點,我便會因為缺氧引發的劇痛而放棄。
每當這時,它對我產生的影響會到達最高峰,恍惚之中都能看見怪物站在陰暗的角落伺機而動,只要有那麼一絲跨入黑暗的衝動,它便會將我一口咬下,接著狠狠吞入腹中。
漸漸的,影響劇增。
意識到繼續下去不是辦法,必須要學習與這股黑暗和平共處,所以我注視起它的眼睛。
潛藏在幽暗的野獸,目光異常的閃爍,那是一副能將所有憎恨吞噬殆盡的眼神。
桀驁、瘋狂、目空一切,所有負面情緒濃縮匯聚成它的身體,我感受到,野獸的型態逐漸趨向於我。
從面容、肢體,甚至是末梢的毛髮,我們並無二致,最終只能用眼神來分辨自己與它的不同。
我朝它伸出手,猶如倒映在鏡子,怪物也做出相同的動作。
我懼怕著,或許另一面的野獸才是真正的我,現在的自己早已被黑暗吞噬並取而代之。
越是這麼想,我們的距離就越加靠近,直到出院那天,再也不分彼此。
我依然像從前一樣渴望得到媽媽的關愛,但也很清楚,只會扮演好孩子,永遠也換不到屬於我的關注。
最壞的情況下,無論用什麼手段,我都想要讓她好好看我一眼。
當我注意到時,身邊的高牆依然不可逾越,心房築起的銅牆鐵壁使我看不見任何人的影子。
這座冰冷且嚴酷的牢籠,將當時的我死死囚禁著,只能打開翅膀,嘗試在有所限制的領域振翅飛行。
就算片體鱗傷、滿目瘡痍,也兀自忍耐,因為——我是不配得到救贖的人。
想法越是瘋狂,我就蛻變的越發完美,即便站上前所未見的舞台,依舊不能暫停——要是停下,她就更不可能會發現我了。
一直到五年前那件事發生,我從只尋求媽媽關注,變為希望得到大家永無止盡的追捧。
咽了口口水,想接著說下去,但遠方的積雨雲不得不讓我停止話語。
這座城市彷彿被一分為二,一半是電閃雷鳴籠罩的悲劇,另一半則是被太陽寵愛,春光爛漫的喜劇。
兩者間的鴻溝,在天空畫出巨大的分界線,如此詭譎的景象,令我看傻了眼。
「李雁⋯⋯這?」
這幅景象讓我不禁想到前些年極為賣座的動畫電影,其中的女主角擁有與李雁相似的晴女體質。
正當我想詢問,這是否也是她的特殊能力,沒想到李雁同樣震驚地看著發生在高空中的奇景。
「不可思議⋯⋯果然只要跟他⋯⋯」
她的自言自語,我聽得一清二楚。
李雁的意思難道是,這屬於我們兩人的傑作嗎?
不過這麼想是不是又太自命不凡了一些,僅憑人力又該怎麼影響磅礴浩大的自然風景,這裡可不是小說或者是電影。
但自從與李雁相遇後,彷彿所有事都像命中注定,雨過天晴、眼中的世界,到現在烏雲被徹底趕跑,她要是沒有晴女體質,那又怎麼會發生如此巧合的事。
「妳應該沒有讓天空放晴的特殊能力吧?」
「不是我,而是我們。」
不等我的回應,她逕自做出一個意想不到的舉動。
李雁抓住我的右手腕,從動作來看,她那副緊緊攢住的模樣,好像在驗證某件事,只是現在還看不出任何效果。
但從她過於哀傷的眉宇,我從中感受到另一層意義——我,大概是她生命中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了。
在探清這個想法從何而生前,某件往事闖進我的思考。
它引發了從脊椎一路到大腦的劇痛,害我忍不住彎下腰大口喘氣。
突如其來的身體變化,導致無暇注意周遭的枝微末節。
不會吧⋯⋯?
「我們的相遇,難不成是妳計畫好的嗎?」
請不要告訴我,一切都是預謀好的⋯⋯
假如連妳都是的話,那我、那我——
——究竟還能相信什麼。
我抬頭望向李雁,凜然的身姿看不出一絲動搖。
只見她正面朝向我,隨後——溫暖的感覺覆蓋住上半身。
猶如冬季裡冉冉升起的火爐,光是靠近就能感受到足以讓身心解脫的熱度。
「雖然不清楚你所說的野獸是什麼,但——別再害怕了,我一直都在。」
用最簡單的話形容目前的狀況,那就是李雁正緊緊擁抱我。
她清澈的眼眸替我點亮了心海裡那座荒廢許久的燈塔。
儘管目前還是微弱的燭火,但只要繼續添加柴薪,總有一天肯定能成為與皓月爭光的火焰。
「所謂的野獸,就是造成我患上依存症候群的原因。」
我忍不住將身心徜徉於她給予的溫柔之間,她順勢撫摸我額前的碎髮。
這種被捧在手心的慈愛,是未曾有過的體驗,原先躁動不安心,也因而平復。
「它很可怕嗎?」
「嗯,只要稍稍不注意,便會被吞噬。因為它正是我對於虛榮的化身。」
「你是指對於關愛的渴望轉變為虛榮心嗎?」
「是的,這跟接下來要講的故事有關,一直到最後,我依然沒有得到她的誇讚。」
「原來是這樣。」
李雁停頓了幾秒,輕輕推開我的身體後,才又接著說道。
「不過我也想要向你承認一件事,其實我——一直期望能與你相遇。」
「但妳不是說⋯⋯」
我突然想到,李雁並未對先前的問題正面回答,但這句話的語意似乎又有些不同。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要表達的是——我從以前就一直是你的書迷。」
「我們曾經見過面嗎?」
「沒有,但這不妨礙想像,對吧?」
「這倒也是,不過我還是覺得剛剛的行為太過親密了。」
「得了便宜還賣乖?」
「少囉唆,是妳擅自撲上來的吧。」
「但你也沒拒絕,不是嗎?」
李雁露出淺淺的微笑,還是頭一次,她臉上有其他表情。
「算了,我知道我辯不贏妳。不過我很想知道,妳為什麼會期待遇見我?」
「因為你的作品。」
她為了更好回答問題,於是把淡櫻色的雙唇靠近我的耳朵。
平穩的氣息令人發癢,略微低沈的女高音正向我表明自己的想法。
「我很好奇,怎麼樣的人才能寫出如此動人心弦的故事。」
「光是看過我的書,就能產生這麼大的興趣嗎?」
「不知道,所以才來到這裡,想要知道更多關於你的事。」
「我一直想問,妳就這麼篤定我會接納妳,而不是把妳當成怪人?」
「剛剛說過吧,只有我們在一起——才有意義。」
「所以我才想問,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只要你繼續把故事說下去,肯定會找到答案。」
即便回答的不知所云,但我卻絲毫沒有生氣的情緒。
這大概也是李雁的特殊能力吧,又或者她實在太過古怪的緣故。
一想到此,我忍不住輕笑。
多虧這個奇異的少女,這好像是我兩年來第一次打從心裡感到快樂。
「妳真的很怪,但我完全不討厭。」
發生那件事後,我從沒想過自己還擁有與其他人建立關係的能力,而且還是如此怪異,卻又牢不可破的情誼。
說起來任誰都不會相信,對於眼前這個富有色彩的少女,我竟無法抱持任何戀愛的情緒。
單純的,就是想把她當成家人一樣珍惜,即便我們才堪堪見過兩次面,但這種想法已經深植在心中無法動搖。
不過既然是家人的話,那稍微坦率一點也無所謂吧,畢竟我也想對她——更加任性。
「彼此彼此,你也不遑多讓喔。」
銀鈴般的笑聲在天台繚繞。
就算李雁面無表情,不過她大概也是懷抱與我相同的心情來對待這段緣分。
「好啦好啦,真受不了妳,趕快就定位,我要繼續說了。」
「就連你這種笨拙的應對,我也想像過。」
「別捉弄我啊!」
「嘿。」
思緒再次回到過去。
五年前,媽媽患上癌症,而且被判定絕無痊癒的可能。
據醫生所說,要是提早發現的話,還有一絲存活的機會,但如今只能選擇減輕痛苦的治療方式。
我坐在病床邊,緊握她骨瘦嶙峋的手掌,也只有趁著媽媽睡著時,我才能做出這種舉動,放在平常,她肯定會一臉嫌惡的甩開手,並大聲斥責。
月光從窗外灑落在媽媽蒼白的臉孔上,雖然這麼想是不對的,但我覺得此刻的她比任何時候都還要美麗。
安詳的睡臉、微微起伏的呼吸,以及飽受風霜的雙手,從各種跡象都能看出,媽媽的生命之火即將熄滅。
就算如此,她依舊吝嗇於話語,既不會誇讚我,也不曾給予獎勵。
對她來說,兒子的想法似乎都無關要緊,她只需要負責供養我長大,所謂的血脈、親子、家人,在爸爸離開時也一同消散,而她的心中大概僅剩虛無縹緲的責任吧。
莫名的,淚水盈滿眼眶,一股無法表達的怨妒在心海上空徘徊。
不甘心、不甘心,好不甘心——為什麼這麼努力,卻得不到應有的獎勵。
恍惚之間,我才意識到。
或許——過去對媽媽造成的傷害,導致再怎麼努力,她都無法打開心扉。
知曉這個可能性的同時,覆蓋在她身上的手,漸漸垂落到病床下。
我癱軟的依靠在牆面,並看向窗外。
叢雲飄來遮掩明月,鋪天蓋地的積卷雲令光芒無法逃脫。
心房上的窗戶逐漸崩塌,唯一能夠掙扎的自由即將消失無蹤。
即便張開翅膀,也不知該往何處飛行,自認為豐滿的羽翼早已吸附污泥變得殘破不堪。
低垂著頭,看著越發延長的影子。
或許不是我的錯,但這股空虛又要從何得到滿足——失去了媽媽,我究竟該向誰索取渴求已久的關愛?
此時,一隻蝴蝶闖入我的視野。
華美的衣裳幾乎是瞬間,就讓我愛不釋手。
我伸出手指想讓它多停留幾秒,只可惜還來不及端詳樣貌,它便又乘著風一路往更高、更遠的夜空飛去。
我從未見過如此飄逸且自由的身影,假如可以的話,希望自己也能成為與它相同的存在。
只需綻放身姿,悠然於世,至於其他的問題,就交給一般的芸芸眾生煩惱。
為求更靠近,我產生記錄這隻花蝶的想法,而它優美的姿態本就值得被更多人看見。
於是我提起筆,將觀察到花蝶與自身想法融合,最終有了夜蝶這本作品。
它獲得了極大的迴響,我那野獸般的慾望,也以最醜陋的方式得到滿足。
「這就是背後的真相,說起來我的夢想並沒有那麼偉大,只不過是想得到更多關注而已。」
我離開李雁身邊並回到天台,目光朝向原先在身後的廢棄廣告牌。
視野因為往事變得模糊,這導致我完全不想面對李雁及曠闊的天空,畢竟眼神所到之處,都像是未完成的漫畫草稿,亂七八糟的線條使我頭暈目眩。
而且出於反抗心態與對自己夢想出乎意料的隨便,就算對所有事都無所謂的我,仍然不想讓李雁看到如此窩囊的模樣。
我果然最討厭現在的自己了,就算盡全力不去想這件事,卻還是逃不出過去的囚禁。
我的編輯,也是先前唯一的朋友,他曾經對我說過。
「像你這麼優秀的人,為什麼要在意別人的眼光,你明明就有讓他們無法觸及到的能力。」
他是在徹底理解我的情況下,說出這句令人難以忘懷的話語。
當時的自己,還遠遠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涵義,因為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是為了自我實現,更多的是希望別人眼中的我看起來無比厲害。
或許經過兩年的沈澱,能稍稍明白話中的道理,不過我卻再也無法寫作,更沒法像他所說,飛到任何人都觸及不到的高空。
畢竟——兩年前那件事的幕後黑手,也是他。
曾經最理解的我的人,搖身一變成為傷害我最深的人,關於他的長相,也被我封印在某個記憶盒子,並拋進無垠的大海裡,反正大概不會再見面了,關於他的情報並不那麼重要。
「沒有哪裡不好,就像你所說,得到關愛是很重要的事。」
李雁似乎明白我動作的意圖,她從女兒牆一躍到天台上。
輕盈的腳步沒有發出任何聲響,李雁只是背對我,靜靜的站在天台。
「也許吧,但事後來看,我的慾望太過龐大,這讓我變成一個只為得到關注而行動的人。」
迎面吹拂的暖風打亂瀏海。
原先以為李雁會徹底失望,我也做好她會掉頭離開的預備,但她似乎沒有要這麼做的意思。
時間緩緩流逝,我們不發一語,卻也不覺得尷尬。
我藉機思考起關於李雁的問題,說起來我好像只知道她的名字,其他資訊,甚至是能代表她的特徵,一律處於未知的狀態,更別提單單只有她擁有顏色這件事,我也毫無頭緒。
既然我們先前素昧平生,唯一的聯繫也僅有書籍,那又有什麼契機讓李雁單獨成為特別的存在,假設把一切推給命運,是不是又過於不負責任一些?
但眼下這個情況,我很難否定沒有命運干涉,雖然有個不太可能的猜測——難道她是我命中注定的伴侶嗎?
客觀來看,我跟李雁目前的關係,就如同戀愛電影一樣充滿巧合。
不、不該是這樣,因為我總有股直覺,跟她是無法成為戀人的。
最有可能大概就是比擬家人的存在吧,不過從沒有接受過親情的我,又該如何把李雁定義成家人。
(啊啊啊!到底是怎樣啦!)
我偷偷往身旁的女孩瞥了一眼。
形狀姣好的黛眉微微蹙緊,深藍的眼眸富滿秋水,於陽光底下盈盈閃閃。
李雁身上的淡藍色百褶裙,以及雙馬尾,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紀還要更小一些。
這打扮應該是所謂的JK風吧,我還是第一次在現實看到這種穿著,還是她就是現役高中生也不一定⋯⋯
我搖搖頭率先剔除這個可能,雖然這是偏見,不過高中生不可能露出這種表情——那是對世間毫無眷戀的神情。
李雁好像也注意到我的眼神,她開口朝我說道。
「那又有什麼問題,世界上的慈善家也不過是為了世人的美名,真心立志在幫助他人的反而是少數。
「還有對不起,思考了很久,但我不想隨便敷衍你。」
她微微頷首,向我表達自己的歉意。
雖然我覺得這件事不值得道歉,但從李雁的動作來看,她似乎受過良好的教育,不過剛才說的話,卻有許多值得思考的地方。
的確,大部分的慈善家及環境保護者,他們追逐的是世俗的財富,為了人類群體或者是地球永續發展的,倒是少數。
但我實在很難將自己與他們劃上等號,要說為什麼,我會認為是出發點的不同,對他們而言,得到美名與世人的尊重,充其不過是賺取財富的副產品。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那便是需求程度不同。
假如用馬斯洛金字塔需求來比喻,我是透過滿足自我實現來反饋愛與歸屬的層次,換句話說,要是不能滿足自我實現,我便會一口氣摔回愛與歸屬的階級,而其他人則是正常接受到關愛後,才一步步向上攀升需求。
從未依循正確的道路完成任務的我,最終得出的夢想也是漏洞百出,竟會因為三言兩語而輕易改變。
就像我目前所處的境地,寫不出新作便得不到讚賞,得不到讚賞就無法提起寫作興致,猶如銜尾蛇,陷入永無止盡的循環。
將想法講述給李雁後,她沒有過多猶豫便回答我。
「你在自相矛盾不是嗎?明明需要愛,卻又拒人於千里之外。」
「那是因為不相信現實世界的人類,所以我從沒有放棄經營網路社群。」
「那你又為什麼願意告訴我這些?」
「因為⋯⋯」
我不清楚能否向李雁透露自己無法分辨顏色這件事,她要是知道的話,可能會過於擔心,這裡還是先別模糊焦點。
「因為妳很特別,雖然我說不出理由。」
李雁沒有在意我的停頓,又馬上回以犀利的質問。
「不能相信人的你,在網路上受盡傷害的你,到現在還要相信什麼?
「既不能鬆開防備,也不願接觸別人,又何談被拯救?能夠讓你得到救贖的人可不會傻傻找上門,而是要自己去尋找。」
一連串的詰問迎面猛攻,過於瘮人的真相使我難以回應。
我確實知道自己性格中的缺陷。
但——哪有可能這麼容易改變,一直固守在監牢的自己,早已習慣不見天日的黑暗,要是光明擺在眼前,我還有可能認為它是虛假的答案,也是因為這層緣故,導致無法追求真正的救贖嗎⋯⋯
——那我究竟該如何是好?
「難道永遠無法遇到指引我的人嗎⋯⋯」
「重點不是這邊,你明明把所有答案都藏在故事中,為什麼就是沒有意識到?」
「我的故事?」
「就是夜蝶啊!我最喜歡的作品!」
當李雁說出夜蝶時,她目光爍爍,彷彿在看待一件珍貴的寶物。
「但是夜蝶是在述說——」
「每個人都有解讀故事的方法,為什麼非得限定一套解釋?」
她說的沒錯,的確不能用作者的主觀臆測來評斷讀者看法,不過出於對作品的堅持,我實在不想讓人扭曲自己蘊涵的理念。
況且大部分的讀者都未能理解我在夜蝶中描繪的真意,就連評論家都只專注在詞彙及故事結構的判斷。
至今大概僅有一人能在未得到解釋的情況下,完全明白我想表達的事。
但這麼喜歡夜蝶的李雁,或許真的能發現我未曾注意到的答案⋯⋯
不過在此之前,我有一個問題想先跟她確認。
「妳為什麼喜歡夜蝶?」
「就跟你覺得我很特別,夜蝶對我而言,也很特殊——可以說為了它,我吃盡苦頭。」
「吃盡苦頭?」
「因為家人禁止我閱讀課外的書。」
李雁面不改色地說出沈重過去。
雖然早有猜測,沒想到她的家庭嚴格到就連書籍都會管制。
雖說夜蝶確實是一本令人滿意的作品,但吃盡苦頭也要獲得,我不認為它有這樣的價值。
她沒有過多猶豫,便接續給出答案,彷彿早已預想這個答案上千次。
「第一次看見你的作品與名字時,它們耀眼的令我移不開視線。」
從她的語氣,能感受到對於這段回憶的珍視。
猶如掀開鑲滿水晶的寶物盒,裡頭記憶的片段被整齊收納,並繪製上獨一無二的色彩。
「即便只能在上課時間閱讀,也無法減少對它的愛不釋手。
「因為嚮往夜蝶那無比優美的身影,才讓我站在這裡,才使我勇於⋯⋯」
說到一半,李雁唐突的用手遮住嘴巴,纖細的手指似乎阻止了即將脫口而出的話語。
她吐了一口氣才繼續說道。
「總之,書中所塑造的夜蝶,便是我最理想的模樣。
「你自己也說過吧——『希望自己也能成為與它相同的存在。只需綻放身姿,悠然於世,至於其他的問題,就交給一般的芸芸眾生煩惱。』
「對於讀者來說,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你能夠繼續寫出傲然於世的作品,不再因為流言蜚語,創作出言不由衷的故事。
「所以,你依舊可以為了尋求大家的關注而寫作,但——永遠不要為其他人改變自己的理念。
「這樣才是我熟悉的第八夜,才是我最愛的作者!」
李雁將身體撐在女兒牆上,氣喘吁吁的模樣能看出她在言語中投入極大的情感。
或許是陽光過於溫暖,她的臉頰出現一抹嫣紅,大汗淋漓後更加香甜的薰衣草味在天台四溢。
(第八夜,與最愛的作者——)
久違的,我回想起當時取下這個筆名的初衷。
「之所以叫第八夜,是因為我有個必定要實現的夢想。」
李雁並沒有用冠冕堂皇的正論來駁斥我的想法。
「上帝用七天創造世界。」
相反的,她以讀者的身分,對我提出最誠摯的願望。
「而我,想用小說創造屬於我的第八天,讓大家能夠一同歡愉到夜晚——故稱為第八夜。」
她認可,並接受我的不完美。
「總是將所有想法灌注進作品,便是我寫作的理念。」
是她告訴我,自己無須改變,也不必迎合眾人的喜愛。
因為我原本的樣子——
「就是真正的第八夜。」
原來答案一直那麼簡單。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大概就是這個道理。
一直把心拘禁起來的我,自然無法跳脫到更高處,瞭望角度不同的風景。
而李雁的話,指明了通往康莊大道的路途,連帶讓我明白——夢想一直存在,它並沒有遠離我。
雖然有無數感激想對她表達,不過我還有一個問題想搞清楚。
「對妳來說,夜蝶理想的模樣,該是什麼樣子?」
「在夜空翩然起舞,讓人們彷彿置身於夢境的國度。」
「這是妳的夢想,沒錯吧?」
她抿著輕薄的嘴唇,點了點頭。
不同於剛剛眼神流露的堅毅,現在更多的是一種嚮往。
「一定遇到很多困難吧,但妳肯定沒問題的。」
「不⋯⋯我其實比你想像的懦弱許多。」
她一屁股坐下,隨後將頭靠在我的肩膀。
「要是能順利完成夢想的話,我大概就不會出現在這裡了。
「不過妳已經跨出第一步了,接下來只差一路奔跑到終點吧?」
李雁猶如絲綢的髮絲迎風披散,即便我們已經談論不少問題,她依舊面無表情。
難以想像要經歷過多少風浪才能對任何事都面不改色,但換句話說,也可以理解成她無法對事物做出情緒反應。
不過李雁的狀況應該不是天生缺乏感情,更像是後天的家庭因素造成她不能隨意展露自己。
「雖然已經完成第一步了,後面的路卻遙遙無期。」
聽到李雁的話,照理來說應該換我思考如何替她解決問題,畢竟鮮少有人願意向我透露自己的真心話。
但為什麼⋯⋯我的心卻悶的發慌⋯⋯
彷彿有一隻大手緊抓住心臟,隱隱的窒息感令我察覺,她的話有多麼異常。
「為什麼一定要在我身邊,才能找尋真正的夢想,這樣到頭來,還不是我限制了妳的羽翼。」
雖然不清楚是否有立場說這種話,畢竟自己也是因為李雁才得到救贖。
但她意外執著的言語,我終於明白,為何會對她產生像是命中註定的信任感——因為我們內心,同樣的弱小。
從前後的說詞中,我大致能拼湊出她真正的性格。
是時候該搞清楚,她嘗試依靠我,或許是充滿戒備的心,最大的讓步。
但——我不想要僅僅是這樣。
即便能夠選擇兩人相互療傷,依靠彼此的溫柔並一同前進的未來,我不想就這樣,同樣不希望她是如此。
就算不能獨佔這份真誠,也希望她能走的更遠、更自在,而非受到限制。
「但是不這麼做的話。」
「妳不是憧憬我嗎,為什麼面對我之後,還要走原本的路?」
有如驚慌失措的小貓,她被嚇得蜷曲起身體,反覆張開嘴,卻又說不出任何話。
與先前淡漠的樣子不同,現在的李雁就像無依無靠,且習慣受傷的野貓。
我盡可能放輕語氣——
「假如害怕的話,我一直都在這裡,無論如何我都會在站在妳那邊,所以——請放手去完成夢想吧。」
想要更靠近。
「妳嚮往夜蝶,但它始終是我塑造出的夢想,妳必須找出自己該去的未來。」
想要走進妳的內心。
「妳一定可以的,成為與月亮相比,也毫不遜色的光芒。」
想要變成那獨一無二的存在。
「我可以嗎⋯⋯擁有自己的想法?」
她抬起頭來凝視我。
我則是將手放到她的頭頂,滑順的秀髮猶如錦緞。
「當然,畢竟就連我都可以了。」
現在表情看起來一定很噁心,因為自己正經歷人生中最愉悅的關係。
李雁也瞇起雙眼,從她鬆弛的眼角來看,摸頭似乎產生了一點安定的作用。
不知不覺,她又恢復成原先冷漠的態度,距離徹底改變,大概還需要些時間。
但唯有一點有些不同——
李雁抓住我的手,並拉到自己的臉頰旁,彷彿要在手上留下自己的氣味,而溫暖的感覺傳遞到手心,年糕般吹彈可破的肌膚,令我不捨放手。
「傻瓜,光是說我,那你呢?」
「我的話,剛剛有出現新想法就是了。」
「那我也想告訴你,我同樣會一直陪著你。」
她磨蹭我的手掌,像是在告誡我,絕對不允許遺忘自己的存在。
「迷茫不前的時候,就儘管來依賴我吧。」
被誤認為是人偶的李雁,朝我展露了最為完美的笑容,或許是錯覺,總感覺她身上的色調變得更加鮮明。
過於耀眼的容貌讓我下意識閉上雙眼,此刻灑落在肌膚的陽光也遠比先前溫暖。
再次睜開眼,發現李雁正定睛在城市遠方的天空,好奇的朝那一看,蔽日的烏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橫跨半座城市的彩虹,雖然還是無法分辨顏色,但久違的奇景依舊讓人悸動。
而餘光瞥見全身由藍色構成的李雁,害我又忍不住笑意。
今天大概是最完美的一天了,我心裡想道。
(這座城市也許沒那麼糟,擁有這樣的景觀,更何況,還有眼前這名不可思議的少女。)
「我知道,拖沓已久的事該做個了斷了。」
「好。」
「還有——我的手有點酸。」
「可是很涼⋯⋯」
懇求上帝告訴我,誰有辦法拒絕李雁的請求。
「額,好吧。」
她果真沒有放開我,反而變本加厲,把手當成冰塊四處擺弄。
看到這種情況,只能暫時放棄,畢竟這也算她親近別人的方式之一,雖然動作有如小貓一樣可愛就是了。
說起來要是沒有兩年前那件事,便無法在此刻遇見李雁。
即便最初的情況實在糟糕的徹底,但它不盡然全給我帶來壞的影響,畢竟光是能遇見她,就足以將之抵銷。
而李雁的不同與無與倫比的愛,讓耿耿於懷的過去,稍微有解開的眉目。
我果然還是很喜歡寫故事,當認知到這個想法後,像是魚刺卡在喉嚨的噩夢被往外推出。
假以時日,大概能完全取出吧,而我相信這天很快就會到來,因為身後有如此可靠的存在,便多了與往日不同的安心感。
但有一件不得不顧慮的問題——即便我們已經成為能互相講真心話的對象,那就真的算是朋友了嗎?這段關係是不是省略太多進程以及步驟。
現在的我還不知道答案,也只能祈求這件事不要成為未來破壞交情的伏筆,大概也只能盡全力把握當下了。
「李雁,妳還想要聽更多關於夜蝶背後的故事嗎?」
「想!」
就這樣,我仰望著灰色的天空,邊與李雁交換著彼此內心的想法,直到落日時分。
分開時,沒有告別,更沒有約定下次什麼時候再見,反正都生活在這裡,總會有見面的一天。
懷揣著這份得來不由得情誼,重新投入到日復一日的生活中。
不過與先前不同,我開始在腦海勾勒一個全新的世界,雖然僅僅處於構思階段,但這樣的進步,的確讓我產生能夠再次寫出作品的實感。
五月閃瞬即逝,而春季的花朵將於六月綻放至鼎盛,即便是如此爛漫的季節,我也絲毫沒有一親芳澤的想法。而這期間既沒有巧遇李雁,更沒有動起尋找她的念頭,她肯定埋頭在自己的事情裡吧,即便沒有證據,但我就是這麼認為。
想著心情整理的差不多,我點開聯絡人準備通話。
在按下前,手機率先發出陌生的旋律。
——是他。
「是我,這幾天會到基隆出差,一起出來吧。」
沒有詢問,而是近乎命令的語氣。
光從語調就能清楚,他大概率是一個玩世不恭的人,然而事實也完全吻合,高挑的身材、富裕的家世、出眾的容貌,讓他從小就不缺乏眾人的關注。
「說個時間吧。」
也許是我強硬的回應,他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說下去。
「最近遇到什麼好事了嗎?」
「沒有,我只是覺得該解決了。」
「也是,我在傳地址跟時間給你,記得打扮一下。」
「要你管。」
說完我便按下通話結束。
他果然沒什麼變,總是隨意踏進別人的內心世界,玩膩之後再一腳把人踹開。
沒過一會,畫面顯示記載地點與時間的訊息。
我忍不住握緊手機,即便他依舊令人討厭,不過還是想要解開過去設下的枷鎖,除了不能輸給李雁以外,他——著實是我在乎的人之一。
隔日,我稍稍打扮後依約到基隆廟口,雖然目前是接近中午的時間,但大部分的攤位都還未營業。
白天的街道只有零星的攤販與趕著通勤的上班族,難以想像這裡到了晚上,人群將會把這裡擠得水泄不通。
散發黃光的燈籠、玲瑯滿目的小販、空氣中混雜的香味,這是幾年前我遊玩廟口的印象。
仔細想想,搬來基隆這兩年,我從沒離家太遠,就算擁有名聞遐邇的夜市,也始終興致缺缺。
自從失去顏色後,我就對身邊的事物沒了興趣,倒不是厭煩,就單純認為景色一成不變罷了,畢竟原先的色彩再怎麼繽紛,印入眼中的也只有模糊的黑白畫面。
但經過兩年的訓練,我的其他四感磨練到臻至,最起碼現在還能對事物做出反應。
也許新作中能加入更多對於物品的側面描寫,正當思索這個可能性時,一名男子朝我走來。
「嗨!」
男子舉起手,光看衣著就能認出他是我兩年未見的朋友。
「你會不會穿的太誇張了?」
他的衣著品味,大概無人可以質疑。
但我突然對於接下來要去的地方產生疑問,該不會是要去夜總會之類的地方吧⋯⋯?
燙金邊的白襯衫只扣到上面數下來第二顆扣子,整燙完美的西裝褲,以及擦得發亮的皮鞋,仔細看還能發現衣服底下的花紋刺青,整體造型像是在Cos某個人物,不過我從沒看過這個角色。
相比之下,簡單的白衣與牛仔褲,腳下甚至是破爛的Converse平底鞋,從打扮來看,我們的目的地似乎完全不同。
「不是說要打扮一下嗎?你過來。」
他從隨身包拿出髮蠟,並替我打理起髮型,從所作所為便能看出他的我行我素。
「頭髮太長了,我有說過要定期修剪吧?」
「少囉唆,別裝熟。」
聽到嘲諷的話,他也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隨著整理結束,他拍拍手似乎相當滿意自己的作品。
「還是一樣美型,真羨慕。」
「你想避而不談嗎?我可不能當作沒發生過。」
「我沒有,但我們先去一個地方,之後再討論。」
從說話的語調,我感覺不出他有任何歉意,就像在用推託之詞,無止盡延期解決問題的時間。
「那個地方對問題會有幫助嗎?」
「肯定有的。」
不等我回應,他便自顧自的向前跨出腳步,即便在不情願,也只能跟上——畢竟都已經下定決心了。
(而且是怎樣!為什麼還是這麼擅長惹人生氣啊啊!)
不過——我果然還是看不清楚他的長相,彷彿腦細胞刻意隱瞞,自動將五官替換成無數線條及馬賽克。
他把我帶到廟口的小巷,並走到一間貌似餐廳的店面前。
窗簾擋住所有門窗,從外觀來看,精緻的木製大門及白色作為基調的牆面,讓整間店散發低調的奢華。
雖然看不出是主打什麼樣的料理,但想必是很高級的餐廳吧。
正當我擔心自己的錢包時,一名服務生打開門,說起來很不現實,不過她身著純白的裝束,並用富有朝氣的語調朝我們說道。
「主人歡迎回來,請問有預約嗎?」
正當我陷入疑惑,他率先出聲了。
「有的,十一點兩位,Leo。」
「是Leo主人嗎?好的,稍等帶位喔。」
「謝謝妳。」
她關上門後,我震驚的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並聯想到輕小說中經常出現的場景。
——這裡是女僕咖啡廳?
糟糕,我已經慌亂到把內心話跟要說出來的話搞混了⋯⋯
「而且她的衣服?」
「很厲害吧,這週是婚紗活動服。」
「但這裡是女僕咖啡廳吧?」
「一直都是正裝大家也會看膩,所以才要有特殊服增加新鮮感,這樣懂了嗎?」
「不,我完全不懂⋯⋯」
「都來了,我說過吧,作家要對所有事都保持好奇心,你就當被我騙了。」
鈴聲響起,剛才的服務生——不對,是女僕,她鞠躬歡迎我們進入店內。
「「「歡迎回來,主人!」」」
我們坐到位子上後,接待的女僕小跳步到一旁替我們介紹菜單。
由於是第一次踏入女僕咖啡廳,我只能不知所措的打量店裡裝潢。
散發大理石光澤的吧台、牆面上掛著四套像是女僕服的成衣、電視牆則是播放她們的活動花絮。
這裡的一切猶如異次元空間,從踏入門口那一刻起,我進入了屬於夢境的國度。
「兩位主人決定好要點什麼了嗎?」
「我要女僕特調加一張拍立得。」
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Leo便已完成點餐。
但實在過於緊張,女僕剛才的說明我完全沒聽懂,於是我附和起他的話。
「我也一樣⋯⋯」
「好的,兩位都是女僕特調加拍立得,那祝主人們今天玩得愉快!」
見女僕將點單送至櫃檯,我才有一種坐在女僕咖啡廳的真實感。
也許是注意到我緊繃的臉,他開口說道。
「別那麼緊張,這裡是讓你放鬆的。」
「總感覺靜不下來⋯⋯」
「第一次難免,多來幾次就習慣了,而且你看前面那桌。」
順著手指,我朝後面一看。
那名客人的桌上堆疊大量的收集冊,照先前的對話來看,該不會全部都是拍立得吧?
這數量算下來,最起碼超過一千張起跳吧,要是算換成新台幣⋯⋯
等等,我應該要停止這個想法,不是所有東西都能用錢買到,但過於龐大的金額還是令人震驚。
我甩了甩頭,繼續看往擁有這些收集冊的客人,他正與一位女僕熱烈的交談,臉上的表情及肢體動作,確實散發著幸福。
而手中拿著拍立得,正埋頭彩繪的女僕,她穿著純白的禮服與蕾絲頭紗。
輕透的薄紗,替容貌覆上一絲朦朧,從上到下潔白的服飾,讓她看起來就是百合化身的精靈,純潔、美麗,盡現在一人之上。
當然,我絕不會看漏那髮尾帶有的靛藍——是李雁。
與一個月前不同,現在的她臉上多了好幾種我未曾見過的表情,與客人侃侃而談的模樣,根本不像那時獨自坐在天台上的人偶。
(原來她跑來當女僕了。)
「那個人好厲害。」
不清楚是因為客人還是李雁,總之我不由自主地說出這句話。
「該不會是一見鍾情吧?你一直盯著她喔。」
「閉嘴,你太大聲了!」
「看你的樣子,該不會是認識的人吧?」
被他一語道破內心,害我變得有些慌亂。
「算是⋯⋯」
「那拍立得就指定她吧,還有——千萬別亂叫本名,而是要稱呼店裡的名字。」
「店裡的名字⋯⋯你是說女僕名嗎?」
記憶中似乎有介紹過名字的印象,但我絲毫沒有記憶。
「你肯定沒仔細聽吧。」
他嘆了一口氣,像是在惋惜,難得來一次還不好好享受這千載難逢的氛圍。
「她叫Kari,記住了嗎?」
Kari是李雁,這外面是李雁,這裡則是Kari。
明明都是代表她的名字,卻要分成兩種場合使用,或許是有其他因素考量吧,但這個差別令我倍感詫異。
「嗯,話說——該講點正事了吧,來這裡到底有什麼幫助?」
「我覺得——」
將身體轉回桌面後,刺骨的冷風吹過脖頸,使我不自覺顫抖。
看到我的神情,他把吐露到一半的話語收回,連帶收斂起吊兒郎當的笑容。
以桌子做為分界,間隔外的聲音無從進入,取而代之的是,桌面上發生的一切被我完整捕捉進腦海。
因為緊張隱隱加快的呼吸、手掌與桌面細微的摩擦聲、冷氣吹在頭頂的不適感。
他似乎也在斟酌怎麼開口,但結論就是直到餐點上桌,對話都毫無進展。
「這是兩位主人的特調,我們來施魔法吧。」
替我們送餐的是李雁——不對,是Kari。
伴隨華麗的動作,原先靜謐的空氣一消而散,我跟Leo也跟隨Kari的手勢一起為飲料施上魔法。
多虧魔法的作用,氣氛變得沒有那麼難受。
「我叫Kari,兩位主人是第一次來嗎?」
只見Kari盯著我,眼神充滿疑惑。
雖然不清楚她是對為什麼我會出現在女僕店抱持疑問,又或者是為何我們會營造出下一秒就要大打出手的氛圍。
總之,只能先回應不著邊際的答案了,感覺有些事不適合在這裡提及。
「被他拖來的。」
我用大拇指比著對面的Leo。
或許是我的表情過於不情願,她的臉上也出現淺淺的弧度,臉頰旁的梨窩更加凸顯這抹淡笑。
「兩位主人看起來不像是會來這種地方的人喔!」
說完這句話的Kari,聽到從吧台傳來的搖鈴,猶如綿羊聽到牧羊人的召喚,全店的女僕都應聲集中到吧台,等待牧羊人下一步的指示,覺得逗趣的同時,我也思考起Kari的話。
這不僅僅是單純的閒聊,更像是在質疑我們,為何不在現實生活好好努力。
雖然到目前為止,我不認為在女僕咖啡廳消費是一件壞事,從其他客人的笑容也能明白,這裡確實是治癒人心的溫柔鄉。
不過毫無疑問,我跟他都沒有真正下定決心要處理過去的問題,否則也不會一直切入不了重點。
「Kari很有趣。」
「我也這麼想。」
果然,他也跟我想到同件事上,畢竟我們的思考一直都很接近。
我拿起眼前的特調嘗了一口,過分的甜膩在口中充斥,以這個動作為訊號,他開始講述自己的真意。
「我不喜歡拐彎抹角的,就直接進入重點吧,當初會做出那些事,是因為看不下去了。」
「因為看不下去,就在網路大肆詆毀我?」
我說這句話的心情,既不是憤怒,也非無奈,因為這種心情我早已體會過上千次。
嫉妒他人的人永遠不缺少,鶴立雞群的存在只要飛得不夠高、不夠遠,便會輕易成為其他人眼中憎恨的對象。
他們會潑髒水、霸凌,使用各種卑劣的手段試圖拖你下水,我一直承受這些小手段,所以才築起不可逾越的高牆,並劃地自限。
我始終沒辦法成為故事主角,衝破那道眾人設下的重重難關,就像伊卡洛斯懷抱著驕傲與自滿在天空飛翔,最後卻換得片體鱗傷與狼狽不堪的模樣。
他用生命作為飛行的代價,跌落神壇的伊卡洛斯,成為一塊香餑餑的肥肉,餓狼們將義無反顧地撲上、撕咬、分食,直至屍骨不存。
「你還沒認清嗎?網路上的言論都是真的。」
「你說我的作品是糞作,是為了商業炒作的噱頭?」
「大家都是這麼想,而為了讓你想起寫作的初衷,我不得不使用這種手段。」
「但我從來沒跟你說過為什麼自己要創作吧?」
「我知道,肯定是為了得到更多關注吧,但你過於沈溺了,這對作家絕不是好事。」
他攪拌眼前的飲料。
「喀、喀。」冰塊溶解的聲音環繞在我們之間。
能感覺到,Leo的目光正直視我,似乎光用眼神交流就能了解他腦海深處的想法。
但是——我不明白啊⋯⋯
為什麼要打著全都是為了你好的名義將我推入深淵,而你的理由與我得出的結論相同,自己確實清楚這個傾向不利於作家生涯發展,更是對心理有莫大的影響。
但明明可以直接告訴我,又為何要選擇這種傷害人的方式?
「為什麼明明擁有鑰匙,你卻不願意替我打開這扇門?告訴我啊——」
過於淒慘的哀嚎與夢幻的國度格格不入。
當我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多麼幼稚時——
啪,臉上傳來一陣火辣,雖然力道不足以受傷,不過還是讓我的腦袋嗡嗡作響。
「我果然沒辦法⋯⋯算了,你開心就好。」
只見Leo提著包包走出門外,縱使無數女僕挽留,他也沒有停留自己的腳步。
我靠上椅背,身體癱軟的就連椅子都坐不好。
眩目的日光燈使我睜不開雙眼,曾經的一幕幕浮現在眼皮底下,與他熟識到成為專屬編輯的過程,猶如跑馬燈歷歷在目。
(搞砸了,徹徹底底的⋯⋯)
回想起剛剛的場景,就像少女的花園闖入一頭飢渴難耐的野獸。
它肆無忌憚的大放厥詞,並摧毀眾人細心培育的花朵,對於破壞大家苦心經營的環境,與四周投射來的刺眼視
線,使我一秒都待不下去。
「不好意思,我想要結帳。」
聽見招呼,Kari靠近桌邊。
只見她低下頭,並撩起側邊的鬢髮,純銀的鯨魚耳飾在耳垂下方悠然自得。
「你們還有兩張拍立得,不拍完嗎?」
她直直的盯著我,即便隔了一層薄紗,也阻擋不了那藍星眼眸的奪目。
「沒關係。」
我準備從錢包拿出今日的消費金額,Kari卻阻止我的動作,並用食指示意先不要說話。
「不管,你等等我。」
Kari拉起婚紗的裙襬。
噠噠、噠噠,高跟鞋發出急促的腳步聲。
她隨便拉了一位女僕拍照,快速變換兩個姿勢,沖洗出拍立得後,又噠噠的跑回來。
她蹲在一旁彩繪起拍立得,略為生澀的動作,似乎真的從事這份工作沒多久。
這期間我們毫無對話,雖然想說些話題來化解尷尬,但心裡一直存在著不能隨便與Kari搭話的芥蒂,彷彿她與熟知的李雁不同,是兩位分別存在的個體。
我不知道這股違和感從何而來,畢竟今天已經發生太多不可預料的事,不過Leo肯定是想要和好的,從他願意浪費時間來看,就知道對我有多重視了。
突然想起以前自己對他的評價——明明看起來是花花公子,心思卻比女孩還要細膩。
明明是如此了解Leo,卻擅自將他拒之門外,我才是那個總在東躲西藏的慣犯吧⋯⋯
「你跟朋友吵架了嗎?」
繪製完第一張拍立得,Kari將它放到我的面前。
雙手捧著玫瑰的她與婚紗襯托出神聖的氣息,表情則是陷入愛河的女子,最為傾城的笑容。
「我們不是朋友了。」
「不是朋友的話,怎麼會一起出現在這裡?」
「因為⋯⋯」
我把說到一半的話塞回腹中,差點就像對待李雁一樣,毫無顧忌的把內心話說出來。
由於突如其來的中斷,導致她抬起頭來。
濃淡適中的柳眉緊蹙在一塊,眉宇間的皺痕像是在質疑我為什麼停頓。
雖然這可能是無意義的擔憂,不過真的能對Kari講述如此沈重的過去嗎?
在工作時間中,又是介在現實與夢境的夾縫,身處這裡的大家真的能允許這種異類存在嗎?
而Kari似乎也意識到我的想法,便沒有繼續追問。
「畫好了,錢包拿出來。」
那股不由分說的態度,我只能乖乖交出錢包。
她將一張拍立得塞進信用卡的位子,另一張則放進透明夾層,要是打開錢包,便能一眼看見Kari的臉。
「好了,結帳吧。」
她拍拍手,像是完成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這是?」
Kari彎下腰,用別人看不見的角度對我悄聲說道。
「把它當作我好好珍惜。」
「⋯⋯⋯好。」
「這股沈默是怎麼回事?還有李雁要我轉告,她今天想見你一面。」
「誒⋯⋯?」
不等我說完,Kari就拿著現金跟單據到櫃檯結帳,伴隨謝謝光臨,我糊裡糊塗的從店裡離開。
豔陽高照,朵朵飄動的雲彩像是鯨魚,遨遊在比大海還是清澈的天空。
巨大的體形能包容下所有的不順心以及悲傷,嚮往自己能夠與它一起巡遊世界,俯瞰未曾領略的壯闊美景。
「叭———叭———」
刺耳的汽笛聲將我拉回現實,看來不小心神遊到馬路上了⋯⋯
走了一陣子才意識到——
「她好像沒說時間跟地點吧?」
我沒有回家,而是前往經常光顧的書局,
台灣的春季,是正值梅雨季的時候,這個時間點,位於台灣上方的冷鋒及暖鋒會競爭彼此的力量,並試圖在比賽中拔得頭籌。
但有趣的是,競賽的結果注定無疾而終,它們的勢力會交錯在一起形成所謂的滯留鋒面。
滯留鋒會帶來大量的水氣,讓乾涸的水庫得到迫切的補給,並繼續滋養下游的城市。
尤其是經過冬季,除了基隆以外的地方,都會經歷一段不短的缺水期。
又以去年特別嚴重,從新聞上都能看到居民被限水發出的哀嚎。
雖然對基隆的居民來說,不缺水確實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但這又衍生另一個更嚴重的問題——那便是能見到太陽的時間,實在太少了。
就像現在,即便天空沒有下雨的跡象,路上的行人依舊人手一把傘。
但仔細一看,會因為天氣晴朗而歡喜的,大概只剩下小孩,他們三三兩兩的追逐,亦或是討論該去哪裡玩耍。
反觀成年人,臉上總是掛著化不開的憂愁,應該說大家也不是失去快樂的能力,而是被現實生活壓得喘不過氣。
正如現在,我久違的感到焦躁,一再拿起手機查看訊息欄,卻又因為沒有任何訊息倍感失落。
其他人在一旁可能會認為,想道歉就直接告訴他啊,為什麼要猶豫不決。
但就是這麼簡單的動作,我卻覺得十分困難,畢竟除了Leo以外,我從沒有比他還知心的好友。
(雖然大部份都是他擅自亂入我的內心就是了。)
不過這也不影響Leo在我心中的地位,因為能有今天的成就,有部分也必須歸功於他。
雖然做出難以饒恕的事,但我還是想聽他解釋內心的苦衷,而非淪於表面的理由。
想起一小時前,明明是用朋友的立場提出質問,他卻遲遲不肯說真心話。
雖然我也有問題,唯獨面對他,自己總無法保持冷靜,要是能多一些餘裕,大概就不會這樣。
Kari隨後做出的行為也令人費解,怎麼會讓我把拍立得收進錢包,通常是家人、戀人,才會特意做出這件事吧。
我難以理解背後的真意,莫非是覺得我們形同家人,所以無所謂嗎?
但感覺也不對,這似乎跟女僕這職業有關,我卻無法很好的釐清頭緒。
位於誠品的入口處,曾經出版的小說依序排列在最明顯的位子。
作家生涯的前三本書,是我最滿意的作品,各大書局的暢銷排行榜同樣證明,我的創作受到大眾喜愛,並追捧。
不過讚美的話就像包著糖衣的毒品,越是品嚐,就越是沈溺的不可自拔。
我知道自己依賴這些榮耀,畢竟沒有王冠加註,心裡的野獸永遠也無法得到滿足。
這種病態的依賴關係,已經被證實是一種疾病,即便這樣,我仍義無反顧的跳入黃沙漩渦。
就算窒息也無所謂,暗無天日也不要緊,這份被誤認的溫柔,將繼續把我捲入無以復加的深淵。
但從第四本書開始,網路出現不同的聲音。
開始有人質疑我的作品是不是過於商業,不再是從前洗鍊而優美的文字。
我無法忽視這些評論,就算他們微小的沒辦法在網路上掀起風浪。
很快的,我注意到總是特定幾人在發表過激言論,即便想要澄清,但礙於身份及Leo的建議,自己並沒有付出實際行動。
摸著夜蝶的書封,粗糙的手感令指腹發癢,從初版到現今,換過不少封面設計,未曾改變的是花紋斑蝶——它那栩栩如生的飄逸感,彷彿下一秒就會振翅高飛。
要是將自己投影其中,如今幻化出來的我,絕對是一隻羽化不全的斑蝶,既沒有美麗的翅膀,更無生存下去的希望。
手指接續滑過第二本、第三本、第四本、第五本,從第六本開始,就不會出現在這裡。
畢竟它曾引起大量網友撻伐,各文學評論家也給予這本書最淒慘的評價。
連帶人格到杜撰的成長經歷,同樣在網路流傳,並得到數不清的污辱。
「竟然會喜歡人生勝利組的書,我以前到底在想什麼?」
「明明就有這麼好的成長環境,難道是為賦新詞強說愁?」
「垃圾。」
鋪天蓋地的惡意淹沒我微不足道的聲明,至此,其他人的眼光開始變得不同,無法分辨是真實還是虛假,但每個人的眼曈深處似乎都隱藏著輕蔑。
每逢夜晚,我總是將自己鎖進房間,並一再檢查門窗是否緊閉。
深怕有任何疏忽,惡意化成的壞蟲無孔不入,即便蓋上棉被,也阻止不了淒厲的魔音在周身響起。
我在意到無法入眠,漸漸的,身體及精神耗弱到無法胡思亂想。
看到此景,Leo才坦承,一切都是他親手造成。
——我唯一的摯友,揭露了最殘酷的事實。
就算搬來基隆兩年,偶爾仍被噩夢驚醒。
我決定去其他地方繞繞,稍微轉換心情。
還未轉身之際,一雙溫柔的手覆蓋上眼睛,薰衣草的濃郁香氣也撲鼻而來。
「猜猜我是——」
「李雁。」
「我還沒說完!」
「妳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由於毫不猶豫說出答案,李雁便放開手。
「直覺?命運?」
我轉向她,只見李雁將食指頂在臉頰,似乎在考慮這個回答是否恰當。
與上班時間不同,褪去婚紗的李雁,就算是日常穿著,也掩蓋不住她的光芒,
兩側鬢髮各多了一束辮髮,穿著印有虎鯨圖案的白色上衣,下擺也好好的紮進淺藍色熱褲中。
高筒的Converse與襪子上的鯊魚先生,讓單調樸素的打扮多了一絲活潑。
不過她今天的打扮也跟我太相像,應該不至於被其他人誤認成情侶吧?
「妳下班了?」
「嗯,你過來一下。」
她勾勾手指,要我彎下腰側耳傾聽。
「在外面儘量不要提Kari,跟我的工作。」
「為什麼?」
「不想被有心人士騷擾。」
說完話的李雁,彈了我的額頭。
雖然不清楚為什麼會被騷擾,但就類似明星或者是偶像吧、世界上絕不缺少富有歹意的人。
「我知道了,所以——今天為何特別想見我?」
「沒事就不能找你嗎?」
她微微揚起頭,猶如苦苦守候的怨妻,眼裡滿溢著思念。
「少來,我才不吃這套,而且妳現在的表情也太豐富了吧?」
我回敬她一頓彈。
「好痛,這是工作模式啦!」
看到李雁摀著額頭,淚眼汪汪的模樣,又不自覺彈了更多下。
「快點,變回來。」
「好啦⋯⋯」
我彷彿聽到她身上傳來「喀」的聲響。
李雁收斂起調皮的神情,回歸到像是人偶的狀態。
「我們邊走邊說吧。」
短短幾秒鐘竟然能在兩種人格中切換,這算是女生的專屬技能嗎?還是優秀的女僕都必須具備這種能力。
我跟隨她在諾大的購物中心閒晃,與繁華的台北相比,基隆的娛樂手段及休閒去處壓倒性的不足,因此這間新建的百貨公司也成為大家打發時間的最佳去處。
它囊括了時下流行的品牌及分門別類的產品,更擁有供人休憩的美食專區。
由數棟建築群組合的大型商場,要是每一間都進去看過的話,最起碼要花上三天三夜吧。
與我不同,李雁踏著輕鬆的腳步,像是初生之犢的小熊,在自家花園暢玩,她愉悅的摘採各式花朵,並細細品嚐。
「今天其實算是定期報告。」
她拿起一件碎花洋裝在身上比對。
「距離上次見面已經過了一個月。」
我接續李雁的話,不過說來慚愧。
先前的承諾被盡之拋諸腦後,今天這場驗收測驗,也得出成長幅度為零的事實。
「吵架了,還好嗎?」
「沒吵架,只是鬧不合。」
「男生傲嬌可不受歡迎喔。」
她拿著洋裝搖晃,我則點點頭表示好看。
「我才不是,況且是他先破壞友情的。」
「但他很想和好吧?我去試穿。」
接過李雁的包包後,在更衣室外獨自等待。
說真的——李雁也太理所當然了吧,我可不是男朋友喔?
不過也不怎麼排斥就是了,畢竟這樣的相處模式要比曾經交往的女朋友,還要輕鬆得多。
我突然想到,要是小說裡的男主角遇到這種情況肯定會害羞的無地自容吧。
只不過這裡是現實世界,就算遇到熟人也不必躲進試衣間,更不會因為摔倒而進入福利情節。
想到與前女友的互動,我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不是因為失去女友而倍感可惜,單純是對既往的關係感到不明所以。
我們曾經交往過一年的時間,不過對於這段戀情,我下了一個就連渣男也自歎不如的結論。
——自己根本沒有愛上她,或者說,我根本不知道愛是何物,也許是性格殘忍,或者是感觸異於常人,即便當初是和平分手,依然阻止不了難以言喻的罪惡感。
「哇!」
更衣室內傳來的騷動將我拉回現實。
由於窸窸窣窣的聲音增多,害怕李雁出事的我,急忙朝她趕去。
撥開圍觀的人群,甚至制止一位正在偷拍的大學生,才來到大家矚目的對象面前。
——正是換上新衣物的李雁。
由飛舞的櫻瓣點綴成的碎花短板洋裝,米白色的綁帶涼鞋,最後則是手上的竹簍包。
與至今看過的所有打扮不同,恰到好處的單品,讓她舉手投足皆散發著春日風情。
李雁隨意地擺出姿勢,時而撩起鬢髮,時而展露穠纖合度的大腿,猶如訓練有素的模特,在展台盡情舞動身姿。
頭一次,我在她身上感受到女性獨有的嬌柔感,都怪李雁平時總是一副男孩子氣的穿著,
「李雁。」
「你來了。」
李雁用華麗的小跳步結束這場表演,我則順勢將她拉離人群。
哪怕是我,也能從肢體動作看出,她現在心情不錯這件事,看來李雁相當中意這套洋裝。
「好看嗎?」
「好看,很適合妳。」
「小說家的詞彙都這麼匱乏嗎?」
她快速眨著眼,似乎對反應過於平靜有些意外。
「現實生活誰會用小說的描述方式說話啊!」
我忍不住給李雁一個白眼。
「喔⋯⋯」
(喂喂,別真的這麼失望好不好!)
我在心裡默默吐槽,但她穿起來是真的很適合,這點無庸置疑。
「不要垂頭喪氣的,我可不會說更多喔?」
「臭傲嬌⋯⋯那我先去把衣服換下來。」
「等等!直接穿著去結帳可以嗎?」
「可是⋯⋯?」
她面有難色,不過一點都不意外。
畢竟這間店屬於我也聽過的品牌,縱使比不上國際大牌,想必價格不是臨時起意就能負擔的。
然而這個俐落的剪裁,以及與李雁的契合度,實在不想讓她錯過,於是我決定做出稍微大膽的行為。
「我買給妳吧。」
一說出口,就聽見周遭的女性傳來倒吸一口氣的聲音,更有的發出小小的尖叫。
「誒⋯⋯不好吧?」
「好啦,快走!」
我拉起李雁的手,總感覺手心溫暖的不可思議。
完成結帳後,李雁馬上把我帶到鮮少有人經過的角落。
「這是什麼意思?」
她的語氣低沉,銳利的眼神隨時都會噴出火來,對於這個魯莽的決定,李雁表達了深深的不滿。
我理解她生氣的理由,可能是懼怕我們的關係會因為這個禮物改變吧。
只不過——
「我並不是想討好妳,單純是很適合,才想要買。」
我明確表達自己的心情,這個情緒確實荒唐的不可思議,但它依舊驅使我這麼做。
其原因自己也說不上來,不過從第一次見面我就把李雁認定成生命中很重要的人物,並非戀人般長相廝守的存在,而是形同家人細水長流的親情。
這一個月我也曾懷疑,是不是因為戀愛的緣故才產生這種想法,於是上網搜尋各種墜入愛河的徵兆。
與自身狀況相比,見到她,既沒有悸動,觸碰到她,更無心臟撕裂的不適感。
取而代之的是,和相識已久的朋友,穩定發展的安定感。
正當我想開口解釋更多想法,李雁搶先說道。
「果然還是拿去退吧,我不喜歡這樣。」
「等等!這是我送給李雁這位『好朋友』的禮物,所以不用想太多。」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她沒辦法承受那麼多好意,真的很⋯⋯」
我的話語完全沒有幫助到目前的情況,只見她低垂著頭,彷彿下一秒就會嚎啕大哭。
「妳完全不用客氣,因為是我自己想做的!」
「你已經付出夠多了,我卻連——」
李雁猛捶我的胸口,長長的瀏海遮住她的眼禇,氣若游絲的模樣,就連話都說不好。
任憑如何不解風情,也該明白自己的想法,對她產生莫大的衝擊。
從一個開始,我們的關係就不夠對等,就算命運及緣分能彌補這個差距,但彼此相識的時間還是太短,跳過一切步驟所直達的信任,其實根本不夠堅固。
李雁或許是害怕,那天身邊的人又會離她而去吧,不過這點我也相同就是了,所以才做出這麼不像自己的事,嘗試給她一個不能說走就走的理由。
「妳想的太複雜了,朋友就是這樣,而且——妳也給了我未曾想像過的友情。」
「但是,你做的事真的太多了,遠超我能給予的⋯⋯」
「既然都把我當成朋友,那還在意那麼多幹嘛?」
「你不明白——面對朋友,要是不夠小心謹慎,關係便會輕易瓦解,隨後要重新建立,是完全不可能的。」
「只要妳還是李雁的話,我就永遠都在待在妳身邊,所以——儘管放心與我接觸吧!」
雖然不知道她有沒有聽出來我的語帶保留。
(只要還是李雁的話。)
換言之,只要不是李雁,我便會置之不理。
一旦想起她身為Kari時,露出的笑容,這個差距無論如何我都難以置之不理,就像打從心底忽視Kari這個人一樣,不願接受她的存在。
「真的不會因為我說錯話、耍任性、彈你額頭,而生氣嗎?」
「不會,雖然好像混入了什麼奇怪的東西。」
「確定嗎?你敢發誓?」
她抬起頭,淚眼婆娑的表情,就問誰能拒絕,就算叫我毀滅世界,我也會毅然決然地答應。
「我發誓、我發誓!我絕對會一直跟李雁當朋友!」
「好,嘿嘿——」
這一刻的她,不是工作時應付的笑容,而是更加真誠與發自內心的感受,僅僅瞬間,我覺得李雁十分的美麗。
「眼線都花了喔。」
為了掩蓋自己的羞澀,我刻意調侃道。
「別破壞氣氛啊啊啊啊!」
我們前往廁所各自整理儀容後,決定到美食街享用今天的晚餐。
我選了讚岐烏龍麵,坐在右側的李雁則端了一大碗豬排丼與炸薯條回來,先不說份量,光上面淋著大量的美乃滋,就對視覺產生極大的衝擊。
見她毫不猶豫吃下美乃滋包裹的薯條,並露出幸福的表情,我忍不住擔心起李雁的身體。
「你也要吃嗎?美乃滋很讚喔!」
「我、我先不用了,烏龍麵不適合⋯⋯」
「是嗎?我倒覺得很不錯就是了。」
繼續聚焦在美乃滋上,可能會反胃的吃不下飯,於是我趕緊切換話題。
「對了,關於剛才的定期報告,妳是這一個月才去打工的嗎?」
「窩姨經在那邊打工半年奪了。」
因為嘴巴被薯條塞滿,導致發音有些不正確,但無意見透露的事實,還是令我氣餒。
原來李雁不是這個月才去女僕店工作,我還沾沾自喜的以為,她肯定是在我們相遇後,才跨出第一步。
「原來如此,當初怎麼會想去當女僕?」
「咳咳!我、我現在不想說這個理由⋯⋯」
她避而不談的態度,似乎在隱瞞什麼。
雖然理智告訴我,不該深究這件事,但出於疑惑,卻又忍不住想清楚更多關於李雁的訊息。
失落感由心而發,自己果然還是不夠成熟,否則就連這種情緒都不應該擁有。
說起來,我純粹是因為好奇才想了解嗎?還是認為彼此的關係缺乏徹底的認識。
然而——朋友之間有必要特別告知嗎?不知道,但我似乎停頓太久了,可不能因為自己的胡思亂想害李雁愧疚。
「還不是時候⋯⋯」
「好,總有一天要告訴我喔。」
糾結在上面也不是辦法,畢竟她就在面前,只要從現在開始了解就好。
「倒是你,不去追那位朋友,可以嗎?」
李雁喝了一口水之後向我發問。
「所以說——算了⋯⋯總之我們原本把事情講開的。」
「結果?」
「就像妳看到的那樣,我搞砸了,不如說是我們搞砸了。」
「我有注意到你們的氣氛,完全沒人敢靠近。」
「我也不想這樣,至少以前不會。」
「能說說嗎?你們認識的經過,又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是妳的話,當然。」
注意到李雁的臉頰沾了一點美乃滋,於是我拿濕紙巾替她清理。
她也乖乖的一動不動任由我擺佈,感覺就像是在替愛搗蛋的小朋友擦臉。
「嗯——」
「好了,我想想該從何說起。」
自從媽媽離世後,我喪失目標,但很快又找到能重新振作起來的動力。
當時發表於網路的試做小說得到極大迴響,在大家的簇擁下,我打算寫一篇投稿使用的故事。
上了大學後,少了班級團體的束縛,我減少與人社交的時間,並埋頭在自己想做的事情上。
不知不覺,我和現實的人脫節,撇除例行性的對話,幾乎不與他人交流心情。
這也完全沒有造成影響就是了,畢竟有太多事等著自己去完成,更何況,當前要以完成小說為重,其他事都算可有可無。
學生餐廳、便利商店、公園,只要有椅子,都能成為我撰稿的地點。
因為特立獨行的風格,被其他人評價為——雖然優秀,不過是一個怪人。
即便不喜歡聽到別人談論自己的流言蜚語,但他們的謠言既沒有殺傷力更毫無影響,也就懶得澄清了。
還記得是週間下午,我在圖書室進行最後的修稿。
陳舊的窗簾因風而起,午後的暖陽斜照進室內,無數塵埃在光芒之下閃閃發亮。
從便利商店買來的冰美式,替枯燥的午後添增一絲活力,附著在包裝上的水珠,讓桌面多了一攤污漬。
自修室少見的罕有人煙,這讓我渡過一個難得靜謐的午間時光,終究是多數學生擠破頭都想進入的大學,絕不缺乏平時就努力向學的人。
而大家都消失的理由,估計是因為校慶吧,做為求學生涯中僅存的集體活動,對一般的學生有莫大的吸引力。也只有少數人會完全置之不理,大家都渴望在枯燥的讀書時間尋求異樣的刺激,即便是再怎麼平凡的事件,只要賦予不同名稱後,便會成為象徵充實生活的代表。
而在校園引起的風潮,著實讓我不敢苟同,這會讓眾人放棄天生的特有性,逐漸成為與他人無異的普通。
或許是過於自戀吧,總認為自己的能力遠高一截,心中真實的想法大概是看不起其他凡人吧。
不過當下也無所謂就是了,只要得到源源不絕的追捧,我就能繼續賴以維生。
沒有旁人的眼光,使我的心能夠稍微寬鬆一些,即便是肆意伸展身體也不會得到白眼。
「噠、噠、噠。」
敲打鍵盤的聲音在此迴盪,屬於創作者獨有的音符編織成全新的曲子,我沈浸其中,並遨遊於自己構建的世界。
過了許久,我打算告個段落,於是站起身準備走動,一位不速之客闖入自修室,並朝一旁的位子坐下。
渾然天成的金髮、深邃的輪廓、貴氣逼人的穿著,全身上下皆散發我是暴發戶的氣質。
「你在寫小說吧。」
熟捻的語氣容易讓人忘記是初次見面。
說真的——他是我最討厭的類型,以為能輕易跟他人構建關係,發現不如自己所想後,又私行遠離,對於這種人,我完全懶得白費口舌。
「是啊。」
「我也很喜歡看小說,這應該是你的新作吧?」
我翻了一個白眼。
又來了,不知道多少人想用這個話題搭話,這時只要反問最喜歡的作品,他們便會吱吱嗚嗚的答不上來,最後無地自容的離開。
「所以你最喜歡誰的作品?」
「最近喜歡乙一、白山朝子、中田永一。」
「你是在搞笑嗎?」
畢竟他說的名字,都是同一個人。
雖然我也很喜歡這些作者就是了。
「先不提這個,讓我看看你手上的稿子。」
他果然很令人煩躁啊⋯⋯
而且這個頤指氣使的語氣是怎樣?也太毫不隱瞞了吧!
「你不覺得很沒禮貌嗎?」
「就稍微看看。」
他一把搶走我的電腦,並自顧自的看了起來。
對於強勢的人,我沒有應付的手段,而且自己也算不上善辯,放著不管,等到玩膩大概就會離開了。
雖然有被竊取小說創意的風險,但應該不用過於擔心,即便他是我不擅長接觸的類型,也多少耳聞過這個人的傳聞。
撇除長相及家境,他在大一新生中,同樣是大放異彩的存在。
八面玲瓏的處世態度,幽默風趣的談吐,入學沒多少時日,便成為眾人願意傾訴心事的對象,就連入學成績也創下歷年來的紀錄,聽說還是籃球校隊的明日之星,所有光環集合在身上,讓他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小說男主角,這樣的完美超人,大概也拉不下臉做出有損名譽的事吧。
我站到窗戶旁,自修室位於校園最邊隅的角落,又因通往這裡的路種滿了櫻花,而有櫻之小徑這個美名。
平時人滿為患的約會聖地,如今杳無人煙,少了喧囂嘈雜,終於能細細品味尚未盛開的櫻樹。
翠綠的枝芽在末端綻放,嬌小的花苞富有華燦的生命力,我不禁想像起成熟之時,花瓣漫天飛舞的模樣,要是能沐浴其中,肯定能稍微點亮那陰暗的角落吧,因為——不可能會有人闖進來了。
行走在早已擬定的道路,頭也不回的前進,其他人都是絆腳石,所以不需要、大家都只會扯後腿,所以不在乎,唯有自己,永遠無法背叛自己,只要擁有欽羨的目光,我便能繼續奔跑。
(差不多要放棄了吧。)
說實話,我根本不覺得他會把故事看完,大概率只是虛應,便要找機會攀談吧。
——畢竟他既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
對於自己的想法,我覺得有些煩躁,果然還是現在把他趕走吧,截稿時間真的迫在眉睫了。
「喂。」
毫無反應,只見濃密的睫毛跟隨主人的視線而顫抖,淡然的神情使我讀不出想法,不發一語的姿態,似乎沈浸在故事的世界中。
嘗試幾次沒有回應後,只能就此罷手,畢竟這裡終究是圖書館,而一直吵吵鬧鬧也不符合我的個性。
我決定到一旁閱讀小說,雖然不清楚是不是在裝模作樣,假如他能看完並理解內容的話,或許能交談幾句也說不定。
一直到落日時分,夕陽的餘暉即將消失殆盡,身旁傳來的躁動,讓我將注意力重新放回他身上。
「我看完了。」
「有什麼感想嗎?」
「肚子餓了,我們走吧。」
「誰要⋯⋯喂!等等啊!」
可惡!這個王八蛋竟然把電腦也一起帶走!
「我決定了,我要當你的編輯,以後作品都要先讓我過目才能發表。」
「少在那自說自話,我可不會答應喔!喂!」
啊啊啊啊!!
我趕緊收拾東西跟上腳步,這個人果然是我最討厭的類型啊!
「上車吧。」
「⋯⋯」
「等等我煮,好嗎?」
「⋯⋯」
「你走錯了,電梯在這了。」
「⋯⋯」
喀。
隨著鑰匙轉動,我被帶到一個裝修典雅的空間。
一塵不染的地板、簡單的擺飾,與他誇張的外表不同,客廳屬於低調的風格。
坪數看起來約有三十坪,分別隔出了兩個房間及客廳廚房,自己的話稍嫌大了一點。
但考慮到他的家世,又不太可能跟別人分租,所以大概是跟女朋友同居吧,而她似乎不在家的樣子。
意外的是,他是個生活簡單的人,房子裡幾乎找不到能看出性格的代表物,比如說海報、光碟、漫畫之類的娛樂品,最多只有一整面牆的文學小說。
換言之就是這個人相當正經,這讓我稍稍改觀一些。
(不對!他可是會擅自拿走別人東西的人!而且也有可能是藏起來而已,搞不好房間隱瞞了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正當我在胡思亂想,他突然出現在身後並搭話。
「我去弄晚餐,等等邊吃邊聊。」
說完,他便徑直走進廚房,並從櫥櫃裡拿出圍裙,突如其來的生活感,令人措手不及。
我呆坐在沙發上,不過由於是開放式廚房,從這個位子能清楚看見他忙綠的身影,或許是偏見,但沒想到他做起家務來還算有模有樣。
沒過多久,便聞到番茄及羅勒拌炒的香氣,應該是要做義大利麵吧,然而一直坐著乾等也不好,我決定到廚房幫他一把。
「需要幫忙嗎?」
「啊!來得正好。下面櫥櫃的盤子幫我拿出來,然後冰箱的生菜麻煩清洗一下。」
「嗯。」
「沙拉碗在烘碗機裡,記得稍微擺盤。」
「好。」
我依指示,把生菜、番茄、玉米罐頭,都處理好後並稱裝到沙拉碗裡,稍加裝飾後,將餐點端至淺色木紋的餐桌。
「欸,餐具在哪裡。」
「中間抽屜。」
我打開來,刀叉與各種常用的工具整齊的收納其中,從生活的小細節便能感覺出他的一絲不苟,看來他也有意外認真的一面,而非整天吊兒郎當的。
「過來幫忙端一下。」
在製作前菜的時間裡,他也完成全部的料理步驟。
我端著兩盤熱氣騰騰的紅醬義大利麵,他則是拿著酒杯以及紅酒。
「應該能喝吧?」
得到贊同後,他隨即倒了一杯給我。
從瓶身來看,就能感覺出它的價值不菲,我學他的動作搖晃杯身,讓酒液與空氣充分混合,接著輕抿,讓滑順的紅酒進到口腔,最後將與唾液的混合物一口吞下。
荔枝的香氣充滿鼻腔,隨後深呼吸,玫瑰的味道隨之而來,尾調則是帶有莓果的酸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