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長的夢境與西娜的現實不難區分,因為拉格只會在團長面前笑。
為解除團長身上的詛咒,拉格等人離開山村,如同一路嗅聞的獵犬般,哪裡有巫師的傳言,哪裡就有他們的足跡。途中,路克意外發現「團長」這種稱呼能夠抵抗詛咒的效力,即使他和拉格再次遺忘她,只要透過「三人是同一個傭兵團的成員,聽命於她」這樣的提示,就能聯想起她的事。親自感受到這個稱呼的效果後,拉格也開始把「讓團長決定」或者「團長說好就好」之類的話掛在嘴邊。除此之外,三人成功猜到鳥妖血的配方,減輕在森林中紮營的負擔,還得知可以透過捐贈召喚書的方式,從「歡笑」高克處取得旅行所需的物資,而且團長也不像在山村時那麼常昏睡。如果只看到這裡,就連西娜都會覺得他們最終必能凱旋而歸。
然而一年過去,三人毫無斬獲,沒有巫師知道該怎麼解除「虛數詛咒」,即使經過拉格好一番拷問,巫師也吐不出半點有用的東西。同為巫師獵人的高克其實早就說過,他不認為這種詛咒有辦法解除,只是拉格不信邪。每當又一名巫師魂斷荒野,卻沒在死前貢獻出任何新情報,拉格就會有好半天都沉默不語。其他兩人會意地不質疑拉格的決定,而是全心投入狩獵巫師的行動,但這種舉動無法避免衝突滋生。煩躁不安的拉格愈來愈常酗酒,團長起初對此視而不見,頂多唸幾句,後來情況變本加厲,她開始和拉格爭吵。只要住在城鎮,兩人幾乎就免不了鬧得震天價響,路克極力勸阻也不見效,他們甚至還有一次差點被趕出旅店。
拉格外出喝酒時,團長如果心情不好,會企圖去酒館把拉格拖回旅店房間,阻止他繼續喝酒。碰上這種情況,路克通常會自告奮勇幫忙把人帶回來。但某次團長過度激動,也不管身後的路克多次叫著「我去找就好」,執意獨自外出,一家家酒館找人,好不容易才在鎮口附近的小酒館,找到下巴靠在桌面的拉格。
「──不要再喝了!」團長用力揪起拉格的領子,目光不偏不倚射向他的眼底,那對灰眼珠就好像陰雨前混濁的天色。「你怎麼可以偷我的錢?我明明跟你說過,絕對不可以偷那裡的錢!你為什麼說話不算話呢!」
「我去賺來還妳就可以了吧……我有說我不還嗎?」拉格用力抓住團長的手,將它拉開,斜著視線看她的表情出現一點厭惡的情緒,也不知道那種情緒究竟是指向誰。「別一來就跟個婆娘一樣大吼大叫。我討厭妳這樣。」
「我大吼大叫又怎麼了?你沒有違背我們的約定的話,我犯得著這樣?我也不想這樣子,可是你偷了錢,那是我們說好要留下來的錢!酒真的有比我們說好的事情還重要嗎?」因為太用力叫喊,團長甚至都開始咳嗽,她搶過拉格的酒瓶,也不管它是濃是淡就一口喝乾,結果咳得更厲害。旁邊的人見他們吵起來,索性搬到比較遠的桌子繼續喝,好像這是他們已經看膩的一齣戲。「我才討厭你老這樣自以為是!你以為就你在煩惱嗎?你以為我跟路克過得比你快活是不是?說要出來的明明是你,為什麼是你先垮掉呢?」
這句話或許刺中了拉格不願言說的弱點,只見他轉過頭,像是因為沒能立刻回嘴而懊惱。換作西娜認識的那個團長,會因為看到他這種模樣而軟化,但這時的團長可能已經氣到失去理智,反而選擇追擊。
「出來以後你甚至連跟我同床都不願意,這算什麼?你覺得我跟你出來是為了要變成現在這樣嗎?」
「反正妳也討厭聞著酒味睡覺不是?我不跟妳睡……妳不是應該最開心嗎?」
「明明只要你不喝就能解決問題了,為什麼要把錯怪到我頭上?」
「妳懂什麼!」拉格搖晃頭顱,說話的口吻讓西娜能輕易想像到濃重的酒氣,過多的酒精讓他在與團長的口舌之爭屈居下風,也讓他說出喝酒後才說得出口的話。「如果可以不喝我也不想喝……但是不喝會死啊!我說過,妳討厭我喝酒的話就回去,老子就是個酒鬼,可我沒有不知分寸到拜託妳跟在我屁股後面!」
過了一會,拉格忽然睜大眼睛,或許是因為突兀的沉默,或許是因為團長的表情,他終於清醒了些。
「──要吵就出去,不然我叫守衛了。」酒館老闆擦著杯子,適時插話。「出去前先結帳。」
團長搖搖頭說「我要回去了」,隨後扭頭離開酒館。那天晚上,拉格沒有回來,而團長跟路克一起靠牆坐在地上。她像個孩子那樣抽噎,說著「明明就是他不好」還有「我想和他睡在一起」,路克則沒有說任何安慰的話,只是哼著一首小調:「乖,乖,小羊回家……吃草吃完,回家睡覺……乖,乖……」
又是一個白天過去,入夜後,拉格像個沒事人一樣打開房門,看到他的時候,團長一邊咕噥「笨蛋,石頭腦袋,回來幹麼」,一邊搥他的胸膛,直到失去力氣,這才終於被拉格困在懷裡。他想吻她,但她用很重的鼻音說「不要,都是酒的味道」,所以他出去花了半小時漱口。回來後,他又說了一次「抱歉」,總算獲得一個吻,當作和好的證明。
隔天清晨,路克將兩人挖起來,對著睡眼惺忪的他們說,他已經受夠了兩人自顧自吵架,把他撇在旁邊。路克說自己早說過要去找拉格,因為他有的是辦法把拉格這頭牛從酒館安然無恙牽回來,但團長當時在氣頭上,什麼也不聽,然後去找拉格大吵一架,氣哭了再回來,他實在受不了他們。說完,路克就像他告訴西娜的那樣,離開旅店去附近的聖瑞溫找姊姊璐娜,好幾天後才回到拉格與團長身邊。
素來隨和友善的路克難得發怒,著實嚇壞拉格跟團長,之後拉格才不再偷團長的錢,也選擇讓路克做兩人的橋樑,在他們產生摩擦時幫忙緩頰。這樣的過程循環往復,拉格一再跟團長和路克道歉,又一再酗酒,唯一改掉的壞習慣就是偷團長的錢去買酒。如果在城鎮停下腳步休息,他們就會有很多個夜晚都看不到拉格。團長不知道是習慣還是已經放棄,再也沒有去過酒館找人。在那些時候,只有路克在團長身邊,用快要變聲完成、偶爾會破嗓子的聲音唱著〈小羊回家〉。
「妳想回去嗎?」有時,路克會這樣向團長確認道:「妳想回去的話,我讓拉格送妳回去吧。」
「你呢?你還是跟著他?」
「跟著拉格天經地義嘛,」路克像在談論一隻特別乖僻的寵物。「總得有人幫他看著行李,放心吧。」
又過了一年多,與其說是為了解除詛咒而旅行,倒不如說,他們是用這個理由來解釋那些虛度的光陰,維繫這種行為僅剩的價值。團長放手讓拉格決定該去哪裡、該做什麼,反正四周看起來都一樣。他們愈來愈少去城鎮休息,而改由拉格隻身外出採買。慢慢地,團長也不再隨拉格狩獵巫師,兩人的交集愈來愈少,全憑路克在途中唱獨角戲自得其樂,盡可能活絡氣氛,隊伍才沒有分崩離析。
西娜明顯感覺到,團長非常疲倦,不只是身體,心理上更是如此。對旅行也好、對追尋也好,她對一切無法實現的願望倦怠不已。某天拉格再次外出採買時,從河邊盥洗回來的團長,連頭髮都不綁便仰面倒在草地上,聽著路克一邊調鳥妖血一邊哼歌。
「──路克?」
「洗耳恭聽,團長。」
「我們為什麼要旅行?」
「當然是為了解除詛咒啦。」
「不是因為拉格想旅行嗎?」
「因為他閒不下來嘛。」路克笑嘻嘻地回答,西娜開始覺得,路克是傭兵團中最像大人的人。「怎麼,我們的團長大人終於想回家啦?那咱們跟拉格商量一下回村子去吧,現在回去的話搞不好還能趕上迎秋宴呢。」
「他一定會反對。」
「那我們送妳回去,再自個出發吧?」
以前,只要路克這樣開玩笑似的說著像要拋下團長的話,她就會說:「還是算了,沒關係,我沒事了。」但這次,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再長長吐出來。
「我想找個地方好好地度過剩下的時間。那樣就好。解除詛咒什麼的我不指望了。」
路克聽起來對這回答毫不意外,或是他並沒有將驚訝的情緒表現出來。他繼續哼著歌,一邊調鳥妖血,彷彿這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他。
拉格揹著大刀,提著一袋東西回來的時候,看起來非常高興,但團長還是靠在樹幹上坐著,沒有起身去問他是否碰上了什麼好事。拉格才正想開口,路克就把他拉到一旁,低聲說了什麼,應該是說了團長想要離開的事情。之所以這樣猜測,是因為拉格聽完路克的話以後,卸下所有東西,不發一語地遙望團長。灰色的眼睛就像山中突來的雨,把來不及離開的人都留在山中。那目光當中沒有他一貫的強硬,團長和透過她雙眼觀看的西娜卻都移不開視線,因為他像在那樣問著。
──妳要拋棄我了嗎?
團長才張嘴想出聲,可是睡眠的欲望猛然凌駕一切,使她大大地打了個呵欠,砰然倒地。
黑暗迎面撞上西娜,她隨著團長墜入無光的死寂。和先前的夢不同,這次她遲遲沒有甦醒,就那樣用什麼都看不見的雙眼眺望著,近乎麻木地漂浮,思緒猶如不能形成波浪的泡沫,羸弱易逝。視野所及空無一物,她卻能感受到,無數人事物的景象在眼前交錯,每當她想喊出與眼前所見對應的稱呼,那個稱呼就會啵一聲消失。
──上神護佑世間萬物!
當西娜辨識出那句祈禱的時候,她發現黑暗已經消失,眼前有人倒在地上,團長正看著對方。
沾滿塵土的皮膚是不健康的白色,薄薄的嘴唇只能吐出細弱的呼吸,凌亂的黑髮早已無人幫忙梳理。從破舊袖口伸出的手滿是磨傷,令人無法想像那雙手曾無數次引導過奇蹟。曾受到眾多信徒景仰的女孩,在縮著身子昏睡時,也不過像片被雨打落的枯黃花瓣。
終於,西娜在團長的夢中看見初次與他們相遇時的自己。
這陣子天氣很壞。就算自我安慰說「沒有雨水的話植物就會長不好」,西娜也很難開心起來,因為就算真的有什麼植物能在成天泡著雨水的情況健康生長,也完全無益於他們的旅途。
滴滴答答的聲音接連不斷。彷如細語的連綿雨聲,半天後就因為無人回應而轉為焦躁的洗刷聲。樹葉被豆大的雨滴打得如同雷鳴,密集落下的雨水形成一片揭不開的白幕。水滲進泥地,充滿坑洞跟樹根下的隙縫,土壤變得鬆軟而泥濘。途經那麼多對他們毫無挽留的山麓,只有這座山,像是不想讓他們離開似的下起大雨。
儘管不大情願,拉格仍按照團長路克的意見停下馬車,一群人縮在車裡躲雨。附近並沒有能夠躲雨的地方:山洞、獵戶小屋、村落,什麼也沒有。之前並不是沒下過雨,然而這種滂沱大雨還是第一次見到,硬要走進雨中的話,根本連四周的方向都看不清楚,遑論前進。
西娜拉扯因潮濕而黏在身上的衣物,不自覺皺起眉頭。馬車中非常狹小,拉格將大刀擱在腿上,看著昏暗的樹林,腳掛在車外,等於半邊身子都在淋雨。路克時不時將手指插進濕答答的髮間,將瀏海往後撥,跟波溫說他換了個新髮型。團長蜷縮在車子最內側,西娜則坐在她身邊。拉格難得准許團長睡覺,說到目的地附近再叫醒她就好,所以她一直從昨晚睡到現在。西娜看著團長安分的睡姿,祈禱上神讓她做一些安詳的夢。
陰暗的馬車裡面,只有路克的聲音。他看著落下的雨水,用腳打拍子,用鼻音哼起無詞的曲調,聽起來有點像西娜在夢中聽見過的〈小羊回家〉。
乖,乖,小羊回家……
吃草吃完、回家睡覺……
乖,乖,小羊乖……
好牧羊女給你掛鈴鐺,讓你回家不走散……
西娜不意抬起頭,越過拉格的肩膀看見馬車後連著的棚車。雨天濕氣重,可能對身體有害,所以剛停車時,路克就拉著波溫給棚車蓋布擋雨,西娜則為棚車上的人們治療,祛除體內多餘的濕氣,以免他們生病。當時,車上的某位婦女仍像剛獲救時那樣,緊抱著懷中的嬰兒,她似乎覺得西娜來得很是時候,所以特地抬起頭直視她,向她道謝。這番鄭重的謝意讓西娜稍感困窘,於是將自己僅有的斗篷遞給對方,說:「寶寶容易著涼,多裹一件比較好。」
「是啊,聖女大人說的對,這孩子身子骨好弱。」車上的一個老人對西娜的作法表示贊同。
規律的雨聲讓西娜產生睡意。可能是因為有一段時間都沒有再治療團長,最近睡覺時,她已經不再夢到團長的事情,取而代之的是自己的事:奶奶說話的聲音、亞得教士欣然傳道的模樣、從聖壇後玻璃射入的光輝,不過那些舊日景象慢慢轉變,變成強盜,變成奴隸,變成亞齊。
隔天清晨,雨好不容易停了,剩下灰濛濛的陰天。上神的光輝沒有照射在大地上,就像祂睡了。
「咿咿咿咿──」
離開山路、行向曠野的馬車突然劇烈震動,猛然煞住,能聽見馬匹因為受驚而人立起來,發出嘶鳴。西娜原本靠在車內的牆上打瞌睡,被這樣一晃,差點沒摔出車外,好在被路克扶住。團長倒是仍睡得舒適,僅是滾了半圈。從這裡無法看見前座的動靜,但直覺告訴她,自己最好暫時不要露臉,於是將耳朵貼在牆上,豎耳傾聽。
「後面載的是什麼?」
「人。怎樣?」
問話的是一個陌生男人,從拉格回應的口吻聽起來,對方不是善類。
「不然這樣問好了,亞齊,你說的那個『拿著大刀的男人』應該就是這傢伙吧?」
「是,臉上有條疤,挺兇的。」
那聲音不大,卻宛如一道響雷,再次劈開西娜的世界。
「那好,動手!」
隨著這聲暴喝,西娜以外的世界也跟著被炸開。
「波溫!」聽起來拉格是跳下前座,一邊吆喝波溫準備戰鬥。
「知道!」
「西娜,把團長叫醒!」
路克交代完就抓起弩箭跳下車,可以聽見強盜兵分二路,有人在前座纏住拉格和波溫,部分則來後座企圖制伏剩下的人。
上神留給她的最後一點好運,讓她順利在二十一次「上神護佑世間萬物」後叫醒團長,西娜知道情況緊急,所以搖著肩膀告訴她外面發生戰鬥,團長雙眼圓睜,隨即用力做了個洗臉的動作,抓起長刀跳出車外。西娜被團長撞得在車裡四腳朝天,爬起來後立刻在混亂中尋找路克,因為她記得剛才看見他的右肩中了一刀。團長沒有經過甦醒後的充分熱身,戰鬥起來不如平常靈活,但姑且能在混戰中跟強盜打得有來有往。她的髮帶在激戰中掉落,散亂的黑髮使她看起來更像怨靈而非活人。可能是不放心團長,又或是評估完人數差距後知道勝算太小,拉格和波溫邊打邊後撤,直到出現在西娜的視野中。看見波溫逐漸被壓制的景象,西娜這時驚覺,波溫加入後,沒有人想到要讓他練習在西娜的協助下戰鬥,於是她只好不斷大叫,要波溫忍耐傷處的劇烈搔癢感,切莫因此停下攻防,否則很可能小命不保。
「白痴,別傻站著!」
從車裡西娜能看見,面對馬車前方的拉格不知道看見什麼,隨即推開呆立原地的波溫。緊接在後,一根木柄箭刺穿拉格的右眼,很少呼痛的他暴叫一聲,往後踉蹌。眼見強盜作勢圍上,拉格也沒先確認西娜是否知道他狀態如何,就在原地大吼「數到三我拔箭!」,好像西娜真的能在刀劍互擊和受傷的慘叫聲中聽見這句指示似的。但西娜從不在治療時讓人失望,所以當拉格將帶著他右眼珠的箭扔到一邊時,他右臉上的窟窿已經不再出血。
西娜強忍使她的右眼陷入黑暗的劇痛,回想起拉格中的不是詛咒箭,於是暗自祈求亞齊為了追擊而來不及準備詛咒箭,同時屏息等待新一項指示,有那麼一秒她甚至得寸進尺地盼望,自己不需要離開馬車後座,就能幫助所有人了結這次的戰鬥。
然而,拉格的下一句話擊碎了這個幻想。
「──跑!路克!帶著那女人快逃!妳也是,快走!波溫,和我掩護他們!」
「喔!」
「到時在山裡會合,自己看著辦!」
「團長!後面車子的鑰匙在妳包──」
「別管鑰匙了!奴隸死不了!」
拉格伸手扶西娜下車,但力道大得讓她幾乎是摔下去的。知道還有命在就堪稱幸運,西娜不敢叫苦,火速憑著本能撐起身體,踉踉蹌蹌追上路克和團長。經過載著人們的棚車時,她清楚聽見他們在嚷著問他們怎麼辦。她邊跑邊哭,知道那些人想過的所有事情都不會成真了:皮匠的志願、風景優美的洗衣地、結實纍纍的灌木叢,以及一窩健康的孩子,全部都──
就在西娜好不容易趕上路克與團長,三人衝上山坡躲入樹林前,她聽見空氣就像一條布帛被飛快地撕裂。
飛馳而來的某種東西凌厲而準確地擊中目標。
西娜轉過頭,看見團長已面朝下倒地,背部中央多出一根陰氣繚繞的黑色箭矢,只剩半截箭身在外。路克罵了句髒話,回過頭想幫團長拔箭,但被西娜阻止。
「下一箭就是你!快後退!」
第二根木柄箭從西娜與即刻坐倒的路克之間穿過,好像亞齊剛送來問候。路克又罵了一次,隨即扶團長靠在自己肩上,使出渾身解數,用比剛才快一倍的速度,衝到林木茂密的地方遮掩身形,接著繼續逃往山上。西娜知道回頭也不可能看到亞齊,但她仍不禁回頭看了一眼,能看見拉格與波溫正邊往這裡撤退邊砍倒追兵。亞齊不知是不是沒興趣用詛咒箭招呼拉格他們,他倆都中了數箭,卻沒有像團長那樣立刻失去行動力。她放下心,再次朝路克離去的方向拔腿狂奔。
途中,西娜意外追上路克,他正靠著樹幹氣喘如牛,一看到西娜,他就招手表示要她跟上。團長幾乎完全是癱軟在路克背上,看不出是死是活,西娜邊跑邊想著亞齊曾說過的話。
不用浪費時間,詛咒是治不好的。
治不好團長就算了,如果連她都因為能力的後果而變成傷兵,這樣拉格他們該怎麼辦?
心亂如麻的西娜看向團長,說不上是為了確認狀態或其他什麼。
就那麼匆匆一瞥,西娜從此再也忘不了印入眼簾的景象。
──團長朝西娜伸出手,指尖揚起,說不上是亟欲觸及,抑或是表示推拒。團長發不出任何聲音。
「西娜!」
聽見巨大的撞擊聲,路克打住腳步,停下來關心沒看清路況而撞上樹幹的西娜,她摀著噴血的鼻子,叫路克繼續跑。她搖搖快爆炸的頭,痛悔地意識到,自己永遠錯過了做出決定的最佳時機。
最終,他們來到一處不算陡峭的岩壁旁,按理說該爬上去,但路克跟西娜都累得不成人形,中箭的團長更是一動不動。喘了半晌,路克跪在地上,讓團長側臥,並替團長折斷箭身。然後,他望了樹林一眼,甚至做了個側耳傾聽的動作,就像在判斷拉格跟波溫何時會出現。
西娜跟著跪在路克身邊,看見團長的唇邊有一絲血痕,身體開始慢慢發黑。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看起來如同熟睡,眼睛好好地閉著,手也不像其他中箭慘死的人一樣緊揪喉嚨或胸口,而僅是垂在身側,掌心朝上,上面有著深深的紅色痕跡,可以看出她剛才將長刀握得多緊。不過,她的武器已經在中箭時脫手,西娜也忘了在追上路克前撿起那把長刀,只能希望拉格或波溫待會可以幫忙把它帶回來。
西娜發現她想著的都不是跟團長的性命有關的事情,好像大腦在阻止她去思考這個問題。但是,她終究還是成功克服這懦弱的本能,啞著嗓子向路克搭話。
「團長她……」
西娜將那句「死了嗎」含在口中,似乎只要不說出這件事,它就不會成真。
「西娜,妳沒有辦法……復活死人對吧?」路克的聲音很虛弱,像是被白蟻蝕空的屋樑。
「團長她死了嗎?」聽見路克的話,西娜也不禁脫口問出最關鍵的問題。
或許如果去探脈搏,還能發現團長撐著最後一口氣。或許如果西娜冒著生命危險發動能力,她就可以活下來。可是西娜動不了,模糊而具體的思緒像千斤鋼鐵壓住她,阻止她發動能力,不讓她給予這個詛咒纏身的女人祝福。
──我知道,總有一天,連西娜妳都會放棄叫醒我。
為什麼必須是這天呢?西娜發現自己根本沒有想好該怎麼向拉格解釋。
路克不知道西娜的沉默代表什麼,所以他只是自言自語般搖搖頭,抬起團長的手,然後拿出削箭矢用的小刀。他順著血管的方向割下一刀,發黑的手腕並沒有如預期般噴出鮮血,血只是慢慢流出來,流到草地上。他放下刀,翻動團長的身體讓她平躺、雙手交疊在胸前。
看著這個景象,西娜沒有哭,反而突然感到一陣詭異的輕鬆,說不上來是出於什麼,只有種「一切都結束了」的感覺。在此同時,時間緩慢地流動,就跟放得太久的鳥妖血一樣,瀰漫著臭味,逐漸凝成半固狀,叫人窒息。
對她跟路克來說是如此,但對拉格而言,或許這仍來得太過突然。
「……那女人怎麼回事?」
轉過頭,沒有淋雨卻渾身濕透的拉格,抹掉臉上的血水,沉聲問道。他右眼的傷口在他默然注視時格外醒目,看著那個紅色的窟窿,西娜覺得右眼再次痛了起來。拉格似乎終於沒有力氣一直舉著大刀,便只任由它像團長拿長刀時一樣垂下,刀尖指著地面。他身邊的波溫面對西娜,指著身上的箭,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這種動作重複了好幾次,西娜才後知後覺地明白到他需要幫助。
「抱歉!抱歉!我數到三你就──」
「他死不了,先回答我的問題!」拉格推了波溫一把,大步欺向西娜面前,右臉上的血洞變得更刺眼。「那女人怎麼了?妳為什麼──」
「團長她……她中箭受傷以後……就像那樣了。」路克往旁站了一步,想用身體擋住團長,應該是不想讓拉格看見他剛才割出的那道傷口。「別過來,你不會想──」
西娜猛地往旁一倒,右邊面部本就痛得嗡嗡響,現在更是連聽覺都要失常似的。
「妳為什麼什麼都沒做!」
「拉格!西娜都已經流鼻血了!你瞎了嗎?」這似乎是路克頭一次對拉格發火。
「你他媽才瞎了,我帶她回來就是為了治好那女人,你就眼睜睜看著她什麼也不做是不是?」
西娜摀著高高腫起一邊的臉頰,眼角的撕裂傷燃起灼熱的痛楚。視線中的拉格籠罩著陰影。
像在說著一個耳光還不夠,拉格蹲下身掐住她的脖子。「還在等什麼,快啊!」
「放開她!」
可能是因為沒有預料到,或是因為沒有充足的體力防備側面襲擊,拉格被波溫推得往旁摔倒,側腹的箭又沒入幾分,痛得他發出咬牙切齒的聲音。波溫無暇理會這點,只是顧著來扶起西娜。
「──我拒絕!」在波溫的攙扶下,西娜總算撐起身,對同樣勉強站起來的拉格叫道。
「……什麼?」
「你說過,沒有人被治好之後會覺得不幸,可是你錯了。被治好之後會感到不幸的人,那種人確實存在──」西娜摀著依然在流血的鼻子,吞下一口鹹澀的帶血唾沫,繼續說:「團長她已經累了,勉強她繼續活著已經沒有意義了……她曾經跟我說過,在這時候,請我告訴你,不是你的錯,是她累了……」
西娜曾下定決心,不要再判斷誰該活誰不該活,只要聽從命令,就不會再感到沉重。但是,看盡團長活到如今所遭遇的一切,她已經無法繼續忽視自己真正的想法。即使會被打罵、被憎恨,就算連團長都會因為無法活下來而感到那麼一絲悲傷,她也必須在這裡順從內心的聲音,為團長傳達她真正的意志。
「說謊!之前是之前!沒遇到的時候說什麼都是假的!她剛才難道也是那樣說的?說妳不用救她?──不是吧?我看妳的表情就知道了,她求救了對吧!」拉格大步上前,踹了波溫一腳,隨即掐住西娜的脖子將她舉離地面。「我都已經放棄詛咒的事了,那樣還不夠嗎!告訴我!」
無法呼吸。
眼前的拉格變得模糊。眼眶湧出淚水。
就這樣結束也好。如果是這樣死去,那便好了。因為真的已經累了。
西娜的知覺即將全部封閉前,拉格的身體振動了一下,那顫抖從他掐著她脖頸的手傳到她身上,觸動機關似的使他放開她。脫困後西娜跌到一旁,本能地大口喘氣,眼冒金星。抹掉淚水、努力集中視線,西娜看見拉格像遭到石化那樣停在原地,手指仍舊彎曲著,黑得發亮的箭矢沒入他左肩,只留下尾端的硬羽。那不是亞齊的詛咒箭。
「西娜!快逃!」
路克站在原地,仍舊是預備射擊的姿勢,弩上早已搭好第二根箭,即使看見緩緩直起身並轉過去面對他的拉格,也沒有一分退縮。拉格只要一個箭步就可以上去扭斷路克的脖子,他卻微笑著,彷彿很期待那種場面,像是早已等得太久。
「團長她沒有遺憾了,拉格。至少你們最後已經和好了。」
「你如果有種的話就再──」
又一根箭矢飛出,拉格直接將左肩上的第二根箭給折斷丟棄。路克明顯是要先廢掉拉格的慣用手。
「直到我的箭用完為止,拉格。」路克拍了拍腰間的箭筒,還豎起一根食指威脅道:「先說好,我只警告你一次,如果你又趁團長不知道的時候欺負西娜,之後上了天堂她照樣會教訓你,到時你可不要又怪我愛告狀。」
說完,路克端起弩又往拉格射了一箭,因為他試圖提起原本掉在地上的大刀。只見拉格看著射穿自己左手掌的黑色弩箭,不一會就將它狠狠拔出來,就和剛才拔出眼眶中的箭矢時同樣毫不遲疑。
「波溫,你跟西娜一起跑吧,我看你的手在抖。」
聞言,西娜才注意到波溫一瘸一拐地走過來,連刀都舉不好,仍舊試圖擋在她前面。
「西娜在我後面,我不能逃跑,不然我沒有臉去見提娜。」波溫堅持。「而且西娜活著的話就有希望。」
「唉,這也要拉格至少留我們一口氣。好吧,我得狠下心瞄他腦門了。」
拉格的聲音這時變得很平板,好像忘了波溫是誰。「我說最後一次,給我滾開。」
「西娜說過,你生氣的時候我就要冷靜。」波溫聲音不大,卻聽不出一絲退縮。「這樣你也會變冷靜。」
「鬼扯,現在是我這輩子最冷靜的時候。要不是這樣,我也不會覺得我早該殺了你,這樣就不會浪費那麼多時間……」拉格的口吻宛如慢慢絞緊的麻繩,彷彿他說得愈多,就愈將所有人帶向死亡。「還有你,到最後要袒護的居然是個陌生人……我真後悔救了你。如果不是你們,如果我只是為了那女人活著,根本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彷彿終於積攢到足以邁開第一步的力氣,西娜跳起來,連滾帶爬地逃往身後的樹林。隨著身為最後希望的她拔腿逃跑,拉格也忍著左手的劇痛提起地上的武器,朝對他而言堪稱孱弱的兩人發動攻擊。
「──還給我!把那女人的一切……還給我!」
西娜正在用從未想像過的速度,推開樹叢、撞斷細枝,像要逃脫這具脆弱的軀殼那般狂奔。不知道要去哪,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停下來,一直到耳朵中的那些雜音完全消滅前,她還不能停。背後似乎有什麼噴灑而出,隨後是泣啞的嘶吼,像那樣吼著的人,就像衝撞鐵籠想逃跑卻未果的動物。遠方傳來瀕死般的號哭,像根絆腳繩,嚇得她腳一拐跌向邊坡,因為太瘦而沒能被卡住,就此摔向坡底。碎石被捲入衣物的縫隙,在她滾落途中劃出無數細小傷口,她的頭還撞到底下的一塊圓石,流出的液體不知是血還是腦漿。
整片山都安安靜靜的,轟鳴的沉默佔據聽覺,疼痛幾乎將她往內擠成粉末……
不要再撐著了,就睡吧。之後會有人叫醒妳的。
最後,彷彿有人那樣低喃著。
妳為什麼要留著那種東西?扔掉。
不要。
為什麼?
拉格,人會變成魔物,我希望我永遠不要忘記這件事。如果我變成了那樣的怪物,你會殺掉我嗎?
……讓我好好想想。
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想起了這件事。
那時,他看見她從鳥妖身上取下的舊項鍊,不明白她保留這種東西的理由。而現在,他似乎能懂了。
「嘎,啊……嘎,啊啊……」
跪在兩具屍身前的拉格,感覺到有人從背後擁抱住自己。對方的擁抱輕柔而溫暖,彷彿要哄他入睡。儘管她的手不知為何變成了爪子,並且開始生出能盈滿風而使她飛上天空的羽毛。他低下頭,看見她的手臂越過腋下環住他,其中一隻手臂內側有一道長而歪斜、看得出下刀猶豫的刀傷。是仍在滲血的新傷。
他笑了。
就知道這女人沒有死,剛才只是在睡覺而已。這個貪懶的女人,除了不看場合地睡覺以外還會做什麼呢?
他分開她的手,轉過身攬住她的肩頭,而她沒有再次試著擁抱他,反倒是將手探往他的腹部。
「嘎,啊……嘎,啊啊……」
「我明白,別哭了。我在這……我在這。」
他抱著她,感到那變成利爪的手指終於刺破皮膚,緊揪住他的內臟,而即使深入到了這種程度,那隻手依然在掏挖著,像要穿過他的身體。為了克制痛苦,他用下巴卡住她的肩窩,注視著搖晃的林蔭。
他想起來了。
許久前的那年,兩人就是在這種天氣一起上山。
──妳不要命了是不是!快下來!
──少囉嗦,我好了就會下去!我不是說了我要採朵白花給你嗎!
她笑起來一直都那麼漂亮,可他總是無法由衷誇獎她。
此刻的他緊緊抱住她,不知道對方是不是還記得這些。爪子在體內翻攪,好幾條腸子在指間糾結纏絞,像是她正尋找早已不存在於其中的事物。灼熱一波波湧上,化作鮮血從嘴角淌落,他很想抹掉血去吻她,即使她的無神眼睛當中已經沒有他的影子。他們的臉靠得很近,也僅止於此。
「嘎,啊……嘎,啊啊……」
劇痛逼得他幾乎癱軟,但他還是緊抱著不斷發出非人叫聲的她,他怕她用剛變成翅膀的手飛走,飛到高聳的峭壁邊吶喊。
──你,你,害了我!
──名字,名字,我是誰?
──還給我,還給我……我想回家。
「對不起,是我不好……」他任由她張口咬下他脖子邊的一塊肉,知道自己的血很快就會流乾。「對不起……沒有我的話,妳……」
──你是為了幫我才殺的他,要下地獄的話,我們應該一起去。我們去哪都應該在一起。
──天殺的天堂地獄,管他們怎麼說。
他摸索著身邊的地上,終於找到一把小刀。靠著死命擠出的最後一點力氣,他割開她的頸側,湧出的熱血沾濕他的手掌,變化還沒完成,因此那些血還是普通的紅色。他又刺得更深,因為他擔心自己死後她會活下來,再被其他獵人殺害。
──在變成那樣之前,我想留下能和你做伴的人,那樣你才不會孤單啊。
──那要是生了孩子,妳是不是就能安心不醒來了?因為有人可以陪我?
但是,其實真正想說的是──
「我沒有辦法……我沒辦法笑著對他說媽媽的事情,沒辦法連妳的份繼續……我真的做不到……」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上天堂,所以他不願意相信有那種地方。如果那種地方存在,那麼這輩子結束以後,他就再也見不到她。如果人死後還會被迫張開眼睛去承受,那他寧可再次在這個狗屁倒灶的世界,和她一起醒過來。
「嘎啊啊……啊,啊嘎,啊啊……」
活下去……為了活著的東西而活下去,這樣明天才會有希望啊。
「不用再勉強了。已經都死了,都被我……害死了。」
他從來不問她怎樣才是好的。他認為這樣是好的。
他相信,如果自己堅持,她不會反對的。
我最後再問你一次,你真的沒事嗎?
囉嗦,我說了沒事,我只是突然不想繼續旅行而已。
回去的話,要再出來可就不容易囉,你應該知道吧?──幹麼那樣看我,我都陪你出門了,為了答謝我,你也應該陪我做一點我想做的事吧?喂,你是不是假裝沒聽到?這樣我要親你喔。
我剛才聽到了。我沒說不行。
那接下來幾天沒什麼事的話,我能不能睡一會?我真的好睏。
要睡就睡吧,到時我讓她叫醒妳。
你就不能叫一叫她的名字嗎?人家有名字。
……我會讓西娜叫醒妳。
真希望醒來的時候就已經到家了。那我睡了,晚安。
西娜走在路上,邊走邊撕掉凝固在額際的血塊,右眼還睜不開,左腳也一跛一跛的。
這座山已經沒有任何想留住的人,於是沒有雨水落下。天氣依然陰鬱得好似懸而未決的問題。
為什麼會這樣?
在山坡底下醒來、發現自己還能行動後,她慌亂地撥開身上的小蟲跟草屑,又荒謬地為此感到好笑──這時,她似乎已經分不清究竟該笑還是該哭──爬上山坡意外困難,她甚至在嘗試攀爬時弄裂了兩根指甲,不得已只好從坡度更緩的另一側走上去,甲縫塞滿粗糙的沙土而隱隱作痛,腳也使不上力,但為了離開這座山,她咬牙繼續爬。現在已經沒有其他人了,抓她的人也好、保護她的人也好,就連想殺她的人的聲音,也已經不再迴盪。入夜的山中,唯一能聽見的只有鳥妖的狂嘯聲,她們歡慶著迎來同伴,卻也一併哀悼同伴的死。聽到鳥妖的聲音,西娜想都沒想就打住腳步,旋開裝血的罐子,朝自己當頭淋下,並將罐子狠狠摔在地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終於回到原本的地方,下弦月的光照在她單薄的身上,投下如水的影子。同樣的月光也披覆在其他人的身軀,他們的影子彷彿被縫在地面。
西娜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狂奔上前。秉持治療者的職責,憑藉治療者的判斷,她跑向最需要幫助的對象身邊,卻發現少了這次治療最重要的東西。
「頭呢……」
儘管當時很害怕,甚至後來也暗自埋怨過,但西娜此刻發自內心感謝拉格曾讓她練習如何治療斷肢。
──找到了。
顧不得血汙弄髒自己的手,甚至也沒想到這種治療很可能直接危及性命,西娜只是不斷默唸「不要碰到截面」,並珍而重之地捧著黑髮頭顱跑向它的身體。她用雙手捧著頭,將它接回脖子,然後發動力量。由於騰不出手,作為代替,她盡量大聲唸出過去治療時慣用的提示詞句。
「上神護佑世間萬物!」
太小聲了,應該要再大聲一點──但是,太大聲的話可能引來什麼不好的東西──不管了,人命關天。
「上神護佑世間萬物!……上神護佑世間萬物!上神護佑世間萬物!上神──」
不斷地喊著,到最後完全是在哭求。只能救活一個人也好,這樣她至少就不是一個人被丟在這裡。然而,直到手上的血都風乾了,喉嚨也乾澀發痛。原本跪著直起身子的她,像被眼前的事實痛擊腹部似的彎下腰,已無作用的頭顱被緊抱在懷中,殘留的血汙弄髒衣服下襬,沒有恢復他生前的溫暖。那張臉甚至殘留著笑意。
「為什麼……」
西娜曾經很怕拉格,怕得連直視他都要猶豫,然而此刻,她恨不得衝上去搥打他,直到誰來將她拉開為止。
「──為什麼要全都毀掉!這樣的話我……我──」
喊到一半,西娜的腦袋陷入空白,完全忘了原先想喊的究竟是什麼。她突然又放下路克的頭,四肢著地爬到不遠處的波溫身邊,他的藍眼已變得混濁,傷口顯示他是被拉格從右上到左下劈開身體,兩截身體之間有好一段距離。她去到他的下半身旁邊,死拽活拉,又像填稻草似的把腸子塞回去,總算把他的屍體勉強合起來。之後,她也對路克如法炮製,好像把他們排整齊,就真的可能改善現況似的。
寂靜中,時間的流動似乎脫離了常世的規則,西娜用沾滿體液和血汙的手摀住前額乾嘔好一會,直到眼前反覆閃爍的症狀減退,這才繼續去檢查拉格跟團長。團長的屍體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隻狀似鳥妖的東西,沒有完全覆蓋肌膚的黑色羽毛底下,可以看出殘留的人類外觀。鳥妖的手放在拉格的腹部,像是掏出了他的所有腸子跟臟器,牠自己的頸部則幾乎被小刀割斷,鮮血染紅身體下的地面,這說明牠死的時候還沒有變化完成,因為鳥妖血是黑色的。她想按照對待路克跟波溫的方式拖拽他們,但紋絲不動,她只好又把路克跟波溫拖來這裡。
完成以後,西娜的心頭瞬間像是空掉了。接下來要做什麼?
西娜跪在地上,又發呆不知道多久,才想到必須禱告。沒錯,應該禱告,奶奶教過,人剛死的時候必須盡快禱告,一直到下葬為止都要禱告,否則死者很可能去不了天堂。對了,還要埋葬才行,但是沒有鏟子,這樣的話就只能蓋土代替。思及此,她又翻找包包,找出一把銀匕首,用刀柄鬆土,然後將土捧到屍體的身上蓋住,途中不斷唸著禱詞。記憶中有關禱詞的部分似乎完好無損,證據就是她視線渙散,唸誦卻沒有中斷過,因為唸得太快,所以一下就唸完了,她甚至不曉得自己都在唸些什麼。直覺告訴西娜這樣不夠,所以她就繼續唸。這也沒辦法,畢竟拉格飯前從不禱告,波溫甚至不是主聖教徒,她得幫他們多祈禱幾次才可以……
覺得差不多,想抬起頭時,西娜發現脖子僵硬得抬不起來,哪怕只是試圖使勁,都痛得讓她咋舌。身體告訴她,她維持同一個姿勢太久了。她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只知道月光已經消失,現在似乎已是早上。
肚子在叫,就像突然發現主人不在家的狗兒不斷吠叫,胃部幾乎發出捲曲的聲音。西娜抱著肚子,幾乎因為飢餓而哭出來。為什麼非得這麼餓不可?自己做過什麼會變得很餓的事情嗎?
最合理的做法應該是翻找四人的包包,可是下葬已經結束,西娜壓根沒想到要打擾死者的安息,就算他們根本沒被土完全蓋住也一樣。之後,她半爬半走地在附近尋找能夠食用的果實,比如說栗子。上神保佑,還真的讓她找到幾顆栗子,她掏出包包裡的銀匕首,好不容易弄開帶刺的殼,途中還弄傷自己好幾次,用發痛淌血的指尖使勁剝掉第二層殼後,迫不及待將栗子塞進嘴巴。
才剛嚼碎栗子,都還沒吞下肚,胃部痙攣的感覺立刻減退,好比看見主人終於歸來的狗那般不再躁動。
好好吃,想再吃一個。
西娜的五官完全鬆弛下來,她彷彿能看見自己臉上的微笑。
然而,就在這時,一個問題猛然浮現在腦海。
──為什麼會因為栗子好吃,會因為飢餓得到了紓解,而覺得「好開心」呢?
不再那麼飢餓之後,思考也變得清楚了一點,然後她才注意到稍遠處的土丘──不,也稱不上土丘,根本只是蓋著一點點土的並排屍體而已──自己茫茫然間把屍體收集起來,像是打發時間那樣把土壤撒在他們身上,那根本稱不上體面的埋葬,更應該形容為做得很差勁的勞務。本來就不甚安詳的外貌,沾滿土之後,已經能說是顯得很可憐了。而她自己也沒好到哪去,被打過的地方還在隱隱作痛,斷頸處的血跡弄髒衣服,指甲裡都還殘留著砂土跟碎石。
──全都忘了嗎?明明就是因為自己的判斷,團長才會死,拉格才會做出那些事情。
為什麼在這所有的事情之後,還因為不再飢餓而感到開心呢?難道她對他們一點感情也沒有嗎?是因為那樣,所以大家才會死掉,所以路克才不准她留下來面對拉格嗎?就連加入隊伍的時間更短的波溫都能留下,她卻必須獨自逃走,那種差別待遇不是就說明了一切嗎?
然而,剛才的她卻把這些事情拋諸腦後,光顧著找栗子吃,吃完了還想吃下一個。
──究竟要是多麼麻木不仁,才會做出這種行為?
西娜看著因為僵硬和疼痛而發抖的骯髒雙手,想回憶和他們度過的時光,試圖讓團長的聲音安慰她,只要想起哪怕任何一句話,她一定就能止住淚水。但是,無論怎麼拚命回想,都只能看見團長朝她伸出手的那一刻。
自己是不是真的錯了?
會不會其實是她扭曲了團長說過的話?團長的意思並不是拒絕西娜救她?
團長在死前是不是改變了主意?不然她為什麼要舉起手?那是在求救吧?
會不會其實是西娜害怕治療團長可能會害死自己,才不顧拉格反對,堅持不發動能力?
如果在團長中箭的那一刻冒險發動能力,現在事情還會變成這樣嗎?
不要再想,不能再去想。西娜倒臥在地,用雙手死死按住腦袋,又用掌根拍打額頭,洶湧的熱流沖上眼眶。
為什麼那些人非得因為她而死去不可呢?
像她這樣不想死才活著的人,為什麼比拚命想活下去、想為別人活下去的人還要更長命呢?
活著是為了什麼,死亡又會通往什麼?
就像遠處有誰在呼喚一樣,西娜抬起頭,明明眼前沒有任何人,她卻好像聽見誰在那裡。恍惚間,她彷彿看見不存在的人正向自己搭話,她伸出手想要聽清楚,卻聽不見。然後她發現他們之間有一堵牆,打不破撞不開,唯一的辦法就是刺穿那堵牆,唯一的工具就是手上的銀匕首。她急切地想聽見對方的聲音,於是用銀匕首劃過牆,牆壁在滴血。
疼痛將西娜喚回現實,她剛才似乎是用銀匕首割了手背一下,刺痛如同警告,說明這種行為不該再次發生。然而,這是異乎尋常的真實疼痛,不是她的能力導致的幻覺,也不是此刻盤據心頭那種無解的痛苦。手背上的傷口滲出豆大的血珠,傷口不大,細小的血流很快就停止了。於是西娜又嘗試一次,這次的傷口比剛才更大些,溫暖的紅色好像能帶走一切迷茫。她討厭手上的疼痛,但無法忽略,於是大腦很快就不再去關注剛才那些縈繞不去的疑問。疼痛淡去的時候,哭泣的衝動又開始在胸臆中膨脹,無止盡的問號像要將她從裡到外撐破。透明的牆壁多出數不清的血跡。兩隻手的手掌跟手臂佈滿交錯的鮮紅,西娜發現從疼痛中恢復的速度變快了,可是她希望能將自己放逐到那遙遠的感受中,最好遠到再也回不來為止。
然後,她明白到真正該做的究竟是什麼。
為了讓一切不能了結的東西踏上真正的末路,為了抵達那無須思量的溫暖去處。雙手的刺痛正如前來迎接的鳥群在喧嘩,高聲齊唱著那不可言說的詞彙,來領她見證最徹底的解脫。
規律、穩定的腳步聲,就好像在向西娜示範,何謂最適合人類心跳的節奏。
「醒著嗎?」
西娜仰視黃昏中的亞齊向自己走來,恍如幼年時的她眺望著不明白的天空。
「我早上看到了,妳想自殺。為什麼最後放棄了?」
原來那是早上的事情。聽到這句話之前,西娜一直以為她抖得抓不住銀匕首是好幾天之前的事。
沒得到西娜的回應,亞齊瞥了眼埋得很差勁的四具屍體,告誡道:「萬流教帶給我們的一個智慧是:人死了千萬不要埋,只要有誰在這邊召喚惡魔,這些人就會再次動起來。妳不會喜歡那場面的。」
「人死了不能燒掉,必須埋葬。」西娜想都沒想便回答:「否則靈魂不能得救。」
「妳應該知道惡魔、詛咒這些都是真的,卻還是為主聖教的事情和我辯論,這真奇怪。前者的存在不證自明,後者卻始終看不見摸不著,妳究竟憑什麼斷定後者比前者更值得相信?知道有惡魔以後,妳為什麼還能繼續認為上神存在呢?」
西娜沉默。不管是否對上神有信心,她的世界本來就是基於對祂的信仰構成,所以她無從回答亞齊的問題。
「你來做什麼?」
「我來看那個中虛數詛咒的女人。」亞齊指的是團長,西娜不清楚他是如何得知這項情報,但反正這也不是他身上唯一的謎團。「鳥妖有棲息在死去地點的習慣,所以我原本想讓她變成鳥妖,這樣之後我再來找到她然後打下來就行了。不過她好像沒變化成功,看來有人也知道要阻止這件事。」
西娜現在是仰躺著的,所以她的眼淚流進了耳朵裡。現在她仰望亞齊的視線,變得好像在仰望上神,彷彿在質問著那樣注視。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西娜全身乏力,就連咬緊牙根都很困難。
亞齊並未接著回答,而是來扶她起身,動作一如他們相遇那天輕柔。扶起她後,他撿起地上的銀匕首,遞還給她,這才帶著興味盎然的神情,給出了問題的答案。
「妳不知道虛數詛咒是做什麼用的?說得容易些,這能節省召喚惡魔時需要的祭品。我看到那女人額頭上的印記,馬上就決定把最後一根箭用在她身上。她變成鳥妖以後,一般人就很難抓住她,只有我知道她的價值。等我需要的時候,我就能回來這裡利用她。」
西娜握緊亞齊還給她的武器,知道能拿回它完全是因為他的輕視。
「你這個惡魔!你……你才是惡魔……」
這拙劣的侮辱沒能激怒亞齊,他平淡的口吻和下垂的眉毛都清楚表示出乏味。「是我對她下詛咒的嗎?是我殺光她以外的人的嗎?你們這些普通人沒有辦法看出來,這女人已經半隻腳踏進隱界了,我也不曉得她怎麼撐到現在的。虛數詛咒是最折磨人的一種術法,因為它發作得極慢,但很確實。真要說,我殺了她反而是讓她解脫。」
在微風來得及搖出任何一道聲響前,西娜用這輩子最快的速度撲到亞齊身上,銀匕首刺入他的眉心。
──武器脫手的瞬間,她自己的後腦重重撞在地上,眼冒金星。
「最快樂的瞬間總是猝不及防,這話不假。」
亞齊口吻輕柔,但壓在西娜氣管上的手腕感覺不出一絲鬆懈。他並沒有對她施以多麼嚴密的箝制,不過是將膝蓋抵在她的兩條腿中間,並且在不使她窒息的前提下壓住她的喉嚨。光是如此,就使得西娜徹底失去抵抗能力。
「我願意用所有財產交換剛才傳遍我全身上下的感覺。我原本還沒樂觀到認為妳有可能殺我,幸好我想錯了。我到現在都不明白,詛咒、自殺、殺害……沒有一次例外,妳從來都是為了別人的事遺忘上神的教誨。妳加入他們了不起半個多月,光是這樣就能讓妳甘願違背教義嗎?」
不是半個多月,而是十幾年。然而西娜不奢望亞齊會理解。
「天堂什麼的我不指望了。但我至少要親眼看你被拖進地獄。」
聽到「地獄」二字,那無悲無喜的表情仍舊沒有變化,但是聲音中多了一絲憐憫。
「妳會以為害了他們的人是我吧?不,不是我,但究竟是誰,妳必須自己去尋找答案。向我發脾氣沒有用。」
「你騙人!根本不可能有答案!」
西娜哭了出來。她想忍住眼淚,但卻忍不住湧上心頭的荒謬跟無助。嘴唇在代替西娜提問,她的內心其實根本不指望從亞齊這裡得到什麼。
「殺了我……如果你真的是惡魔,就殺了我,我累了……」
「妳以為叫我惡魔就能讓我願意做所有壞事?不,哪怕我不是第一次殺人,我也打算拒絕妳。」
「為什麼!你以為你的靈魂還有多少價值嗎?」
「因為妳還有理智,知道自殺者去不了天堂。我現在要是真的殺死妳,也只是順妳的意罷了。」
西娜頓時意識到自己為什麼沒能自殺,握不住銀匕首只是其中一個理由而已。
「要我再次賣掉靈魂,妳就得支付一點東西。妳的同伴最近應該殺了巫師,他們有沒有留下什麼?」
很難說在這種交易的過程中,西娜的靈魂是否依然保持得以進入天堂的純潔,但她終究是把「路克的包包裡有五份召喚書」這件事和盤托出,他聽到召喚書時反應平平,但進一步得知有五份時,聲音明顯輕快不少,好像惡魔長出新的翅膀,更強韌也更寬闊。知道召喚惡魔的材料是人命後,西娜明白自己對於往後消逝的某些生命,也將負有責任,但反正她就要離開這個世界,已經沒有餘力再去為他人感到遺憾或悲傷。
身負救助天職的西娜即使處在最佳狀態,也不可能像此刻的亞齊一樣,在用刀尖抵著他人的喉嚨時,整把刀文風不動,好像那不過是從他的手延伸出來的一部分。知道她就要借助惡魔的手去往天堂後,西娜感到異乎尋常的平靜,那些曾在她內心翻攪不歇、橫衝亂撞的心情,想必都跟治療後的反饋一樣,只是幻覺。
「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我跟你沒有什麼好說的。」
亞齊微微一笑,西娜討厭自己動搖不了他的這件事。
「真不巧,因為我倒是有一件事要跟妳說。」
西娜閉著眼睛,任由亞齊湊到她耳邊。臨死前,不管他如何詆毀、嘲笑、捉弄,她都不會在乎。
然而──
「……你說謊。」
「我做過的壞事很多沒錯,可是我沒有說過一句假話。妳可能也聽過,我們隱瞞,但不說謊。」
亞齊帶來的消息讓西娜亟欲跳起來往山下跑,可是他正因為她的請求而用刀緊抵她的喉頭,使她進退維谷。
「我再問一次,妳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這一刻,西娜最氣的不是亞齊,是她自己。她氣自己不中用,氣自己軟弱,氣自己善變。
──如果我說,我們在原地留下了一個孩子呢?
仰望著即將降下的夜幕,就算是透過滿眼的熱淚所映在視野中的模糊影像,她也沒能看見上神的形影。
──活下去……為了活著的東西而活下去,這樣明天才會有希望啊。
為什麼她偏偏是會因為能夠維繫他人的生命而萌生勇氣的人?明明最終全都會消失不是嗎?
西娜知道亞齊不是為了幫助那個嬰兒才說出那番話,雙腳卻已經立刻因為想要狂奔而力量倍增。
「決定了嗎,聖女大人?」
「把刀拿開……」西娜哭得連肺都在顫抖,她到現在都還是不明白,究竟要為什麼笑,又該為什麼哭。「把刀拿開,走開!告訴我他在哪裡……寶寶,告訴我寶寶在哪裡!」
亞齊攙扶著讓西娜站起來時,她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很清楚,這是她至今為止的人生中最為恥辱的一天。至此,她沒能搶回什麼,還用五份召喚書的高價跟亞齊買下一個隨時可能失效的情報:亞齊清楚警告她,如果她不立刻前往營救,嬰兒可能沒法活下來,因為強盜們故意把他放在一個坑邊,假使面朝下掉進坑裡,還不懂得翻身的嬰兒會就此氣絕身亡。
「快動身吧。」
語畢,亞齊似乎要就此離去,但他沒走幾步路,忽然又轉過來面對西娜,舉起稍早幾乎奪走她生命的武器。
「還妳吧,這東西不適合我。」
亞齊原本作勢拋出銀匕首,之後還是選擇扔到她面前的地上,血跡斑斑的刀刃直指她的足尖。
「妳最好知道,妳單憑這種東西殺不死我,不管是現在,或是以後。若說身負救助能力的人會有什麼與生俱來的職責,那絕不可能是殺人,所以妳打從一開始,就無法用奪走生命的方式去拯救什麼。」亞齊直視她,眼神中沒有輕視也沒有憐憫,像是洗卻了一切偽裝用的色彩,不帶任何感情,彷彿他不願扭曲受託轉達的指示。「聽好了,如果妳想要殺我,不能用刀,要用話語。假如有那麼一天,我能聽到妳不再詛咒我下地獄,那時我就會知道,妳已經有能力了結我的性命──再見,別死了。」
終於完全看不見亞齊的身影後,西娜重新完成了掩埋所有人的工作,在這之前,她從四人的包包拿出還有用的旅行物品。團長的屍體披頭散髮,不知道她逃到這裡來的途中,將她拜託西娜買的白色髮帶掉到哪裡去了,作為代替,西娜拿出紫色髮帶,幫她綁好頭髮。這條髮帶即使一起下葬也沒關係,因為西娜已經再也沒辦法讓她看到自己綁起頭髮的樣子,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讓它留在這裡陪伴團長。對於拉格、路克和波溫,她沒有更多東西能夠留下來,只好又為他們唸了禱詞,然後用哭得沙啞的嗓子,唱了一段路克喜歡的那首〈小羊回家〉。
總算完成所有工作,西娜這才放心獨自出發。這次離開,她沒有回頭。
西娜抵達山腳時,下弦月已靜懸夜空。曠野中,彷彿染著月光顏色的夜風吹動長長的草,使它們招搖起來,發出的聲音猶如耳語,似是在議論著來客的身分。從遠處就能看得分明,馬車原先在的位置空無一人,原本被團長他們解放的十幾名俘虜,已再次落入強盜手中。西娜沒有浪費時間自責悲傷,她很清楚自己就算當時死在這裡,也不可能隻身保護他們。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跪下來為他們祈禱。
祈禱完,西娜抬起頭,發現被踩得亂七八糟的泥地中,有一截小小的布料在發亮。她本以為是看錯,打算轉頭去尋找被遺棄的嬰兒,雙腳卻不由自主走向那發亮的東西。她蹲下身去查看,隨即雙腿發軟,以手支撐才沒跌倒。
──是團長的白色髮帶。
如果沒有回來這裡,沒有跪在剛才那個位置祈禱,就絕對不可能找回這條髮帶。又髒又皺的髮帶靜靜躺在手心,被如雨的淚水徹底打溼。她原以為自己和團長再無關連,必須再次孤身前行,可是……
「嗚……嗚嗚嗚……」
明明答應過團長要活下去的,要努力走到終點,可是剛才卻忘了這些,還請求亞齊給自己一個解脫。西娜跌坐原地,明知無人會來安慰,仍緊抱雙膝,放聲大哭。
「對不起……都是我,都是我……」
團長的擁抱很溫暖,還時常親她額頭,誇她很乖;路克從不生氣,是最有風度也最幽默的人;波溫勤勞友善,有著一顆真摯的心;就連拉格也是忠誠又可靠,有他在就能安心休息。
「拜託你們……不要……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想起大家的表情跟聲音讓她手足無措,這些東西太多了,單憑她一人不可能背負至終。可是他們已經離開了。如果不想讓他們真正死去,就必須將它們都放在一個不會蒙塵的地方,就算一件件擦亮這些收藏很累,會再次淚流滿面,也不可以忘記──團長說過,這是選擇活下來的人的責任。
應悼念的歲月太長,哭泣本身與之相比,怎麼說都過分短暫。擦乾眼淚後,西娜又細細搜尋四周,這才在一個陷坑旁邊,找到身體有些冷的嬰兒,他的身上裹著她之前給的斗篷,這是那個人家說總是生病的孩子。這個陷坑不深,但只要嬰兒一翻身或滾動,就一定會掉進去。不管是誰將嬰兒放在這裡的,他們根本沒想讓他活下來。
「乖乖……」
嬰兒發出很細的聲音,像嗚咽又像歡笑。西娜的指尖短時間使用過度,現在痛得如遭火烙,全都無法使力,她只好改用手臂調整懷抱嬰兒的動作,讓他能舒服地休息。調整好姿勢,她才用很重的鼻音低喃一句「上神護佑世間萬物」,治好他身上所有可能的病症,皮膚變得如同青蛙般冰冷濕黏,頭側也略微疼痛,但大致上沒有問題。他的母親將他保護得很好。
「我要叫你什麼才好呢?」她在草地上坐下,慢慢搖晃著嬰兒。「我可以叫你『艾利』嗎?嗯,艾利?」
即使不這樣安撫,嬰兒也沒有哭。這個孩子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一直也安靜得可怕。他僅是睜著一對灰眼珠看她,像在問:「妳哭什麼呢?」
嬰兒的溫度和重量很切實。西娜不由得想問,上神的懷抱也是這麼地溫暖嗎?若非夜風拂過臉,帶來冰涼的感覺,西娜不會知道自己又悄然落淚。她掀起衣服,用下擺拭淨臉頰,又親了親嬰兒的額頭。已經哭夠了,要做好一個母親,就不能總是哭哭啼啼。
明知如此,淚水依舊在奔流,滴在艾利的襁褓。
──知道有惡魔以後,妳為什麼還能繼續認為上神存在呢?
亞齊的聲音在心中響起,卻很快就被細碎的啜泣所掩蓋。
存在也好,不存在也好,那些事情明明怎樣都好……
這個孩子在這裡,不可否認地存在著。他什麼都不懂,只是出於本能而呼吸並因此存活,但這對知道他歷經多少波折、自身也是走過漫漫長路才抵達此處的西娜而言,卻是不折不扣的奇蹟。
光是認知到這點,她就想要跪下來雙手合十。如果從沒有相信過上神,或許便能活得比現在輕鬆。然而,如果從未與那一切相遇,西娜就不能在這親臨奇蹟的時刻,將滿腔的熱流化為有意義的言詞,也不可能相信荒草蔓生的曠野終將開出花朵。如果不相信有一種存在能超越生物有限的視野、壽命、智慧與力量,那她也就無法繼續懷抱希望,相信這一切都有意義。
這孩子長大以後,她會將這些事情也說給他聽吧。為了讓他知道自己的生命是多麼珍貴,西娜相信她會向這孩子述說,他的母親是如何拜託西娜為襁褓中的他祝福,怎樣在大雨中試圖將溫暖留給懷抱中的他,最終又是為何要用斗篷把他裹得嚴實好抵禦寒冷,彷彿認為在荒野中獨自活下來真的稱得上是一種幸運。
那麼,她又該如何解釋,他為什麼會被強盜棄置在坑邊而遲遲沒有掉進去呢?
直覺告訴西娜,上神看顧著這個孩子,保護他直至她終於到來。
屆時,那個孩子也會相信這件事嗎?
一定會的吧。西娜想道,因為撫養他的人──也就是她──深信這點。她認為那個孩子一定也能和她一樣,相信當所有人都不在他身邊的時候,上神也顧念著他。這種顧念會陪伴他走完一生,會帶他走出黑暗,跟奇蹟相遇。
在那一刻,她曾以為無解的問題忽然得到了解答。
──知道有惡魔以後,妳為什麼還能繼續認為上神存在呢?
亞齊曾如此提問,但她意識到,自己該做的根本就不是去證明上神,而是思索懷抱這份信仰的自己能做到什麼。她是否能夠成為那樣一個人,單單是存在著,就能讓人產生「這世上想必有神存在」這樣的念頭?在還不知道箇中意義的時候,她就回應了人們獻上的「聖女」之名,因為回應了,所以必須扮演到最後,要將職責貫徹下去──為恐懼的人尋求慰藉,聆聽經歷奇蹟的人傾訴感激,與亟需指引的人思索方向,以此讓人們自然而然地相信,萬事萬物都歸祂所有、為祂所知、循祂所示──哪怕是謊言也好,像這樣所鋪設出的道路,總有一天也能通往某個地方。相信著,看似沒有去處的感情和遭遇,最終都會流向那裡,在屬於它們的某處得到安寧。
不知不覺間,西娜發現她的臉頰已經乾透。艾利像是鼓勵她似的,發出嗚嗚的聲音,伸出手來。她低下頭,讓艾利觸碰她的額前。如果有人問何謂奇蹟,她會說那正如嬰兒放在她額前的小手。
對不起了,艾利,請你充當讓我繼續前進的理由吧。我會帶你到天堂去的。即使路上有著很多的艱辛跟痛苦,然而一旦經歷過那些你就會堅強的。我會保護你,會治好你的傷口,讓你能到上神身邊。到那時……
剩下的話語溶入了滿是乾燥氣味的夜風中。
在西娜抱著艾利陷入的那個睡夢裡,天堂的景象宛若天邊的幻影,美好地搖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