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你媽媽。」
何穆穎望著眼前從小一直稱作「媽媽」的人,用顫抖的聲音道出這句。
她額前凌亂瀏海間的眼眸,閃爍些許淚光,以及各種複雜難解的情緒。光影在臉上褪去大半,只留下頹喪,以及短促哽噎聲。
何穆穎還沒意會話中含意,眼前的人的神情已點燃他怒火。為什麼她會露出那麼痛苦的樣子?那樣的眼神,那個看著他的眼神,好像是因為他自己的關係而受傷。
她到底在哭什麼?該哭的人應該是他吧!不管怎麼說,他可是這十幾年,甚至在幾分鐘前,還稱她為「媽」的人。
為什麼當下反應,反而她才像是受害者?
何穆穎緊握照片一角,回想剛才發生的一切。
昨天,他為了找一張去年高中校內徵文比賽的獎狀,作為將來大學申請的學習資料收集,在儲藏室翻了好一陣子。由於家在整修,目前暫時住在爺爺舊家,一些打包的東西也就暫時沒有開封,和其他物品混在一起。
然後,在各種開箱過程中,他意外發現了一張照片滑落到腳邊。
照片上的男性明顯就是他的父親──何証銘。些微泛黃的照片中他看起來十分年輕,一頭被髮膠操作過的朝氣髮型、穿著有些彆扭的西裝和僵硬的肢體,但眼神中卻是充滿溫柔,看向眼前的人。
在他前方的女性,披著一頭及肩的中長髮,露出雪白的鎖骨及雙臂,胸上緣一抹白色瀑布而下的婚紗,在地板鋪成一地閃亮雪絨。兩側紫色琉璃耳環反射著光,淡薄的眼影和唇妝點綴她細緻的臉龐。那樣深邃的眼眸,僅僅是透過照片,都可以感受到滿溢的愛。
照片底下寫著:証銘&令綺
明顯就是父母的結婚照片,卻讓何穆穎對裡面的女主角有些陌生。父親雖然臉上多了些皺紋及白髮,但面容大致上沒什麼太大變化。
母親卻和他印象中相差甚遠。他知道女生化妝的魅力,也知道生產過後身材可能會不如以往,但自己母親是單眼皮、右邊嘴角還有顆痣,怎麼看都和照片中那位深邃雙眼皮、白皙臉蛋的新娘不怎麼一致。
就算有整容,整體上的氣質還是不同。照片上的人有著一股在她身邊似乎周遭空氣都暖和起來的溫煦。自己的母親則是行動迅速、講求效率的豪傑型女性。
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她們都叫做令綺。
儘管他不應該動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但好奇心驅使下,何穆穎開始拆封其他父親的箱子。在一箱又一箱各種醫學原文書、旅行紀念品之中,他先是看到了一份沾上一層灰的喜帖,上面的女方名字是「郭令綺」,和自己母親的名字一樣。
這樣可以連結,父親的確是和母親「郭令綺」結婚。
之後,他又找到了一幅藏在箱子底部的相框。
相框中,年輕的父親與那位溫柔的女性,站在一片紫色花海中,手牽著手,面對鏡頭笑著,洋溢著幸福。
他很少,幾乎是不曾,看過父親對母親露出那樣的表情。即使母親因為在外地工作繁忙,一個月才來找他一次,父親也不一定有空和他們團聚。但當兩人碰面時,就是很一般的互動,關心對方近況講講話,然後帶著他去吃各種美食、買衣服。
他以為這就是一般夫妻之間的互動,兩人一把年紀在小孩面前談情說愛,應該也不太自在。就連聽到同學說自己的父母還會過情人節、結婚紀念日時,他都覺得是家庭差異。
雖然他也曾經懷疑父母分居或離婚,但被父親很斬釘截鐵地否認。
直到他看到照片的這一刻,看到他從未見過父親這樣幸福的這一刻,一股無法明說的酸澀從胃湧上。
照片中的人,到底是誰?
父親因為有大手術要開,會在醫院過夜,無法做確認。而剛好隔天是母親每個月回來看他的日子,他看著手中的照片,整夜未闔眼,猜想了非常多的可能,直到母親回來。
母親仍是一貫帶了他喜歡吃的零食、關心他的課業狀況,也發現他的黑眼圈並叮嚀了幾句,但沒有一句認真傳進何穆穎耳裡。
母親很快地發現他心不在焉,和以前一樣果斷又直覺,更讓他感到不自在。最後索性直接拿出照片,問:
「這個人,是誰?」
他第一次看見對任何問題都迅速回應的母親,就那樣呆看著照片不發一語,隨即轉頭不願面對他。
「照片上面寫,郭令綺。」他又說。
他多麼希望,母親能夠回頭,笑著和他說,那是她,只是因為老了所以看起來不一樣。
但是她沒有。
她就那樣,時而深深吸氣,時而搖頭,一直背對著他。
那樣的母親,在瞬間變成了一個無助的女孩,身影變得好小、好小。
何穆穎那沉在泥沼中內心的不安,緩緩上升,形成一大顆黏膩的泡泡。
「上面是寫媽你的名字,卻跟你是不同人?」何穆穎看對方沒有反應,只好自顧地說下去。「我爸是跟郭令綺結婚,這個人叫做郭令綺,你也叫郭令綺。但你跟爸又是夫妻,所以到底是……」
「夠了。」
母親回眸,是他沒見過的慌亂。
然後,她說了。
「我不是你媽媽。」
何穆穎聽見心頭那顆氣泡爆破聲響,沉頓地打在耳膜上。
他不知道該怎麼樣面對這樣的情況。他好希望眼前的人可以多說幾句,就跟以前一樣,把任何事情拆解分析給他聽,得到一個合理的答案。
沉默與尷尬蔓延在狹小的客廳,成了點燃怒火的信硝。
「那你,到底是誰?」何穆穎聽見自己語氣的不敢置信。「你不是郭令綺?」
「對不起。」女子摀著臉,淚水流連在她的眼眶中。「我是你媽媽的朋友……因為受到你父親拜託,所以假裝成你母親……」
「原本其實……」
「假裝?」何穆穎無法抑制自己不停吸進大口空氣,好讓腦袋降溫。「所以一直以來,你們都是在騙我?」
女子轉頭,將答案無聲抿進雙唇。
「為什麼要騙我!把我當作實驗對象那樣,再觀察我的反應,這樣很有趣嗎!」
「不是這樣的。」女子哽咽。「你爸爸希望你有個完整的家庭……」
「什麼完整的家庭!」何穆穎一把將桌上的零食掃開,玻璃罐在地上摔個粉碎。「用欺騙的就可以叫完整嗎!」
「告訴我!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女子後退一步,眉間凝著一絲幾不可查的委屈。
何穆穎見女子又不吭聲,焦急的內心已經到極限了。
「你叫什麼名字?」
「商昀琴。」
「我真正的媽媽在哪裡?」
「你媽媽……」商昀琴看著何穆穎的雙眼,終於潰堤。
「你媽媽,已經去世了。」
從今天開始,連續兩個周末會PO出這部小說的前四篇作為宣傳(六、日各一篇)
PS. 好久沒PO小說了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