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嗨嗨！這次又久違的到了骨科實習兩週啦。在我們醫院的骨科實習，是不能指定要跟哪個主治醫師的，一切都是秘書安排跟誰就跟誰。所以在去骨科之前，我一直祈禱自己可以跟到以前跟過的親切溫柔大佬。（可以點此看之前的骨科實習紀錄）
「啊，妳這兩週是跟ＸＸ醫師喔！」年輕的主治醫師簡單交代事情、遞給我行事曆之後又走人了。……這兩週是跟到骨科的業績王，不是跟以前的那個老師，有點失望的說。不過人不能太快死心，我換好衣服走到刀房，找到正要開膝蓋關節置換手術的老師。
「老師，我是跟你的實習生！」「哦！那我跟妳說，我們接下來就是要做什麼什麼…」即便我只是個旁觀者，老師並沒有冷落我，在每個手術步驟前會停下來對我講解。有時候甚至他開一開會突然離開手術台，只為了告訴我目前手術進度是把膝蓋軟骨挖下來、等一下要開始削大腿骨，接下來又要進展到哪個步驟。
膝關節置換應該是我目前看這麼多手術下來，最殘暴、最硬核、最直接俐落的手術了吧。從消毒、擺好病人姿勢、劃開皮膚肌肉以後，就是一陣「乒乒乓乓碰碰碰鏗鏗鏘鏘」的高分貝音量攻勢，挖掉多餘的軟組織、切削骨頭以符合人工關節的形狀、磨平骨頭，中途拿出各種電鋸、錘子用力敲削，整個流程一氣呵成，步調極快。
中途老師停下來，轉頭對我說：「我常講，我們這科就是殺豬科，懂嗎？」看著老師超過一米八的魁梧身材，手上還拿了把電鋸，身上又滿是飛濺的血跡，我能夠不點頭嗎。
週一下午是老師的門診時間，我跑去跟老師的門診。果然是骨科的業績之王，病人在門外排了一圈又一圈，護理師幾乎是片刻不得閒的站在門口不斷叫號，只為了幫老師節省每次等病人走入診間的那半分鐘。「嗨，妳來啦！坐過來旁邊！」老師也很熱情的叫我過去。「來，開始叫病人進來吧。」
才沒看幾個病人的時間，我對老師的好感度便大幅度上升。老師真的是業績王，病人數量超級多，但是卻堅持每一個病人的Ｘ光、ＭＲＩ、身體檢查都要讓我看過。「妳看這裡，是不是關節腔明顯窄縮？還有這裡的亮度也不對，正常骨頭不是這種影像，旁邊也長骨刺了，這個就是典型的退化性關節炎。」老師指著每一處異常的發現，一直講解到我可以理解。
某些醫師只看特定的部位如手、膝蓋、肩膀、腳踝，老師則是來者不拒，什麼都看。除了常見的創傷骨折、退化性關節炎，神經損傷、韌帶斷裂拉傷也都有看。「病人主訴前三指手麻，是哪條神經出問題？…對，很好，所以是橫腕韌帶壓迫到正中神經造成腕隧道症候群。」老師徵求病人的同意之後讓我摸摸病人的手腕：「有沒有發現兩隻手的大魚際肌不太對稱？病人手麻的那邊已經開始肌肉萎縮了。」
不只是學生喜歡他，連病人都好喜歡他。好多病人雖然每次看診都等很久，但因為老師乾脆俐落又親力親為的態度，每個病人都細心解釋病情和治療，養成一票死忠的追隨者，我也快要變成老師的粉絲啦。
跟著業績王的好處之一，是可以看到各式各樣奇特的案例。眼前的病人是個年輕男生，老師使使眼色：「你當初真的快把我嚇死！學妹，這個病人當初是鎖骨骨折，骨折癒合之後要約住院拔釘子，我請他住院前先照胸部Ｘ光，我給妳看當時的片子。」
老師才把片子點開來，我就當場傻住了：「老師，這個…為什麼病人現在還好好的？」「嚇到了吧，我當初也是。那天他照完Ｘ光，放射科馬上緊急打電話給我，說病人現在馬上立刻就要去急診！」……病人是大範圍的氣胸，整個右側肺部塌陷到小於一半，非常有可能壓迫到心臟，是有致命危險的狀況。
（氣胸簡單來說是肋膜腔之間有空氣跑進去，因為壓力的關係把肺部壓扁，嚴重的話甚至會壓迫到心臟而致命）
病人無奈地聳聳肩：「我那時候只覺得有點喘，去診所看只說是感冒，吃了藥感覺好像有改善，誰知道會這樣……」「我打給你沒接，只好打給你媽說你要馬上來掛急診，結果你媽還以為我是詐騙集團欸！靠北喔！」老師是香港人，講國語有點口音、語速又很快，也難怪會被誤認……
「我當下真的以為只是小事耶，我跟老闆說要暫時離開一下，哪知道我下次回去上班就是十天後的事情了……」病人糊裡糊塗的到了急診，再照一次胸部Ｘ光發現大範圍的氣胸並無改善，就緊急轉給胸腔外科去開刀了。在開骨科的手術之前還先跑了一趟胸腔外科，真是難得的體驗……
有些醫師會想在每個星期的某幾天稍事休息，但老師根本是超人，每天都有手術或門診，時間甚至卡的剛剛好。一早的手術是內視鏡開腕隧道症候群，老師一樣熱情招呼：「啊學妹，跟妳說現在這個是內視鏡從手腕下過去，有看到螢幕上那個白白的東西吧？就是壓到神經的韌帶。」老師拿了把小剪刀，順著內視鏡頭把韌帶剪開——「好了，就是這樣！韌帶剪開之後就不會壓迫神經囉！」哇，真的好玄ＸＤ
第二台是先前的髕骨骨折癒合之後，入院進行鋼絲移除的手術。一般的手骨、腿骨骨折會使用鋼板固定，但髕骨不適合用鋼板，所以一般是用專門的鋼絲或小鋼條固定。「欸，這只是拔釘子而已，學妹妳不用來啦！」老師揮揮手想叫我離開，但我本來是想說沒看過還是來看看的……老師下個瞬間突然又轉頭問我：「啊不過，妳有拔過骨釘嗎？沒有齁？來妳上來，全～部讓妳拔！」
這邊先簡介一下，因為這裡骨科沒有住院醫師，但開刀時總需要助手吧？所以醫院會另外聘請一些手術助手（又稱刀助），他們是有醫療執照的人員，負責每次手術時的前置作業與協助開刀。跟刀房護理師又是不一樣的存在。
我蹦蹦跳跳的穿好無菌衣上去，手術台上是老師和另一位刀助學長在做事。老師和學長的身高都超過一米八，我已經不矮了，但站在他們旁邊還是像個小孩一樣。那為什麼會提到這個？因為手術台被調整成適合他們的高度，我卡在一個微妙的位置，很怕每次老師手一用力就會打到我的臉，然後大家一起染污無菌區域…
老師從膝蓋上的切口，奮力在軟組織和骨頭中挖到當時打骨釘和鋼絲的位置，拿了把手術鉗夾住鋼絲。「學妹，這個給妳，用力往外拉就對了！」「欸…往這邊拉嗎？」我很怕自己做錯事。「對！大力拉！」老師和學長後退一步騰出空間給我，我雙手托著鉗子使出全身的力氣往後——鋼絲拔出來啦！這也太費力了吧？「很好，就是這樣！」
老師繼續找出剩下的骨釘和鋼絲，也都把這些固定物交給我拔。「其實拔骨釘真的很簡單，沒什麼難的啦～妳要不要關傷口？縫皮下連續縫合就好。」「喔，好啊。可是我怕我會花很多時間欸，後面好像還有很多台刀？」上次縫皮膚是兩個月前的事了，我對自己沒什麼信心。「哎，沒關係啦！反正那些刀又不是我的！」老師一派悠哉的跑去打手術記錄，留下我和刀助學長。
「有縫過嗎？…在哪裡縫過呀，我們醫院的外科嗎？那不用擔心啦，就照那樣縫就好。」刀助學長很有耐心的看著，即使我縫的沒有他們那麼流暢，還是細心指導我的動作。縫著縫著，另一位骨科的主治醫師跑進來串門子，好奇地看著我：「哎呀～這是誰呀？不分科住院醫師嗎？」刀助學長說我是跟業績王的實習生，眼前的老師笑笑說：「跟他很棒耶，超多學生喜歡他的！」對！我現在也豪～喜歡我老師啊！
雖然老師是個急性子，講話口音比較重、語速又超快，我一開始需要花點時間才能理解老師教學的內容，但老師從來不會放生學生，每一台刀、每一個病人都會花時間講解，找圖片輔助教學。就因為老師這麼用心對待學生，我每天都會鞭策自己回家要多讀點書，而且要更用心更認真的去手術室跟刀、看病人。
隔天一早，我一到刀房，馬上又被老師叫去手術台上幫忙。這台手術是腳踝的韌帶固定術，病人因為先前的運動傷害造成韌帶部分斷裂、剩餘的韌帶變鬆，進而影響到病人的日常活動，於是決定入院手術。
從腳踝內側下刀後，撥開肌肉，找到目標的韌帶。「妳看，病人的腳踝很明顯往外的幅度比正常人大得多，表示他的韌帶是有問題的。」分離出要固定的韌帶之後，用釘子把韌帶往前固定在腳踝骨上。「反正韌帶會慢慢變鬆，我們現在釘緊一點比較好，然後病人的腳踝要往內避免扯到韌帶。這樣就好囉，等一下妳縫完傷口之後請學長教妳打石膏。」
今天的刀助和前一天是不同人，但學長們對學生都好親切呀，不只是在縫合完後肯定我（「學妹妳都不用教耶，是不是應該走外科啦？」學長好可愛XD），後面打石膏時也很用心的教學。打石膏是把石膏片一層層疊起來再泡水，趁石膏發熱的時候趕快放到病人腿上捏塑形狀，等石膏慢慢冷卻也就定型了。石膏幾乎只有骨科和整形外科會用到，很特別的體驗。
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刀房和門診度過，擔任手術助手和跟著老師看病人，一整天就這麼過去啦。每一次跟門診都在在加強了老師偶像般的地位，第一次來看診的病人，老師會請病人讓我練習問診、身體檢查和判讀Ｘ光片、練習報告病人，接著和我討論問診結果和Ｘ光片的異常發現。儘管病人多到天邊，但老師很有耐心，完全不會覺得我在浪費他時間。ＸＤ
（真的不是唬洨，老師有幾天的行程是早上排兩台手術，緊接下午兩點看診馬拉松，病人看到半夜一點才看完，完全是超人）
門診有看到一些滿有趣的病人，像老師讓我問診的一個病人是背痛的阿嬤，我完全絞盡腦汁在想背痛有什麼可能的疾病、仔細詢問病人背痛的形式和位置、怎麼發作、怎麼緩解，有沒有伴隨其他症狀等等，後來發現病人其實是椎間盤突出合併脊椎粉碎性骨折。
「學妹學妹，妳看這個Ｘ光。」老師神秘兮兮的點開一個病人的檔案。「呃…這個是人骨拼圖嗎…」Ｘ光下面看到碎了滿地的骨頭，用各種鋼板骨釘勉強固定出腿骨的形狀。「這個病人當初酒駕開車，還給我開九彎十八拐的山路，他一個右轉撞到山壁，幹，兩隻腿骨直接碎成這樣，還有一堆骨頭根本找不回來。」（老師髒話很多，但這種說話調調很有他的個性ＸＤ）
這時候這個酒駕病人坐著輪椅被家屬推進來，邊哀號每次回診都要他的命，真的不想再看到醫師了。「幹，啊不就你當初是撞山，你那個時候直接左轉下懸崖，連我都不用看了啊。」老師連嘴病人都好可愛ＸＤ
有了第一週在手術台上的些許經驗，第二週開始老師都會讓我上去幫忙。小腿骨骨折癒合之後要把鋼板和骨釘拆掉，但骨頭很容易在生長之後和骨釘卡得死死的。我在旁邊幫忙按住病人的腿讓老師比較好施力，老師用螺絲起子轉骨釘轉的滿頭大汗，甚至螺絲起子的前端還會被轉到歪掉……難怪老師會一直強調骨科是暴力至上的地方..……
當天第二台是膝關節置換手術，換人工膝關節算是骨科很常見但也很耗費體力的手術，除了老師以外還要三個大男生刀助來幫忙。而且膝關節置換要鋸開骨頭，對於無菌的要求更高，若沒做好徹底的無菌，病人可能手術之後會發生骨髓炎，嚴重的話甚至要截肢。所以才會有種說法是「骨髓炎是骨科醫師的痛」。
整台刀的速度之快，所有事情的發生都在一瞬間，很怕自己在旁邊會搗亂。同時也害怕自己染污、把髒東西帶進去，所以手不敢亂摸亂放。老師甚至整台手術會一直一直換手套：「手套髒了就換沒關係，重點是不要把細菌帶到骨頭裡。這個真的不能省，有些醫院會要求醫師不要浪費手套，但下場就是骨髓炎的比例比我們高很多。」
手術結束，老師把傷口讓給我縫，膝關節手術的傷口超長的，縫得很開心。這天是另一個刀助學長在旁邊監督，不停找我聊天：「哇學妹，妳拿器械的手勢很外科醫師欸！」「傷口縫得很好，99分！剩下一分是留一點進步空間！」中間有其他刀房的護理師跑進來拿東西，學姊轉頭看到正在縫傷口的我：「欸這是你們家的住院醫師嗎？怎麼這麼厲害！」刀助學長用很驕傲（？）的語氣說：「沒有，這是我們家的實習生！」學長真的好可愛！ＸＤ
老師真的是業績王，第二週排了滿滿滿的手術。隔天一台關節鏡軟骨修補和十字韌帶重建的手術，老師也讓我上手術檯幫忙。關節鏡進到病人的膝關節裡面，可以看到移位的半月軟骨，老師選擇用縫合釘來固定軟骨。老師拿了根長長的器械，從小刀口伸進膝關節內，前端尖銳的釘子定位在軟骨上。
（半月軟骨的自動縫合釘）
「學妹，妳來按器械上的鍵，整個往下壓到發出喀喀的聲音。」我遵照老師的指示做事。「對。旁邊再釘兩個，我找好位置了，像剛剛那樣往下壓。」「喀喀！喀喀！」「妳看半月軟骨沒有鬆脫了吧？恭喜妳，剛剛花掉兩萬一了！打一釘七千塊喔。」好、好貴……
老師還把關節內視鏡鏡頭給我操作，平常連腹腔鏡（很常見的內視鏡）都沒什麼機會拿到，居然還可以拿到關節鏡，看到整個關節腔內的軟骨、韌帶、滑液囊，真的很！好！玩！而且老師好好好棒，整個手術過程都會跟我講解現在在做什麼、這是哪一個解剖構造、半月軟骨要怎麼固定、十字韌帶重建的整個流程，再加上自己親身上手術檯操作和觀看，收穫超多！
（關節鏡是一根長長的鏡頭，外接大螢幕，大家看著螢幕做事。中途會一直灌水進關節腔，所以關節鏡手術通常會開到滿地都是水。提醒學弟妹如果去骨科實習要看關節鏡手術，最好去買一雙防水鞋，你不會想被有血的水淋到腳和襪子濕掉ＸＤ）
手術中途常常要移動病人的腳和膝蓋，調整角度讓主刀者比較好做事。我本來想幫忙搬病人的腳的，結果老師還阻止我：「這種粗重的工作給刀助來就好，妳不用搬。」也幸好老師有阻止我，當天的病人都動輒90、100公斤，我那天感覺自己沒做什麼，但當天晚上還是腰痠背痛……也是這個時候，我徹底打消當一個骨科醫師的念頭，我才來實習兩個星期就覺得快不行了，每天晚上身體都好累，難怪大家都會說骨科醫師是木工，完全是體力活……
最後一天是兩台橈骨骨折拔除鋼板的手術，劃開手腕的皮膚之後，老師一邊分離手部肌肉、一邊跟我解釋這些肌肉是什麼肌肉，如果受損會有哪些後果。拔掉鋼板之後，我幫忙把傷口縫合起來，老師打完手術記錄之後跑來監督我：「學妹，妳真的縫得不錯耶，以後應該走外科系了吧！」後面還聊到建議我可以走泌尿科，到底為什麼是泌尿科啦？！ＸＤ
在骨科的兩週真的十足開心，老師很棒很教學又放手，病人數量多、種類也多，看了不少特別的案例，實際體驗到半個骨科醫師的生活，更讓我確定以後的志向是想走什麼樣的科。
而且刀房裡每個刀助學長（大概有七個人吧，我每個都跟過了）都很有耐心很親切，完全不會嫌棄實習生礙手礙腳，也很認真的教學，這兩週過的很充實。雖然說以後不會想當骨科醫師，但未來不分科住院醫師有機會的話，還是想到骨科再多待一陣子，我還想繼續跟著老師學習。
然後，非常感謝大家這三年來的閱讀、追蹤！都是因為有大家的鼓勵支持，我才有動力提筆記錄在學校和在醫院的生活，雖然每篇日記都是好幾個小時的心血，但也因為有在寫日記，才更督促我在臨床實習上要更認真更努力，用心體會每個時刻。
而且每次回頭閱讀這些日記，都會讓我想起當下在那科的心情：被前輩唸的失落、被老師肯定的雀躍、被家屬刁難的哀怨、學習到知識技術的充實感，這些湧上心頭的記憶，也在在提醒我要珍惜每個當下，把握每個精進自己的機會。
未來不會停刊，只是我要從醫學生升級（？）成不分科住院醫師了，在臨床上的體悟也會不同於以往吧。很感謝每個讀者的回饋，再接著介紹幾篇醫學生的考試制度，這個系列會再改名成住院醫師日記，到時候也要請大家繼續支持啦。謝謝每位讀者，希望你們都有在文字間感受到我對醫學的熱忱熱愛。
下次的醫學生日記是「OSCE，給考官看看你是怎麼看病的吧！」，如果喜歡這類文章，記得按下訂閱、收藏，我們下次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