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拉》
「Du bist mein schmerz！」
（譯註：你是我的痛苦！）
一切是灰色的。
她關門，褪衣，一甩凌亂的長髮，栽進破洞的沙發，一杯伏特加入口。一切都是灰色，屠茨涅伯格的冬天不允許張揚，傍晚緊裹麻布頭巾偷偷溜走。
灰色的一切，除了窗邊，緋紅色的香水瓶。那是一個小巧的10毫升裝瓶，廉價的玻璃外殼藏掖著寶石般晶紅的液體。她扶著抽痛的頭，微顫的手努力將香水噴進茶几上的擴香瓶——灰色的木條沾上幾點紅，然後往下暈染，直到整個瓶子乃至房間，浸入深沉的香韻，閉上眼。
那是灰色之前的味道。
「請節哀。」
「我不可能生病！我不能這樣……」
「Heil Hitler！」卍字在微冷的大地豎立。
「別過來！」深深的暗巷，三道黑影朝死角的女子聚攏。
「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瑪拉。」
她睜開浸濕的雙眼，金黃色的麥田，紅白格子的野餐布上，一名綁著棕色辮子的女孩正忙著拿出三明治與啤酒。
「怎麼啦？」瑪拉對她微笑，眼角溫柔的紋路像可以容納她所有的淚水。「怎麼偷哭啦？」
「還不是因為你太可愛。」她抹乾淚水撲向對方，兩人一起跌入柔軟的麥田裡放肆的笑鬧。「你好香。」她把臉埋進對方白皙的胸脯，惹來一聲羞赧的嬌罵。
「你也要嗎？」瑪拉環抱著她，拿出一支緋紅色的香水，輕輕噴在她的胸口。但她聞不到任何特殊的味道。
「怎麼跟你聞起來不一樣？」
「跟用的人有關係啊！」
「什麼鬼！」她使壞的搔癢瑪拉的側腹。
「欸不要啦你很壞，哈哈哈哈……」
「說真的，為什麼我用起來沒有味道？」抱著瑪拉又香又軟的身體，她柔聲問。
「這可是我調出來最滿意的香水喔，用的是最珍貴的材料。」瑪拉得意的笑著，「只有在你迫切渴求它的時候，才能引出它真正的味道。」
「是喔，你有幫它取名嗎？」
「當然，它的名字是——」瑪拉突然認真的看著她，輕輕撫上她的臉，「『回憶』。」
傍晚艷麗的光芒灑下，整個世界彷彿都在微醺的風中起舞，輕輕的，非常無害。
「瑪拉……？」她呆滯的瞪著心愛的女孩扭曲而殘破的身體，在血色的麥田中央，衣衫襤褸。一聲巨響，沒有臉的士兵踏平麥桿，他們無聲的活過和倒下。坦克從容的開過、砲擊。
一眨眼，微風徐徐，世界美好的讓人想哭。
「快走。」一起凝望夕陽最後的笑靨，瑪拉拍了拍她的頭，將她推離狼藉的杯盤：「剩下交給我就好。」
「可是我不能丟你一個人！」
「快走吧。」瑪拉的眼角溫柔如往常。「我會去找你的。」
「瑪拉！」枯萎的麥田裡，她抱著愛人破碎，再也無法完整的軀體。
被緊緊捂住的嘴無法出聲，但她笑。我快要跟你一樣了，瑪拉。
大雪的屠茨涅伯格，她冷眼看著歡慶勝利的群眾、高調揮舞的卍字旗。
「這麼說吧，今後你可能對於回想事情會有一些……困難。」
「請節哀。」
「我做不到！」她從沙發上跳起來，擴香瓶被撞倒，摔在地上粉碎。她搖搖晃晃的在房裡踱步，經過一張張被劃了大叉的肖像，畫裡是個麥田，和一名女孩。散落滿地的筆記本絆了她一下，她趴倒在地，穿過遮蓋視線的亂髮看著筆記本上無數不完整與劃掉的句子。「我不能忘記……絕對不能忘記你……」
她冰冷的躺下，鋪天蓋地的灰塵落在她身上，像窗外紛亂的暴風雪掩蓋一切，記憶裡只留下灰白。
「瑪……瑪……？」她奮力爬過整個房間的雜物抵達窗台下，撐起疲軟的身體抓起香水瓶準備飲下。
「你怎麼還是這麼悶騷呀？」她轉頭，涕泗縱橫，看著綁著棕色辮子的女孩。
「抱歉來晚了。」瑪拉一跳一跳輕鬆越過所有廢棄物來到她身邊，接過她手裡的「回憶」。
「你去哪裡了？」她一邊哭，一邊笑著，用無力的手捶打她的肩膀。「我找你好久了……」
「笨蛋，我就在這裡啊。」瑪拉輕撫她的頭，「我們都在。」
「可是……我已經……」
「噓。」瑪拉緋紅的唇瓣接上她蒼白的嘴，舔掉了她所有的不安。「知道為什麼它是『回憶』嗎？」
「為什麼呢？」她這才想起自己從來沒有問過這個問題。為什麼不問？這明明是自己的摯愛最珍貴的結晶啊！
「因為只有在你失去它之後，才會明白它的味道；只有在你賴它以維生之後，才會明白它的可怕；只有在你要一切結束的時候，」瑪拉憐愛的看進她的眼。「才會明白我們一直都在這裡。我，跟一切你所厭惡的，我們都在。」
「我不能只找到你嗎？我可以用一輩子的時間！一定能找到救你出來的方法……」
「親愛的你真笨。」瑪拉輕笑，像哄小孩般揉弄著她的髮。「它就是我。」
玻璃碎裂的刺耳聲音落地，緋紅色的液體在褐色的地上暈散，鵝黃的陽光從窗外灑入，像要接生從血腥的手術台上存活的嬰孩。
她小心的跨過碎玻璃，來到玄關，穿好深藍色的圍巾與格子大衣。
「明天好像會更冷呢。」
開門的冷風吹動書桌上破舊的筆記本，上頭只有一個句子沒有被塗改：
「Du bist mein Mara.」
（譯註：Mara，女子名，意為痛苦的甜蜜。）
創作內容
瑪拉
新詩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