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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邦的魔女 <第十一章>

毒碳酸 | 2022-01-07 06:18:30 | 巴幣 232 | 人氣 287




  Das menschliche Leben dauert nur fünfzig Jahre,
  (人生五十年
  das menschliche Leben steht im Gegensatz zum Leben der Geten,
  (與天地長久相較)
  es ist nur Traum und Illusion.
  (如夢似幻)
  Sobald das Leben Gottes empfangen wurde,
  (一度得生者)
  gibt es nichts, was nicht zugrunde geht.
  (豈可不滅)


  「凱伊。」
  「怎麼了?」
  「我曾經與妳提過,關於當我還留在春田工房裡時,參與以面臨聯邦獵殺的弱小家庭為對象救援行動的事情嗎?」
  「嗯?沒有吧。教母大人的理念妳似乎談了很多,但倒是妳自己的事情,很少聽妳主動提起。」
  「那麼我說說在西部發生的事情吧。」
  大概兩、三年前。
  即將遭數個集團聯合剿滅的工房名為「內華達之星」,從內華達工房本家分離,僅四十幾年歷史的年輕據點。
  1930年的大蕭條使該家族幾乎無法運營,最終剩下三個族系苦苦支撐。研究項目與牛津類似,都是稀有植物與藥劑。經濟來源依靠私釀與博弈,據說曾涉足性產業,但在末代已經被迫放棄。
  時間為仲夏。
  荒野的氣溫折磨著無論哪一名旅人,稍微愛惜自己的魔女更是不可能選擇這種時間橫越峽谷死地吧。
  但災難可不會挑選時間降臨。
  內華達之星當家雖然在最後一刻向教母大人求援,但他們實質上並不信任春田,因此遠在約定好的時間前便拋棄了據點,向鄰州出逃。
  他們把春田充作絆住敵人的棋子,卻也導致春田無法及時馳援。
  以兩名新平克頓魔女為首的獵殺隊,與春田魔女們同時追上了逃難隊伍。
  逃亡者當下正試圖越過邊境,雙方陣營於胡佛大壩周遭發生淒烈的廝殺,甚至引來國民兵駐軍的重火力支援。
  最終,春田折損兩人,內達華之星的成年魔女盡數慘死,化作荒原中又一片屍骨。營救行動以徹底失敗告終。
  那便是在自由的土地上,日復一日發生的事情。
  「是夜,殘存的春田魔女只能護衛著生還的幼童們,前往一處荒廢礦井躲避晚間的寒潮。」
  內達華之星的遺孤,不久後也將加入春田的步列吧。
  但在那遠遠之前,必須保全其性命。
  幼童們經歷了幾天的折磨,渾身都是髒污與輕傷。嚴重缺乏營養與水分補充,身體、精神雙面都脆弱不堪。
  我與希德妮、以及幾名較年長的姊姊們在礦井工廠裡佈置休息場地,蒐集能充作臥鋪的材料。
  由於還不習慣長時間的作戰,已經十足疲倦的我,很快便選了個陰暗的角落睡下去,抓住時間補充精力。
  然而,那一夜我遲遲無法入眠。
  因為當我枕著破碎的帆布躺下時,間距著咫尺處,那幾名來自內達華之星的孩童們,正狼吞虎嚥地吃著姊姊給的糧食。
  他們胡亂地將乾硬的餅塊塞進嘴裡,發出咀嚼與不時的嗆咳聲。吸啜鐵盆裡的清水引起漱漱的噪響。
  食物碎屑及濺灑的水滴沾抹在他們臉頰上、落到衣襬周圍。
  即便如此,孩子們仍然瞪大了雙眼,死死盯著食物不敢停歇地爭搶著,彷彿只要一刻停下吞嚥便會餓死似的。
  「或許是被教母大人收養後,過上衣食充足、溫暖而飽足的日子太久,使我已經漸漸淡忘了吧,凱伊。」
  那一瞬間,看著孩子們的模樣,我第一時間的念頭只有一個:

  ——像狗一樣。

  那簡直不似魔女的幼仔。
  真要說的話,應當是群暗巷裡翻攪著垃圾的野犬吧。
  皮膚生著爛瘡、毛髮稀疏、呼呼喘息著發出低沉混濁的吸吐聲,徘徊於從這一處陰影到下一處陰影間,尋覓殘羹的流浪狗。
  原來許久以前,我曾經也是那幅模樣。
  真不知道教母大人收留我時,露出的是什麼表情呢?
  她也覺得我就像狗一樣嗎?
  真是可惜,我在遠遠成為如教母大人那樣能夠拯救他者的存在之前,我所憧憬的便已經毀滅了。
  於是我想,狗就狗吧。
  但要成為獵犬。
  並非撿拾殘渣苟延殘喘地活。
  我想留戀在狩獵的途中。
  「再也不要成為如同內達華之星的魔女一般的存在。那一天起,我就做了這樣的決定,凱伊。」
  說著,艾莉森雙臂使勁,用力將刺刀從遺體上拔了出來。
  她緩緩抬起頭,望向身旁的旅伴。
  凱伊的髮絲在火光與夜風中搖擺著,她沒有將視線朝向這邊,而是若有所思地眺望著街道盡處。
  十一月十四日,晚間九點二十分。
  來自納粹德國的戰鬥機群抵達考文垂,進行了彷彿望不見結束的轟炸。名為「月光奏鳴曲」的此次戰略行動,旨於打擊英國重要的工廠生產力。
  起先,考文垂的居民在火焰與轟鳴聲下逃離,救援者們與消防隊緊急出動,嘗試挽救局勢。
  然而隨著轟炸的勢頭愈發猛略,過往的防空訓練能發揮的效果也逐漸顯得不足。
  惡化並未停止。
  議會的魔女與國土警備隊不久便加入了混亂。
  目標是據情報滯留此處的拉烏拉等德國魔女。經歷牛津工房對於博物館事件中數名俘虜的拷問,在黑暗與充滿腥臭的地窖深處,冰冷的刑具得出了入侵者們的行動軌跡。
  1940年的考文垂大轟炸,除敵機黑暗的身姿以外,亦開始出現魔女們橫越市街展開捕獵、斗篷飄揚的影子。
  為此,符騰堡魔女捏塑了充作阻礙的魔像與擬天使。
  身軀蒼白的擬天使即便做工粗糙,對於缺乏經驗的挑戰者而言仍然充滿威脅性。它們生著噁心的羽翼與負數排列的肢體,飄浮在炸彈搗毀的廢墟上。
  雙方持續進行互相撕咬的攻防,彷彿彼此都願意流下無限的鮮血。
  擬天使斷裂破滅的殘肢、瓦解的甲殼、轟然傾倒的改造魔像與喪失力量的凡人之驅不斷地,不斷地、不斷地被葬入火海。
  地獄光景中,考文垂仍然在繼續倒塌。
  沸騰的空氣死狂地翻攪,氧氣幾乎被蒸焚殆盡。鼻子已經漸漸聞不到血腥味了,取而代之是搔刮腦髓的噁心焦臭。
  在閃光與震盪輪番轟炸下,五感已經麻木。
  凱伊長長吐出一口氣,隨後小心翼翼地將空氣吸入肺部,以免灰濁的氣流刺激氣管,讓自己回過神來意識這片慘況。
  她掀開打空的左輪手槍,雖然槍管被打得發燙但已經無暇顧忌,取出新的子彈,一顆一顆填入。
  終於,眼前最後一名符騰堡的來客也倒下了。
  四下都是傷者的哀號聲,警備隊與議會暫時獲得了喘息。街道的這一側,多半會成為他們最後一次歇腳處。
  確認了短暫的安全後,凱伊這時才終於轉過頭,看向艾莉森。
  那名嬌小的美國魔女,臉上四處都是血汙與抹塵。
  她肅穆著雙眼,將入手的刺刀重新安裝在步槍前端。在她的腳下,頹躺著一具已經不再行動的擬天使遺殼。
  為什麼事情總那麼不如人願呢?
  凱伊垂下了眉頭,與此同時,近處的空中有一道熟悉的黑影,穿越濃濃火霧靠近。
  『主人。』
  摩根振著翅膀,降落在凱伊肩上。
  『獵物發現。』
  「我知道了,待會你不要跟過來,會輕易死掉的。」
  『領命。』
  「其他人注意聽,」
  凱伊朝著議會魔女們休整包紮的方向,提高音量宣告:
  「接下來,盡可能去協助考文垂居民的救援吧。能救一人是一人,務必將議會的榮譽以肉身履行。」
  「是,遵命。」「傷員請先向外援撤離!」
  「好了,火勢還在延續,快站起來。」「能飛的去確認敵機狀況!」
  跟隨而來的夥伴們聽言便開始採取行動。見此行的目標已經初步達成,凱伊輕輕點了點頭,靠上前去將手放在艾莉森肩上。
  「走吧,我們去把這件事結束。」
  「嗯。」


  考文垂大座堂。
  過去匯集著人們信仰與安定的象徵,雄偉的教堂建築如今被火舌包覆。火事已經無餘力撲滅,堂屋結構正慘受著高溫折磨。
  凱伊與艾莉森抵達的當下,正好聽見槍響。
  十二道此起彼落的步槍擊發生從教堂內部傳來,迴響在火場周圍。難不成是自殺嗎?若依照摩根帶來的線索,那麼槍聲的次數便恰好符合最後殘存的符騰堡魔女數量。
  不對。
  還少「一聲」。
  來不及細想,隨著槍聲落幕,從內側傳出了詭異的鋼琴聲。
  伴隨著琴槌擊打著鋼弦,在那之中,悠遠的旋律傳入了兩名魔女的耳中。
  溫柔地。
  婉約地。
  從容且懷念似地,女人的歌聲附和著琴音悠悠響起。

  Auf der Heide blüht ein kleines Blümelein und das heißt Erika.
  (小小的花兒開在荒野上,她名叫葉麗卡)
  Heiß von hunderttausend kleinen Bienelein wird umschwärmt Erika
  (成千上萬隻小小的蜜蜂都飛向葉麗卡)
  denn ihr Herz ist voller Süßigkeit,
  (只因花芯飽含著甜蜜)
  zarter Duft entströmt dem Blütenkleid.
  (花瓣散發迷人的芬芳)
  Auf der Heide blüht ein kleines Blümelein und das heißt: Erika.
  (小小的花兒開在荒野上,她名叫葉麗卡)

  沒錯,怎麼可能忘記。
  那是將一切血與廝殺帶往和平之地的罪魁禍首,拉烏拉的聲音。
  凱伊向艾莉森互相點了點頭,隨後將手槍舉至胸口,抬腳一把奮力踢破大門。遭火焰摧折早已零落的門板在轟然聲中倒下。
  眼牆的景色讓兩人微微一怔。
  沿走向講台的中央通道兩側,六名魔女、六名魔女,分隔一字排開呈現出彷彿歡迎似的伍列。
  她們面朝中間跪座著,下顎近咽喉的凹陷處分別都抵著一柄Kar98步槍,槍口朝上。一股難聞的壞臭血味飄盪在堂室之中,然而只要目睹那些魔女頭顱後側的狀況,任誰也能輕易地理解緣由。
  在十二具死體的末端,她們發現了拉烏拉。
  那名魔女端莊地坐在鋼琴前,一副陶醉地演奏著異國的歌謠。

  In mein'm Kämmerlein blüht auch ein Blümelein und das heißt: Erika.
  (我那小屋旁邊盛開的小花,她名叫葉麗卡)
  Schon beim Morgengrau'n sowie beim Dämmerschein schaut's mich an,Erika.
  (無論是在拂曉還是在黃昏,圍繞我,葉麗卡)
  Und dann ist es mir, als spräch' es laut:
  (花叢中傳來細細聲響:)
  "Denkst du auch an deine kleine Braut?"
  (是否記得美麗的姑娘?)
  In der Heimat weint um dich ein Mädelein und das heißt: Erika.
  (那流淚盼著你歸來的姑娘,她名叫葉麗卡)

  教堂四處都抹畫著經文、符印,以及在火場中顯得格外多餘的蒼白色蠟燭。十字架下方,不知是以何種材質所構築而成的,白色絲線編織出的巨大橢圓形物體堂而皇之地矗立著。
  那枚白卵……或者蟲繭?鳥巢?難以憑藉目視便知曉用途,唯獨可被推測的是,最親近拉烏拉的這十二名符騰堡魔女,她們身為入侵者集團,在撤退進入教堂後為的便是完成這具場地。
  她們企圖於此處發動工房魔法嗎?
  「拉烏拉!」
  艾莉森高聲怒喝,宣告自己與自己的刀刃已經到來。
  聞聲,對方僅僅是輕輕停下了鋼琴的聲音。拉烏拉將十指提起,偏頭望了過來。那張蒼白的貓頭鷹面具傳遞著異常的靜謐。
  「歡迎。」
  她低低地說了一聲,站起身來。
  彷彿那便是開戰的信號,艾莉森化身為幻影。
  自美國魔女身後,一股駭人的氣流以超越聲音的氣勢炸裂開來,將教堂門口轟炸出慘烈的窟窿。
  一圈微微泛白的馬赫環在難以捕捉的瞬間浮現,當那抹色彩消散的同時,艾莉森也已經出現在拉烏拉眼前。
  沿著噴進的路徑,教堂走道上的地毯與木板被掀爛,七零八落地飛揚。
  銀光在火焰下睜裂。
  「呵。」
  那一剎那,艾莉森彷彿聽到了自面具內讚嘆的輕笑。然而下一個畫面,便是拉烏拉的右臂分離,飛旋著高高噴上了教堂的屋頂。
  鮮血嘩啦地在後方牆面拉開一條赤影,血珠滴滴答答地從十字架滴落。
  兩個身影,一黑一綠就這麼擦身而過。
  拉烏拉轉身似乎打算用左手碰觸尚未脫離的艾莉森,與此同時,來自凱伊的支援也抵達了。韋伯利手槍開始咆哮,數發子彈爭先恐後地奪膛而出。
  拉烏拉做了個輕描淡寫的手勢,她身前的數枚地板立刻掀起,擋下子彈的威脅。
  在木片爆碎的同時,抽出銀色短劍的凱伊也已經俯衝而上。
  「有種就不要給我躲啊!」
  「煩人。」
  面對迎面送上的利齒,拉烏拉只是抬起手肘別開攻勢。凱伊見第一次攻擊不得逞,掄住左臂的鋼拳便往對方的腹部遞去。
  然而,不可思議的事情又再次發生了。
  鋼甲與關節機構,在尚未能觸碰到那件可憎的黑袍之前,便開始喀咖瓦解,猶如葬身悠遠歷史中受歲月風化的雕塑。
  殺手鐧裂散成無名的鐵碎,凱伊因此而呆愣了片刻。
  那遲疑的空隙被拉烏拉抓住,伸手一把鉗住了她的咽喉,向上輕輕一提轉過身體。
  「——咯、咳!」
  正從視線死角發起第二次突襲的艾莉森,霎時間驚覺凱伊成了對方的擋箭牌,只得別開步槍避免誤傷。然而衝擊的勢頭無法立刻停止,眼看兩人要就此撞成滿懷。
  「咕,風來!」
  凱伊對著自己的正腳下,炸出力所能及的最強風爆。
  一股猛烈的壓力將周圍所有窗櫺撕成裂屑,發出盛大的破碎聲。這股強風不但抹爛地板,使拉烏拉的落腳處不穩,放開了手掌,更是將艾莉森整個人吹起,揚上屋頂。
  幾乎同時間,巨大的翅膀佔據了兩人的視線。
  來了。
  從拉烏拉背後,使人窒息的可怖羽翼高昂地展開,擾動空氣振了一下,使她幾乎沒有改變體勢,安然落地。
  艾莉森膝蓋曲起,對著屋樑橫柱一蹬,向下發起突擊。才剛穩定姿態的拉烏拉似乎打算應對,伸出僅存的左手。
  兩人的身影再次重疊。
  雖然只是極短一瞬,拉烏拉的手指的確觸碰到了她的胸膛。
  艾莉森並未對此猶豫,揮槍將對方的左臂也乾淨俐落地切離身體。
  「哈哈哈哈哈哈!」
  隨著勢頭拉扯出的鮮血嗶瀝啪啦地塗在地上。伴隨著黑色魔女狂妄的笑聲,斷臂劃出一道弧線栽落,一路往門前曳出長長深紅色的筆劃。

  艾莉森重重跪落了下去。

  「唉?」
  她無法撐起身體,甚至連將頭抬起也萬分艱難。
  另一側,吃力地想從落地處站起的凱伊也同她一樣,被某股看不見的怪力制伏著,痛苦地扭轉四肢。
  「其術名為『空天之王』。」
  失去兩臂的拉烏拉,似乎完全不在意斷面淅瀝灑落的血雨,溫聲說:
  「目睹羽翼的人,若認知到我等符騰堡獻葬予偉大工房的基業,便無法抵抗這份對於蒼空的追求。」
  我得以扭曲、改寫事象。
  使那些迷惘的,尋得他們的道途。
  使那些臣服的,履行他們的臣服。
  廢墟也好、魔女亦同、戰鬥機也罷,我將一視同仁地說:
  馭領虛之九重,指導蒼之無限。
  收隱於此影之上。
  「我即是——空天之王。」
  「這是…這到底…算什麼?篡寫?」
  凱伊乾涸地吐出字詞:
  「不可能……不該……在艾莉森警覺的狀況下發動……才對。」
  「這不是篡寫,是指導。」
  說著,兩片羽翼伸展開來,從前端暴露出指爪一般殘留的關節。翅膀如同拉烏拉的另一對臂膀,向前圍抱並輕輕摘下了白鴞面具。
  眼見拉烏拉真容的瞬間,艾莉森便明白了。
  原來如此。
  ——二十世紀中葉,是個人魅力的時代。
  戰火與矛盾,正是那些英雄的舞台。
  舉凡珠言玉語的政客、名鎮四海的將軍、才華洋溢的科學家。
  人類此刻正嚮往著領導。
  嚮往著以一己之力傾斜世間常理,建立新序的個人魅力。
  拉烏拉有一張美麗的臉龐。
  膚色十分蒼白,卻未透露一絲病態,反而蘊含著無暇的美感。
  五官清晰、菱角分明,無論眨眼、蹙眉或唇角變化都相當明顯,也因此使人能直覺地接受那份美麗。
  漆黑的唇脂飽滿塗抹雙唇,微微映射四下的火光。
  當她笑起來時,肯定無論哪個男人都要為之癲狂吧。
  「惋惜的是,空天之王無法對妳起作用,應用派的狼。」
  工房的成就於妳而言毫無意義。
  歷史於妳而言毫無意義。
  妳的雙眼,只能望向未來。
  多麼美的一匹狼。
  為此,我只能藉由接觸的形式,將小源灌入妳體內。
  那份小源將成為制服妳的重錨。
  我知道,非自體產生的小源很快便會溢散,因此這份優勢,最多只能持續數分鐘之久吧?
  屆時,艾莉森,妳將重新站起。
  而不善搏鬥的我,便迎接死結。
  「那正是我的失敗。所幸,我可愛的、令人惋惜的弟子們已經準備好了勝利的台階。」
  拉烏拉舉步,從容地來到講台前。
  台桌上端放著一對刀叉,以及一面潔白的瓷盤。她驅動雙翼,從擱置於講台裡的盒箱打開,取出內容物。
  那是一塊小小的「泥板」。
  以某種工具刻寫著密密麻麻的文字,褐黃色平平無奇的泥塊。
  「原本是理應回到德國後進行的儀式,無奈時局不允許。」
  納粹德國背叛了符騰堡。
  它們認定追逐天使的人們比起凱旋而返,就此消亡更能締造利益,因此端出了將整個考文垂連同我族一併陪葬的鬧劇。
  「呵呵。」
  於是這是最後的機會,追獵天國熠熠輝煌的門扉。
  我等,要先於任何人去碰觸。
  「艾莉森,聽過吉爾加美什史詩嗎?」
  蘇美爾文明國王,半神的俊美國主吉爾加美什,是世上第一名踏上追求「永生」道途的賢者。
  面對友人恩奇度的死亡,體認到萬物皆有一終。
  那名征戰四方,毫無畏懼的王者,產生了恐懼。
  一旦理解便無法忘懷。
  「他必須動身尋找,所謂的不朽。」
  羽翅雙翼小心地拾起了刀叉。
  拉烏拉露出溫柔的笑容,張開唇瓣。她斯文地切開泥板,取下一小塊用叉子拾起,納入口中。
  彷彿吉爾加美什史詩的泥板,此刻已經是餐盤上美味的牛排。
  到底該如何形容那幅光景呢?
  詭譎。
  華麗。
  拉烏拉敬重地、優雅地進食著。擺出端正的姿態,猶如對橫越數千年歷史(廚師)的遺物(佳餚)獻上至高讚美,津津有味地品嘗。
  「藉助空天之王的邏輯性,以及入繭重生的祭儀,我等符騰堡魔女,將對人類最古的尋生之旅進行『再詮釋』。」
  「獲得永生又能怎樣!」
  艾莉森咬牙切齒地低聲咆哮著:
  「妳就那麼的鍾愛活在腥風血雨的慘劇裡嗎!」
  「我是那麼的鍾愛活在腥風血雨的秩序裡。」
  拉烏拉嫣然一笑:
  「艾莉森,妳喜歡仰望天空嗎?」
  我很喜歡。
  從小時候開始,我最喜歡做的事情,便是仰望天空。
  然而,那片天空自懂事以來,便不再屬魔女之物。
  「時代將天空交到了人類手中。戰鬥機橫越無暇的藍色,意識到這點,我便無法再從仰望中獲得快樂了。」
  我——噢,不對,
  符騰堡無法接受這個時代。
  「魔女必須靠著自己的雙手,將天空奪回。」
  人類最喜歡戰爭了,對吧?
  所以,人類也最喜歡魔女了。
  解方很簡單,創造一個戰爭無法缺少魔女的時代即可。
  「將新式掃帚投入戰場,使魔女的空戰能力凌駕於任何一邦城國的戰鬥機,使最大的戰艦畏懼、使最硬的碉堡發抖,使壕溝裡的步兵每一晚、每一晚、每一晚都與來自雲頂的噩夢相伴入眠。」
  使人類若沒有魔女,便無法廝殺。
  讓天下佈滿魔女軍人的火種。
  「然後,魔女便能成為天空的主人。」
  「妳已經瘋了!」
  「我很清醒,艾莉森。」
  拉烏拉將最後一塊泥板放入嘴裡,充分咀嚼,讓舌頭盡情地體會那份重量,隨後吞嚥。
  「世人應要知曉,妳才是未來。」
  她望向跪伏在地,以手死撐身軀的少女,慢條斯理地回應:
  「赴身火焰的妳才得成就最終存活的種群。應用派工房必定能向死而生吧,只因為他們將與人類共存,化身表面文明的一部份。」
  古典派終究要屈服的。
  世界變得越來越狹窄,妳們有所察覺嗎?陰影每一日每一日都在縮減,再度過數年、數十年,以國族、經濟或科技為準的世界便能完全將古典派的最後一泡氧氣也奪走。
  除非,屆時魔女能夠掌握天空。
  我必須指導那樣的未來。
  「話說的太多了呢,我喜歡餐桌對談,但時代在前進,滴、答。」
  語畢。
  拉烏拉以羽毛擦拭嘴角,離開座席。
  她對地面上的兩人淺淺低頭敬禮,以翅膀前端的指爪拎起斗篷的衣襬,表達敬意與告別。
  「願閣下也能聽見,我等寄予新世界的天空詩篇。」
  隨後,她便向著白色鳥巢的內裡躺去。
  無數絲線開始朝中心纏繞,四周圍的符文也響應著螢螢發光。不需要多久時間,拉烏拉那美麗的身影便已經再也看不見。
  四下只殘留火焰燒灼的劈啪碎語。
  艾莉森搖搖晃晃地,以步槍撐住發麻的雙腿,緩緩站了起來。
  「艾莉森。」
  隨在她後頭起身的凱伊,發出了輕顫的話音:
  「拜託妳,請不要那麼做。」
  「……」
  彷彿要回應旅伴的呼喚,她轉過身來。
  那張稚嫩的臉上,艾莉森露出了一幅淺淺的,逞強似的笑容。

  「綻放吧,Adabana。」
  一絲星火自少女唇邊散落。


  屋樑終究再不能承受朽壞,在危險的摩擦聲中發生折斷。
  無數熊熊燃燒的建材正往四下崩落,掉落兩人周圍。火焰的勢頭明顯朝著中央包圍,熱氣愈發難受。
  然而,燃燒著的並不只有考文垂大座堂。
  「艾莉森!」
  凱伊幾乎要不成語句,卻仍盡力發出聲音:
  「妳答應過我不會使用的!」
  「這是最好的辦法,凱伊。」
  「我們先回去吧!工房魔法也不會是無解的,重新考慮對策也不遲!」
  「不,我不能冒那種風險。」
  「為什麼啊!」
  她已經略顯沙啞,雙手緊握著拳,捏得指節泛白:
  「為什麼妳還笑得出來!妳可是會死的!」
  「沒問題的,凱伊。」
  艾莉森似乎試圖想安撫情緒失控的旅伴,輕快地說:
  「就算我在這裡死去,也不會有問題的。」
  「我才不相信妳!」
  對方聲嘶力竭地怒吼,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她已經讀出了在艾莉森雙眼中傳達出的平靜,而那使她更加害怕。
  嘴唇張闔了幾次,苦苦思詢著話語,凱伊支吾地說:
  「對、對了!妳知道嗎?理娜開始給我寫信了。等她來牛津學習,肯定也會很想見見妳的對吧?所以說我們回去吧?」
  「……抱歉,只能請妳替我說聲對不起了。」
  「那麼我的母親呢?她一直很疼妳不是嗎?這場戰鬥結束以後,妳難道不應該回去跟她說說話嗎?」
  「……也請替我向她說聲抱歉吧。」
  「曾經收留過妳的婆婆呢?妳不是說,至少在離開英國前會去見她嗎?死在這裡妳不就食言了嗎!」
  「……麻煩請替我傳遞那份歉意,凱伊。」
  「等等!還有不是嗎?約瑟芬跟卡蜜拉怎麼辦?在約瑟芬甦醒以前,我們要負責保護他們兩人才對吧?她們也是重要的朋友吧!」
  「……很遺憾,但那邊也麻煩凱伊妳了。」

  「那『我』呢?艾莉森?」

  說出那句話時,凱伊才察覺到自己的眼淚。
  豆大的淚滴早已潤濕臉頰,從咽喉中發出的聲音,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也哽咽得難分字節了。
  「那我呢?艾莉森……」
  她強忍著奪舌而出的啜泣,哽咽地問:
  「妳要拋下我嗎?妳要將我留在這裡,獨自一個人嗎?」
  「……對不起。」
  「我要的才不是妳的道歉,我想要妳留下來啊!」
  凱伊從地板的火焰裡,顫抖著拾起韋伯利手槍。即便她只剩一條手臂,即便根本握不好槍,仍然將槍口對準了艾莉森。
  「拜託妳——我乞求妳了。」
  「凱伊,我不會
  喀嚓!
  話音還未完全,那人便扣下扳機。
  未料火藥並未點燃,取而代之的,是無數藤蔓從槍枝的縫隙中瘋狂蔓延,將機關部件纏繞包裹。
  「該死、該死!」
  凱伊憤怒地以牙齒試圖將枝葉咬掉,撕扯著莖蔓嚙咬著,卻很快意識到一切都只是無用功。
  「啊、啊啊……」
  她脫力地跪坐下去,捧著手槍,發出嚎啕大哭。
  「妳這個騙子……騙子,嗚啊啊啊啊——」
  為什麼會這樣?
  已經找不到了。
  能夠將艾莉森留下的手段,已經一個也沒有了。
  她已經盡力了。
  曾經答應約瑟芬,無論如何都要伸手將她留下來,然而卻連履行那樣的約定也做不到。
  我究竟該怎麼做?
  「我就竟該怎麼辦才好?艾莉森,我要怎麼做妳才會留下來?我已經什麼也想不到了啊……」
  見到凱伊已經無從守住難過,無力地哀嚎著,艾莉森也終於無法裝出一副輕鬆的表情,難過地垂下眼神,向前走去。
  她輕輕從凱伊手裡接過手槍,從那些蔓生的植物裡摘下一朵鵝黃色的細小花朵,別在凱衣領口。
  「妳知道嗎?凱伊。」
  過去,那些春田工房的夥伴們,將自我帶入「因」後存在消滅的魔女們,並沒有被誰忘記。
  「我還清楚記得她們每一個人,她們的模樣,她們的名字。」
  存在消滅,並不代表靈性觀測紀錄的消滅。
  靈性觀測紀錄將會遺留於所有與我相識的人心中。
  「所以我並不害怕死亡,凱伊。」
  只要妳持續追逐靈性觀測紀錄,總有一天,肯定會在某處重新找到我的吧?那麼,我便不需要恐懼死亡的孤獨。
  妳可是魔女喔?
  跨越壽命,與我在真理裡重逢吧?
  「凱伊,因為我是魔女,出口的祝福肯定無法使妳信服。」
  艾莉森輕輕撥開凱伊的瀏海,注視著她盈滿淚水的雙眼:
  「所以,接下來我要說的,是詛咒。」
  這將成為妳此生今後,永遠也無法擺脫的詛咒。
  那便是妳身負的詛咒。
  「請一定要來找我,抵達事象的盡處,與我相逢,凱伊。」
  「艾莉森……」
  「最後的最後,觀測我的人是凱伊,真是太好了。」
  謝謝妳與我相遇。
  再見。


  旅伴要走了。
  她緩緩站起身,不再顧慮凱伊,而是轉向拉烏拉的白繭。
  眼中的世界正在崩落。
  火焰與灑落的碎塊,恍惚間反映著火色的神龕。
  以及她身後無法停止的嗚咽。
  魔女張開雙唇:
  ——命運,您多麼慈悲
  使我知曉沒有受救贖的資格
  又指引我赴粉身碎骨的歸處
  此聲將成為我誕生後二度的涕謝
  魂之所以不死
  雪之所以不融
  瞬間、現在、未來、永劫

  「——化為灰燼吧,徒然花(Adabana)。」

  最終,凱伊所見到的,是光芒下回頭的艾莉森。
  那人對著這邊露出了一抹靦腆的笑容,似乎對於自己的任性有些過意不去,又像是在告訴她,一切都會沒事的。
  是啊。
  一切都會沒事的。
  因為已經約定好了不是嗎?
  光的流體淹沒意識。
  艾莉森以子宮充做爐心建立工房,燒盡小源與生命力發動篡寫,將自我帶入魔法的「因」。
  少女成為遺物,吉爾加美什史詩泥板的因。
  自不老不死的追求開始,前往空天之王的權能。
  恍惚間,凱伊似乎意識到了艾莉森身後那片色彩。
  那是沒有盡頭的天空。
  想必今後的人生,再也無法見識如此美麗的藍色了吧?
  Adabana殘留的「果」,只屬於艾莉森此名魔女的「果」向後消退,在耀眼的洪流中葬入靈性觀測紀錄。
  萬幸的是,凱伊的確捕捉到了。
  在她的靈魂深處,留下了關於艾莉森的紀錄。
  
  1940年11月14日。
  此夜,異邦的魔女從世界上永遠消失了。



創作回應

毒碳酸
不要緊張,還會有一章
會做一個劇情上的收尾,交代後續等等
然後我應該會追寫一篇後記吧,也會提一些關於本作未來的計畫
慣例的科普小單元先讓我空著,以後再補吧
2022-01-07 06:20:48
Reineke
那個,為什麼美國對魔女這麼殘暴?有什麼原因嗎?
話說原來拉烏拉不是老婆婆啊,我一直以為她很老了…… 另外她也是伊卡洛斯啊……
2022-01-07 12:33:24
毒碳酸
追究根本的原因,美國和俄羅斯這兩個地區的魔女文化很年輕
土地貧脊(沒有足夠的歷史滋養),運作工房困難
但也讓這兩地的遺物研究比歐洲那些老工房更先進,畢竟要尋找替代品嘛
習慣於互相爭奪資源讓這兩個文化的魔女更善戰、更好鬥,而不像傳統的學者
另一方面,人類與魔女的連結就更淡薄
要清掃時自然也不會客氣

不過換個角度要說,以人類為本位而言
還真的沒有幾個魔女會是好蛋的,畢竟魔女無限等於黑幫份子嘛
美國看起來對魔女殘暴,但其實也並沒有「特別殘暴」
在教母眼裡或許是不共戴天之仇,但教母是叛國退役軍人,還幹恐攻啊...
況且,人類對魔女以外的事物也很殘暴,歷史不是早就告訴我們了嗎?

伊卡洛斯還真是個好比喻啊!
拉烏拉的年紀跟胡爾妲不會差到太多喔,可能就稍微年輕一點點
他們都是一戰後的那一代
但藉由工房的成就來達到肉體樣貌的青春停駐
不過想像上,拉烏拉的美貌比較傾向於歐美審美吧
是那種氣勢很足的熟女,體態會顯得豐腴,但亞洲人搞不好會覺得是大媽吧
2022-01-07 14:29:37
Reineke
我能想到的大媽大概是珊卓布拉克吧,再大一個年齡層就是海倫米蘭了。
2022-01-07 14:59:52
Reineke
大大,已經過了半年了,拜託更新吧~ [e13]
2022-08-11 03:39:23
毒碳酸
真的耶...居、居然已經過這麼久了
對不起啦,我抓到空檔就會填坑
但還真的不敢跟你保證什麼時候會放上新東西...謝謝你一直這麼支持這部,好想回應你的期待[e3]
2022-08-11 20:5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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