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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GP

《舞》

作者:夜雨晴│2022-01-02 22:40:03│巴幣:12│人氣:130
   001
    
    「不要讓我成為妳的亡靈。」
    
    迴旋、搖擺、挪步、跳躍。
    
    少女的身影在舞台燈照耀下縱情奔放,揮灑晶瑩汗水如雨露,微醺般的雙頰因高強度動作而微微泛紅。
    
    與看似纖弱的體態呈強烈反差的,是舉手投足皆飽含力道的舞姿。
    
    平置於胸前的雙臂向上伸展,直上雲霄,再藉由腰部牽動向下垂放,煙花燦爛。
    
    一個轉身甩頭使束髮帶鬆開,綻開了一頭具有流動感的紅棕色波浪捲,掀起一波又一波連綿不絕的花浪。
    
    劃破漆黑舞台的炫目燈光下,少女在自我世界裡盡情躍動,微微上揚的嘴角,閃閃動人的眼睛,引領台下觀眾徜徉在漫山遍野、萬紫千紅的花海,令人心馳神往。
    
    由內而外舉臂大幅後擺,與窈窕身姿交織出優美線條,弓腰抬腿,展開一對天使遺落人間的潔白雙翼。
    
    前腳掌在地板上劃弧,拖曳出一道火焰。
    
    以左腳為軸靈活地旋轉,柔軟中帶著堅韌,雙臂向兩側上升後下墜,反覆不斷,勾勒出熠熠飛湧的火花。
    
    頓時,起火燃燒。
    
    優雅旋轉、側翻、鶴立,手腕以輕柔力道不停甩動,火焰化作一縷縷紅色絲帶,伴隨悠揚旋律、旋舞飄揚……
    
    疾步之後銜接飛旋,每一個動作結合了力與美的律動感,四肢、軀幹、頭部、五官的完美協調下,炙熱火焰在舞台上四處蔓延。
    
    炎華灼骨,背後一對潔白翅膀逐漸染成了熾紅的火翼,慢慢聚攏,再一口氣向外爆發,無數不規則的流炎亂墜。
    
    ……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
    
    火勢旺盛而猛烈,台下觀眾也感受到這一股熱氣,汗水淋漓,興奮感急遽升溫,驚呼連連且躁動不已。
    
    而她將聲音完全隔絕在外,孤身一人置身在大火圍繞、餘燼紛飛的燎原。
    
    肺部空氣被火焰掏盡,不停跳躍的雙腿正在發燙,身體平衡隨時都會瓦解,視線因為汗水和升高的體溫變得模糊不清。
    
    所剩無幾的體力持續燃燒,似乎只要輕輕一推便會倒下。
    
    即使如此,她的情緒反倒更加高漲,全心全意將熱情毫無保留地宣洩而出。
    
    直至將深藏於胸中的話語傳遞出去,直至豐沛的情感燒盡了整片天際。
    
    這一夜,她盛開了翩翩紅蓮。
    
    002
    
    「瑪奇朵,上課了,快點進教室!」
    
    「老師,我不想跟瑪奇朵一起玩。」
    
    「她好怪,總是自己一個人。」
    
    「不要一直看窗外,專心一點。」
    
    「她根本不記得我們的名字。」
    
    「真是奇怪的孩子。」
    
    「就讓瑪奇朵隨心所欲地度過童年吧。」
    
    「她到底有什麼障礙?」
    
    「我們帶她看過醫生了,也沒檢查出什麼問題,她只是……有點內向吧?」
    
    「我認為瑪奇朵的家長沒有善盡教導她的責任。」
    
    「怪胎!」
    
    「小妹妹,妳的錢包忘了帶走,嘿!沒聽到嗎?」
    
    「今天值日生是誰?跟瑪奇朵一組。不要露出那麼不願意的表情,大家都是好同學。」
    
    「未來瑪奇朵只會遇到更多困難,沒有人能永遠包容她。」
    
    在你眼中的世界究竟呈現出什麼樣的風景呢?
    
    對瑪奇朵來說這個世界一直都處於忽恍不定的狀態。
    
    一片乳白光暈壟罩著街道景色,彷彿過度曝光的相片看不清人們的五官輪廓。
    
    在她眼中不管是同儕、師長還是陌生人,都不過是外貌模糊不清的虛影;即便不乏試圖建立友好關係的好心人前來噓寒問暖,通常也只會得到令人心灰意冷的回應。
    
    所以從小到大除了家人陪伴之外,她一直都是孤身一人。
    
    與其說瑪奇朵被大家所排擠,不如說她的世界跟大家完全不同調。
    
    雖然她看不清別人的長相,卻還是有其他方法來辨識其他人,即是透過觀察對方的「流動」。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流動」,像是校長或主任的流動較為平穩,好動的男同學則是起伏不定,女同學則纖細如絲,也有些人如海浪般波濤洶湧,或如正在施工的十字路口充滿混亂。
    
    瑪奇朵喜歡有些人獨一無二的美妙「流動」,也喜歡憑藉自身力量去體現這些「流動」。
    
    不管是在什麼場所她經常會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展現出符合她獨特美學的「流動」:只不過每一次在揮灑汗水之後總有種燃燒不完全、還不夠過癮的小小遺憾。
    
    直到小學二年級時,有一日音樂老師在課堂上播放芭蕾舞者的影片,她們優雅又具有層次的「流動」立刻觸動了瑪奇朵的心,也是第一次見到了真正意義上的舞。
    
    朝著散發出甜美氣味之處揮擺,以讓自己通體舒暢的姿勢伸展,為了獲得更龐大的快感而旋轉,忠於內心慾望盡情跳躍。
    
    於是瑪奇朵終於能將所有的音符拼湊、串連起來,編織出一段美妙的旋律,那正是她的開始。
    
    光陰流轉,多年過去了,瑪奇朵今年十四歲。
    
    一到了假日午後,她會坐在都會公園廣場的座椅上啜飲覆盆子奶昔。
    
    長及鎖骨的玫瑰棕麥穗捲具有復古感,而那頭蓬髮上有五顏六色的髮飾……不,仔細一看那並非髮飾,而是在陽台上用來固定衣物的曬衣夾。
    
    短袖水藍色洋裝上衣相當清涼,剪裁設計可將雪白鎖骨和肩頭一覽無遺;至於下半身的穿搭風格截然不同,是凸顯出纖長雙腿的七分運動束褲,一雙方便行動的白色運動鞋。
    
    細長睫毛下一雙澄淨而空靈的眼眸,凝望著位於廣場前方的露天舞台。
    
    每當這個時段會有一些小型地下樂團、學校樂音社團、素人歌手前來表演,一排排座位很少有坐滿的時候,觀眾多半是路過的家長及其子女、來幫朋友加油打氣的學生、單純想找個地方坐的情侶。
    
    而她對台上的表演不感興趣,只是在這裡回憶與「他」的點點滴滴。
    
    到了傍晚,表演節目進入尾聲,工作人員著手收拾器材設備,都市公園人潮也開始散去;直到最後只剩她一人還留在原地。
    
    她站起身朝舞台走去,慢慢踏上台階,跫音在入夜逐漸轉涼的空氣中迴盪。
    
    舞台上空蕩蕩的,餘暉從上方角錐型金屬管結構透入,遺下絲絲昏黃的光線。
    
    起舞,緩緩闔上眼睛,夕陽就此沒入橘紅晚霞轉變為鈷藍色的地平線。
    
    再次睜開眼睛,帷幕緩緩升起,聚光燈紛紛映落。
    
    他,宛在月光下,於線條優美的背肌刻出了深邃陰影輪廓。
    
    這是瑪奇朵第一次見到他的彩排,無論是演員、服裝、燈光、音效、化妝全都比照正式演出,現場工作人員無不戰戰兢兢地將一切準備就緒,拿出接待國王的嚴謹態度面對這次排練,若有半點差池恐怕會人頭落地。
    
    在偌大舞台上的,是一位暴君。
    
    蠻橫無理的高壓統治常令人喘不過氣,陰晴不定的脾氣讓人無所適從,但追隨他的人們至今還沒離開的理由,無須言語。
    
    音樂奏起,他優雅地轉身,毫無光芒的冷峻眼神像極一尊神像,莊嚴神聖、不近人情,承載日夜積累下來的虔誠信仰直眺前方。
    
    袒露於眾人目光的上半身肌肉線條修長而分明,經千錘百鍊形成柔美兼具強韌的均衡體態。
    
    起舞,他的身軀如樹根蔓開。
    
    彷彿在強調延展性和柔軟度大幅伸展四肢,以摘下花朵的輕柔力道收攏、再延伸,簡單而紮實,展現出完成度極高的基本功。
    
    屈膝,抬腿,挺腰,雙臂凌空,平緩的延展動作與肢體充滿力道的停頓在動與靜之間拿捏平衡,徹底呈現出舞的極致靜態之美。
    
    大家屏氣凝神、目不轉睛,每一秒是如此漫長仍深深陶醉在其中,卻又迫切渴求著下一秒快點到來,時間、空間都為他所支配,靈魂彷彿被困在光影與虛實交錯的牢籠,慢慢臣服在他不容置喙的獨裁。
    
    完美的體態、精湛的舞步、懾人的氣勢……簡直無懈可擊。
    
    但對於相當了解他的瑪奇朵來說還不足夠,皺起眉頭不禁心想:「你的全部不會只有這樣吧?」
    
    而這樣的質疑才一浮現便瞬即消散。
    
    一陣強風夾帶著沙塵迎面拂來,凌亂了她的頭髮。
    
    冷冽空氣猛地竄上全身,風聲在耳邊擾動迴盪。
    
    她抬頭一望,琥珀色瞳孔急遽睜大,一片遼闊的天空和山谷在眼前無限地延展開來。
    
    音樂節奏開始加快,動作幅度也逐漸加大,舞步由簡單轉為複雜,肢體擺動愈發激烈,遒勁又不失細膩的躍動令人目不暇給,繁複多變的線條如狂風在舞台上紛起錯落。
    
    雙腳化為了奔湧不息的河流,軀幹化為了高聳參天的山峰,擺臂化為了穿山越嶺的疾風。
    
    他蹬地凌空躍起,維持優美的平衡姿勢滯空。
    
    一道落雷劃破天際響徹了整片山谷,飽含溼氣的雨雲降下甘霖化為流淌的血液,川流不息地為全身供輸氧氣,荒蕪的地表受滋潤萌發出新芽,沉眠悠久歲月的土地再次甦醒。
    
    鼓動且脈動著。
    
    活躍且雀躍著。
    
    享受且詠頌著。
    
    奏響豐饒大地孕育萬物的生命之歌!
    
    他不斷地旋轉,不斷地,旋轉,旋轉,旋轉,旋轉,旋……
    
    悄然之間已到尾聲,眼看他的身影變得越來越渺小,帶著光芒飛逝,最終化為微小星屑隨風消散。
    
    歸於寧靜、歸於無聲、歸於黑暗、歸於虛無……
    
    他消失了。
    
    連同存在?
    
    非也——
    
    ——他即是世界。
    
    倘若戒慎恐懼地躲在屋內透過門縫觀望,那只會見到一片漆黑無光的虛空。
    
    但只要手持燭火鼓起勇氣向外跨出一步,那就會是千變萬化、森羅萬象的宇宙。
    
    003
    
    「蠢女人,就這點程度嗎?」
    
    在街頭籃球場上,一位眼神充滿蔑視、掛著不屑笑容的成年男子熟練地拍著球,籃球就彷彿是他身上的一部分,各種跨下、背後、轉身組合成的花式運球相當行雲流水。
    
    接著大力砸球使其彈到頭頂上,再讓球在肩膀上滾動,傾斜身體使之順著手臂滑落至手掌,最後籃球在他豎起的食指上高速轉動。
    
    而男子的對手則是氣喘吁吁的瑪奇朵,淋漓汗水溼透了白色運動服,隨便用橡皮筋束起的馬尾隨著喘息上下起伏。
    
    「來吧,最後一回合……」他得意地揚起下巴,沉浸在凌虐對手的快感之中,「弱者只需要乖乖臣服在腳下就足夠了。」
    
    面對一位不過十四歲的女孩,身為社會人士的男子絲毫不憐香惜玉,連續高速變相運球將瑪奇朵的雙腳釘在原地,直衝門戶大開的禁區。
    
    不過女孩以自己被過掉為前提展開行動,反射般地迅速追趕而來,意圖從男子得意過頭而疏於防範的背後下手抄球,這回合攻防關鍵在於他為了耍帥秀拉桿而慢一拍攻框的持球手。
    
    然而男子並沒有如女孩所想的出現破綻,反而大幅度跨前並且跳到界外,在腳觸地之前展現驚人的核心力量,以半躺在空中的姿勢轉身往上一拋,籃球呈現詭異弧度從籃板後方落進了籃框。
    
    「帥爆了!」
    
    情緒高漲到最高點的男子情不自禁地敞開雙臂,想像自己正在接受上萬名觀眾的歡呼聲。
    
    這一位全力以赴打贏國中生還沾沾自喜的男子——藍山,二十七歲的天才舞者,年方弱冠便在世界各地攬獲諸多頭銜,海內外都擁有大批粉絲。
    
    神乎其技、出神入化、登峰造極……現場看過演出的人們都會給予這等評價,「彷彿是為了欣賞他的表演才活到今天」為之動容而深感死而無憾者不計其數。
    
    然而在二十二歲那年,這位為舞而生的逸才毫無徵兆地退出角逐世界第一的前線,並且回到國內專心經營自己的品牌。
    
    有人說是因為罹患了影響運動表現的心理疾病,有人猜測是親朋好友發生事故,也有人認為是積欠了巨額債款,其背後原因眾說紛紜卻沒人拿得出實質證據。
    
    當天埋伏在機場的媒體將他包圍進行突襲採訪,不堪其擾的他粗暴地撥開麥克風,拿下墨鏡以凌厲目光瞪視鏡頭,拋下一句:「我所追求的事物凡夫俗子是不會懂的!所以給我閉嘴乖乖進場掏錢買票。」
    
    起初外界紛紛猜測藍山究竟在追求什麼,而隨著時間流逝他逐漸從大眾視野淡出,失去新聞熱度的未解之謎最終石沉大海。
    
    「哈哈哈哈哈!是我贏了!雜魚啊!」
    
    這次對決也是藍山大獲全勝,他跟瑪奇朵每天放學時間會進行各式比賽,由於成年男性體格上占有極大優勢,所以女孩一直是輸多贏少。
    
    不過就算排除掉體型因素,技術上也是藍山更為高超。
    
    「 要我借妳一面鏡子嗎?」藍山脫下了被汗水淋濕的白襯衫,拿毛巾擦拭汗水,「會照出輸家的臉喔。」
    
    「……」瑪奇朵沒有回應,只是默默地微笑。
    
    「嘖,真無聊。」
    
    男子每一次獲勝之後總會盡其所能地嘲諷,而女孩每一次的無動於衷也經常令他自討沒趣。
    
    兩人之間很少有語言上的交流,起初猜想瑪奇朵是不是患有某方面疾病,但相處久了才知道女孩所身處的世界與眾不同。
    
    而且他每次都無法不在意,不管是贏是輸,女孩臉上永遠掛著一抹淡淡笑容。
    
    彷彿有人願意陪她一起玩就很心滿意足了。
    
    「噁心。」藍山別過臉來將毛巾掛在頸上。
    
    有天賦的人就算接觸初見的運動也會比常人更容易上手,而這點套用在瑪奇朵身上也是相同道理,即使當下輸了也會在過程中獲得飛躍性提升,並且帶著巨幅成長捲土重來。
    
    藍山坐在長凳上補充水分,雙腿大剌剌地張開,並且將另一條毛巾甩到瑪奇朵臉上:「喂,蠢女人,妳還有力氣可以跳舞吧?」
    
    「……」瑪奇朵看了一眼手錶,微蹙的眉頭可見她的猶豫。
    
    「學校作業丟給老女人去寫就好,今天晚點回家,可以吧?」藍山沒有給她選擇的權力。
    
    「好。」從未拒絕過的女孩點了點頭。
    
    每天練習時間結束後,不管距離多遠又或者天色有多黑,藍山總會讓瑪奇朵搭乘他的賓士回家。
    
    不過藍山不會開車也沒有想過要考駕照,駕駛工作都是由被他稱為「老女人」的助理——夏布利所負責的。
    
    在瑪奇朵的印象中,夏布利是一位精明幹練的女性,她有著一頭飄散高尚氣質的短髮,尤其她的旁分瀏海將藍色和灰色與挑染線條交錯,彷彿將一片夢幻星空暈染於其上。
    
    據夏布利的說法是不想在商談代言的時候被廠商小看,於是捨棄了學生時期俗氣的麻花辮和粗框眼鏡,換上了高跟鞋和風格前衛的名牌服飾,從頭到腳徹底大改造,將深刻印象烙印在初次見面的合作對象腦海中。
    
    「藍山,夏布利,掰掰。」瑪奇朵下車之後向他們揮手道別。
    
    藍山將頭探出來,對著車窗外吼道:「誰准妳直接叫我名字!都說多少次了,叫我藍山先生。」
    
    而語氣輕柔的夏布利則跟藍山形成強烈對比:「唸完書之後記得早點睡喔,掰掰。」
    
    直到女孩走進了家門,藍山才讓夏布利開車上路。
    
    藍山聽取夏布利整理好的近況報告和明天行程後,兩人才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
    
    「你那差勁的個性明明不適合教導別人,一個月前收她為徒可真跌破了大家的眼鏡。」
    
    「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吧?」
    
    「過去很多政商名流都在問能不能開班授課,讓自己的子女接受世界級舞者的指導,其中也不乏有多年舞蹈經驗和成績優秀的孩子;但你都一口回絕了。」夏布利穩健地駕駛,一邊向副駕駛座的藍山問道,「是什麼原因才會讓你對她情有獨鍾?」
    
    藍山單手托著臉頰,望著車窗外的夜景:「這份天賦要是不納為己有,我怕我會忍不住當場掐死她。」
    
    陰影壟罩了男子的側臉,在無聲的車內多了幾分陰森氛圍。
    
    「自尊心這麼強的你竟然也有示弱的一天啊?」
    
    「閉嘴。」
    
    在偶然與瑪奇朵相遇的那一天,藍山在她身上看到了一對天使遺落人間的羽翼。
    
    是站在高處孤身一人的他伸手也難以企及的追求,是注定窮盡且追悔他一生的執著。
    
    「你打算培養她成為接班人?」
    
    「別傻了,我才不會讓她登上那充滿庸俗氣息的舞台,與那些不斷向下沉淪的白痴為伍只會讓人腐化。」
    
    最後變成跟我一樣可悲的小丑……這一句話差點跟著情緒脫口而出。
    
    「我搞不懂你的想法。」
    
    「誰叫妳只是一個凡人。」
    
    「那麼請問這位大天才,近期繼『評論家事件』和『庸才論事件』引發巨大風波還被媒體大肆消遣後,你還想在未成年少女身上重蹈覆轍嗎?辛苦的總是負責收拾爛攤子的我。」
    
    藍山調整椅背向後一躺,把雙腿放在擋風玻璃下的置物平台,並且拿出手機打上關鍵字,很快找到了兩個月前批評他的評論專欄。
    
    「『那優雅舞步背後反映出他內心的孤寂,父母離異無疑是他童年時的一大逆境經驗,懷抱著不安和害怕度過無數個日夜,年幼的他為了撫平缺憾造成的傷口,於是將所有心力傾注於舞蹈中,爾後塑造出鋼鐵般的堅毅性格;可即便披上一層武裝我仍能夠窺見他不苟言笑表情下的哀傷……』」
    
    他開始念了起來,還越念越氣,最後氣到不念了。
    
    「一群整天藍色窗簾的評論家淨會瞎掰!是在寫小說嗎?還是哪來的心理師?我在慈善晚會上對那個姓郭的矮子潑一杯水已經很便宜他了,外行人懂個屁!憑什麼對我的舞下註解!」
    
    「那前陣子受邀到高中演講引發爭議又該怎麼解釋呢?」
    
    「我有說錯嗎?要追逐夢想如果沒有足夠實力,那乾脆地放棄才是最佳選擇吧?『天生我材必有用』就是教那些根本不是這塊料的庸才盡早轉換跑道;至於要不要放棄就隨便他們,反正大多數人都是路邊隨處可見的小石子。」
    
    「你就是說話不夠委婉才會惹學生生氣,後續還被媒體大作文章,尤其在全場噓聲中轉身走人之前拋下那一句話更是火上加油。」
    
    「『現在還浪費時間坐在這裡聽我演講的人,別說是輸在起跑線,根本早就已經被淘汰了』……如果他們夠聰明自然能懂我說的,都到這個年紀還沒有向目標邁進基本上就注定一輩子平庸;說到底人生就該自己決定。」
    
    「那瑪奇朵呢?你不正是在干涉她的人生?」
    
    「……」
    
    夏布利皺著眉頭,微微嘆了口氣:「明年就要開始巡迴演出,不管你有沒有找到畢生追求都必須認真看待,這次演出可是和許多國家最頂尖的舞者合作,我們的金主非常看重這個機會。」
    
    她加速變換車道超越前方慢吞吞的貨車,才接著說下去。
    
    「扮家家酒該結束了,藍山。姑且確認一下,你對她沒有非分之想吧?沒有對她出手吧?」
    
    藍山沒有立即回應,而是先做一個深呼吸,板起一張凝重臉孔。
    
    車內溫度急遽下降。
    
    「老女人,妳跟了我多久了?」
    
    夏布利歪頭想了想:「從高中畢業到現在應該超過十年了吧?時間真的跟箭一樣咻地就不見了,當時還是學生的我們也沒料想到會發展到今天這種地步。」
    
    「這些年來妳幫了我很多,讓我得到被世人看見的舞台,我很感激妳,謝謝妳至今付出的一切。」
    
    「怎麼了?突然說起這個?」
    
    「跟其他人比起來,我自認對妳已經非常寬容了。」藍山緩緩闔上眼睛,以極為平靜甚至可以說是冰冷的口吻,一字一字清楚地說道,「所以對於我的決定,你他媽最好給我閉嘴,誰允許妳對我說三道四了,再有下一次就滾回家吃自己。」
    
    碎裂。
    
    夏布利不發一語,默默打著方向燈,慢慢把車開到路邊。
    
    熄火,一片鴉雀無聲。
    
    接著大力敲擊方向盤,近乎歇斯底里,毫不在乎會不會疼痛,彷彿要把車給拆了一樣,怒氣隨著震動傳了過來。
    
    整輛賓士都在搖晃,路過的人或許會認為是一對情侶在車上激情,卻殊不知裡面正在下著暴風雨。
    
    坐在一旁的藍山將無線耳機塞入耳朵,事不關己地播放音樂。
    
    砰、砰、砰、砰、砰……
    
    女人的宣洩持續了十分鐘,直到氣喘吁吁地趴在方向盤上,夜晚才逐漸回歸於寧靜。
    
    「你總是對的……」緊抿的唇瓣微開,能看出有些許滲血,「你一直是對的。」
    
    「夠了吧,開車。」
    
    「你會帶著我們繼續前進吧?」那懷有一絲希望帶有哭腔的聲音裡夾帶著懇求。
    
    「我已經走到盡頭了。」藍山沒有看她一眼,表情沒有絲毫動搖,「但她或許能抵達我所到不了的風景。」
    
    就連最後一絲希望也被無情斬斷,夏布利無奈地轉動引擎。
    
    忿忿地拋下一句:「在最近的地方當一名觀眾你就滿足了嗎?」
    
    「……」
    
    一直到最後,藍山沒有回答。
    
    004
    
    「舞,是透過肢體和表情將內心構圖呈現出來的一門藝術。」
    
    在滑冰場,瑪奇朵一邊跟隨藍山的腳步溜冰,一邊聽他解釋。
    
    「先天才能和後天訓練固然重要……」
    
    他輕盈而敏捷的動作猶如一隻燕子自由穿梭。
    
    「從日常生活中得到的靈感更能為內心構圖添上絕妙一筆。」
    
    瑪奇朵是第一次溜冰,剛換上溜冰鞋的她也不免摔疼了臀部好幾次,但過了約十分鐘很快掌握到訣竅,已經能露出笑容暢快滑行了。
    
    轉眼間,她好不容易能勉強跟上藍山,卻發現對方竟然開始炫技,倒退著溜冰,背後像是有長眼睛輕易閃過了其他人,雙腳劃出了曼妙的雙螺旋線條。
    
    「蠢女人,剛才那些話,妳懂我的意思嗎?」
    
    瑪奇朵似懂非懂,很乾脆地搖了搖頭;卻換來對方咂嘴和一臉不屑。
    
    「算了,反正妳也不需要任何改變,只要順從自己的內心就夠了。」
    
    藍山突然加速之後躍起,在空中旋轉三周,落下時彷彿力道全被棉花吸收般安穩著地,精彩美技也引來周圍其他人的驚呼和掌聲。
    
    「嘖,果然隔行如隔山,落地沒辦法像電視上的那麼完美。」
    
    瑪奇朵看了之後也躍躍欲試,開始有樣學樣地模仿,不過各項能力還不到火侯,挑戰難度如此高的動作理所當然又摔得慘兮兮……
    
    「妳還是一樣令人作嘔。」藍山只是稍微看了一眼,沒有打算拉她一把。
    
    跌坐在地的瑪奇朵望向藍山,並不是請求對方伸出援手,而是展露一臉幸福的笑容。
    
    某一天放學。
    
    瑪奇朵趁著例行訓練的休息時間帶著一本少女漫畫向藍山提問。
    
    「啊?男朋友?交往?」藍山皺起眉頭,既疑惑又不耐煩,「我又不是眼瞎了,誰會看上妳這種醜女啊?」
    
    他迅速翻了翻手上的漫畫,雙眼瞇成一條線,毫不收斂地露出嫌惡表情,很快把書塞回來。
    
    「同學借妳的?」
    
    瑪奇朵點了點頭,但對方反應跟她的認知似乎出現很大的出入。
    
    「妳幹嘛聽那一群整天發情的母豬講沒屁用的戀愛話題。」藍山嘆了一口氣,對瑪奇朵彈了一下額頭,「國中生談什麼戀愛,白痴嗎妳?」
    
    瑪奇朵對戀愛的相關知識要不是從電視上學來的,就是從同學那裡聽來的,僅有一知半解的程度。
    
    由於放學時間和假日幾乎都跟藍山在一起,所以她誤認為這是情侶之間的相處行為。
    
    「晚點再讓老女人教妳吧,她這一任已經是第五任了,經驗豐富得很。」隨後男人又板起一張臉孔,「有餘力想這些有的沒的,不如專注在替自己的構圖上色。」
    
    又一天。
    
    期末考剛結束,提早放學的瑪奇朵搭公車來到舞團進行例行訓練,跟警衛打完招呼後,一踏進館內便發覺氣氛似乎有些緊繃。
    
    「老大又大發雷霆了!最近沒事最好別去惹他。」
    
    「聽說又有人被炒了。」
    
    「哇,好恐怖、好恐怖……」
    
    「我也有看到,辦公室簡直要被他拆了。」
    
    「嗚嗚嗚……」
    
    從前方走來的人們有一些面如死灰,有一些心有餘悸,還有一兩個女團員正在低聲啜泣。
    
    「妹妹,妳要保重啊。」一位負責燈光的工作人員走過來,輕輕拍著她的肩膀,勉強擠出笑容,聲音似乎在顫抖。
    
    「……」
    
    瑪奇朵無法理解為何大家會這麼害怕藍山,他就跟大家一樣有一雙眼睛、鼻子、嘴巴,不是什麼三頭六臂的怪物。
    
    贏了比賽會手舞足蹈,輸了會氣得直跺腳;要說他有什麼地方跟別人不同……那大概是舞跳得很好吧?
    
    這麼想的同時,瑪奇朵已經來到了門前,像平常一樣打開門走進來。
    
    冷氣直撲而來,他赤裸著上半身只穿著一條白色長褲,展現出宛如古希臘雕塑的體態,佇立在舞台中央靜止不動。
    
    起舞前的預備姿勢極度扭曲,單靠前腳掌維持大幅前傾的身體平衡,構圖充滿了不協調感,卻美得令人窒息。
    
    驀地,他的肉體和毛髮隨同飛塵消散,化為一具枯骨,又在轉瞬間幻化成群起紛飛的紅蝶。
    
    其中一隻蝴蝶振著翅膀前來,停在她的手掌心上,定睛一看,是豔紅的花瓣。
    
    他又達到更高的境界了。
    
    「上來!」他宏亮的聲音在偌大舞台迴響著,大面積陰影遮住了五官,「跳舞!」
    
    明明不足一百七十五公分,身高跟父親和爺爺差不多,看起來卻格外巨大。
    
    「好。」
    
    瑪奇朵脫掉鞋子快步上台階,矮一顆頭的她站在藍山旁側,擺出彷若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預備姿勢。
    
    「不想死的話就別讓我失望,這是妳唯一的價值,蠢女人。」
    
    「我才不會死。」
    
    接著,兩人起舞。
    
    寒假期間。
    
    浪潮輕拍岩堤,海鷗展翅高飛,穹藍與海色相映,潮濕帶鹹的海風徐徐吹拂。
    
    沙灘上遍布著數不清的腳印,上頭還殘留著熱情尚未冷卻的餘燼。
    
    瑪奇朵和藍山跳完舞後又做了半個鐘頭的瑜珈,不知不覺中就度過了一個上午,再怎麼體力充沛終究還是累趴了。
    
    沙灘傘保護他們免於高溫日曬,兩人躺在沙灘椅上稍作休息,傾聽海風的聲音,感受海浪的搖曳,闔上雙眼放鬆身心。
    
    雖然藍山要求她用心感受大自然來啟發靈感,但置身在如此舒適愜意的環境,只怕一不小心就會睡著了。
    
    瑪奇朵偶爾會回想起她和藍山初次相遇的時候……
    
    清晨的都市公園除了有晨跑習慣的民眾之外,很少有人會經過位於廣場前方的露天舞台,這裡是她可以不受干擾盡情舞動的地方,亦是乘載著從小到大無數童年回憶之地。
    
    她一如往常地舞動著,宛如一道流星劃過天際,點綴於繁星閃爍的夜空,再以光速匯聚成流淌的銀河。
    
    「開什麼玩笑。」
    
    突然間,有人打斷了她的躍動。
    
    「為什麼讓我看到這個?這世界真是充滿了惡意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男子扶著額頭大笑著,笑得誇張,笑得猖狂,簡直要把一輩子的份量給笑完了;卻沒人能從他的笑中挖掘出內心的矛盾。
    
    接著,他的笑戛然而止。
    
    像是換上了另一張面具,表情變得冷峻,眼神變得犀利,足以將火凍結成冰。
    
    「喂,女人,給我妳的聯絡方式。」男子身輕如燕,輕鬆跳上露天舞台,慢慢逼近。
    
    遇到了言行舉止詭異的陌生人,本該是拔腿就跑又或者放聲尖叫的場合,瑪奇朵卻不為所動,只是佇立在原地看著對方。
    
    「這個人的『流動』好獨特……」瑪奇朵看得入神,眼前的男子跟至今為止遇到的人截然不同。
    
    「我想想,妳剛才是這麼跳的對吧?」
    
    男子摸著下巴思揣了一會兒,接著一襲棕色大衣如旗幟在風中飄揚,將瑪奇朵剛才的舞再度重現,拍子、腳步、擺動、伸展、旋轉每個動作簡直如出一轍。
    
    不,並沒有那麼簡單,他的體態更為出色,技術也更為純熟,再以自己的風格加以詮釋……這不是「模仿」而是「完成」。
    
    他輕描淡寫地將自己隨心所欲、不拘泥於任何形式的舞「完成」了!
    
    「沒朋友的可憐蟲……」男子停下了腳步,以睥睨目光看了過來,同時也伸出了厚實的手掌,「從今天開始就由我來當妳的玩伴吧,恭喜妳從孤兒的身分畢業了。」
    
    瑪奇朵愣了一下,也沒做多想地向對方遞出掌心。
    
    這一天,她和他的世界產生了重疊、開始互相交纏。
    
    「喂,蠢女人,睡夠久了吧。」
    
    藍山的呼喚將瑪奇朵從半夢半醒間拉回到現實,她揉著眼睛準備起身,而對方已經逕自向大海走去。
    
    「陪我走一走。」
    
    藍山經常有這種令人摸不著頭緒的要求,而瑪奇朵沒有拒絕的理由通常也會順從他的意思。
    
    她快步跟上藍山,一邊哼著歌,一邊小跳步,偶爾撿撿地上的貝殼,再扔向一望無際的大海。
    
    這片海灘位於南半球的某一座島嶼,聽說是藍山他們金主所擁有的私人小島。
    
    明明前一天正值寒假,穿著羽絨外套還是很冷,可是搭完飛機一覺醒來就變成了夏天,這點令她感到不可思議。
    
    背影寬大的藍山沿著大海一直往前走,像一名修道者迎著風霜和飛砂、長滿厚繭的雙手拄著長杖、流淌著鮮血跨越遍布荊棘的崎嶇之路。
    
    始終以目光追逐著他的背影,憑她的腳程隨時都能追上去與之並肩而行,卻絲毫沒有邁開步伐的想法。
    
    風光明媚的海岸線令人心曠神怡,在耳邊不斷繚繞著波浪聲,微風飄逸著她亂糟糟的長髮,也輕輕搔著微微發熱的臉頰,腳底能感受到沙子柔軟觸感以及浸泡在海水中的涼爽。
    
    她在不知不覺中又舞了起來,順其自然、順從內心、滿懷著喜悅縱情舞動著。
    
    藍山意識到瑪奇朵停下了腳步,於是轉過身來默默注視著她的舞,直到她心滿意足為止,一如兩人往常的相處模式。
    
    一對純白雙翼飛灑著閃閃發光的片羽,其中一片掠過眉梢,落在掌心,泛著熠熠閃爍的憧憬。
    
    藍山眨了眨眼,微微攥起了拳頭,轉念之間又慢慢鬆開,仰天嘆了一口氣,細長睫毛緩緩垂落。
    
    「喂,女人,我對妳只有一個要求。」
    
    敞開的白襯衫隨風飄逸,袒露出優美肌肉線條,慢慢走向前,距離近得一伸手就能將瑪奇朵擁入懷中。
    
    「不要成為像我一樣的人……」
    
    陽光沐浴下,他的容貌隱沒在一片金黃光暈中。
    
    「不要追隨我的影子……」
    
    像是在嘆息一般,近乎消失在風中的輕訴。
    
    「不要讓我成為妳的亡靈。」
    
    至此之後,瑪奇朵再也沒有見到藍山。
    
    直到過了三天,夏布利打電話過來告知了一則壞消息。
    
    藍山遭遇了一場嚴重車禍。
    
    005
    
    兩個月後。
    
    汗水淋漓的髮絲垂落而下,少女停下了不斷躍動的雙腿,有些體力不支的靠著牆壁,身子慢慢滑落下來倚牆而坐。
    
    她看向在夜色中朝這裡走來的人影,緩緩抬起手臂揮了揮,儘管疲倦仍綻放出笑容:「嗨,夏布利。」
    
    晚上的都市公園僅有微弱照明,女孩卻能清楚看見每個人獨有的「流動」。
    
    夏布利現在的「流動」既沉重拖沓又不連貫,不若平時那般俐落明快,想必最近因為藍山發生意外而忙得焦頭爛額吧?
    
    「嗨,瑪奇朵。妳果然在這裡啊,很抱歉現在才來找妳,最近真的有太多事情要忙了。」
    
    由於沒什麼時間梳理打扮,一頭富有光澤的銀髮變回了黑色,髮絲看起來乾燥又充滿分岔,取下了湛藍色瞳孔放大片並且戴回厚重的黑框眼鏡。
    
    「那傢伙出事之後舞團裡簡直亂成一團,明年巡迴演出也告吹了,跟許多廠商也有很多問題要解決,還要去應付擾人的媒體以及打著關懷名義來搶新聞版面的政客。」
    
    夏布利有氣無力地笑著,並且遞給瑪奇朵一杯冷掉的超商咖啡。
    
    「藍山還好嗎?」
    
    「他一直是個幸運的傢伙,當時大貨車撞了過來半個車身幾乎全毀,幸好只是斷了條腿而已,沒有生命危險,人還活得好好的……」
    
    夏布利勉強擠出了笑容,但眼神掩藏不住她的憂傷。
    
    「可是對於一名舞者來說,至少對他來說,或許死掉了還比較好一點。」
    
    她接續說下去。
    
    「以現今的醫療技術,他未來痊癒的機率相當大;只不過舞者與其他領域的運動員有著共同點,可以把他們的身體當作一台極為精密的儀器,一旦某個零件不靈光,哪怕只是一根螺絲鬆了,也會大大影響整體的運作。」
    
    瑪奇朵點了點頭,儘管有許多困難的用字遣詞還是理解夏布利所要表達的。
    
    即使藍山的腿未來能正常跑跳,但在他躺臥在病床療傷的這段期間,長久以來鍛練出來的體格和技術會逐漸衰退,再加上年紀也不小了恐怕也很難再次回到巔峰。
    
    至今積累下來的一切都將成為泡影,無法跳舞的舞者會有多麼痛苦,即使是瑪奇朵也無法想像。
    
    「而且藍山他說……放棄跳舞了……」
    
    即使夏布利不是當事人,要將這一句話說出口還是沉重得令她難以承受。
    
    瑪奇朵以驚人腰力跳著起身,水汪汪大眼注視著夏布利:「我想見他,請帶我去。」
    
    「我也想這麼做,可是他堅持不想跟妳見面,嘴裡不停嚷嚷著『我沒有資格』、『我只是一個凡人』或『我已經死了』;最近連我去探病都被拒於門外。」
    
    ……我認為他是真的放棄了……
    
    「是這樣啊……」瑪奇朵低著頭,不知不覺中流露出落寞神色,這是過去的她不曾有過的情感。
    
    「他是一個白痴,在我高中認識他的時候就是個除了運動神經發達之外一無是處的白痴。」
    
    夏布利仰望著沒有半顆星星的夜空,開始回憶起懷念的過往,塵封在泛黃色相片中的一段時光。
    
    「做事毫無邏輯又容易衝動,自大狂妄又毫無教養可言,仗著自己才能出眾就狗眼看人低,一直到畢業都沒有交到幾個知心朋友,在自己的王國裡當一個既孤獨又可悲的暴君。」
    
    即使如此……
    
    「又有誰能料到這樣的白痴卻能夠綻放出無比耀眼的光芒,令人嚮往。再怎麼暴虐無道仍有著一群願意追隨他到天涯海角的子民。」
    
    更何況……
    
    夏布利伸手捲起自己的褲管,露出了右腿上一條長長的疤,似乎是很久之前的傷痕。
    
    「把夢想寄託在別人身上,並且在一旁等待實現的那一刻來臨,一定非常非常輕鬆吧?」
    
    「……」
    
    瑪奇朵眨了眨眼,年紀還小的她只覺得夏布利有這樣的傷疤非常可憐,還無法將對方的話語和展示傷口的行為聯想在一起。
    
    不過她至少得知了一件事。
    
    「沒錯,藍山是一個白痴。」
    
    「咦?」夏布利的腦袋當機。
    
    「不當面告訴他的話,他是不會知道的。」
    
    「瑪奇朵妹妹,請問這是什麼意思?」
    
    「因為藍山是一個白痴,他太笨了,笨到要放棄跳舞;所以我們必須告訴他不要放棄才行。」
    
    「等等,妳想得未免太簡單了吧,大人的世界可是很複雜……」
    
    「藍山很笨,太複雜的話他根本聽不懂啊。」瑪奇朵挺起胸口雙手插腰,說得斬釘截鐵,「只要跳舞就會很開心,他竟然忘了這麼重要的事情!」
    
    一道曙光穿破雲層透入,這句話驚醒了夏布利,她習慣性地以手指抵著下巴,低著頭陷入沉默,似乎有多個想法在腦中打轉。
    
    隨後她跳了起來,露出了飽受折磨的這兩個月以來首次的自信笑容。
    
    「瑪奇朵,妳跟我是站在同一陣線的吧?」
    
    夏布利將雙手放在瑪奇朵的肩膀上,雙眼閃爍著光芒。
    
    「下禮拜有一個全國學生舞蹈比賽,雖說報名時間已經截止了,但我會用盡各種手段生出一個名額出來,打著『藍山的頭號學生』這個招牌肯定會受到外界極大關注。如果上了電視,他肯定也會看的……」
    
    夏布利一改先前的愁雲慘霧,滔滔不絕地說道。
    
    「瑪奇朵,我想拜託妳,請盡情跳舞吧,將妳想說的話全都表達出來!」
    
    「好。」瑪奇朵點了點頭,雙手握拳。
    
    這是她第一次擁有了想要傾盡全力幫助他人的意識,或許無形之中受到改變的人不單只有藍山。
    
    「身為那個白痴的助理,我希望他能帶領舞團走向國際;不過身為那個白痴的朋友,我希望他能開心跳舞。」
    
    來吧,來跳一場世界上最快樂的舞吧!
    
    006
    
    這一夜,她盛開了翩翩紅蓮。
    
    隨著少女停下舞步,不停燃燒的盛炎逐漸熄滅,餘燼拂過臉頰和秀髮飛散而去,火光褪下醒目朱紅轉為黯然色調。
    
    彷彿也帶走了舞台上的所有光亮,歸於一片黑暗的寂靜夜色。
    
    正當全體觀眾認為結束之際,瑪奇朵收起了笑容,又再度起舞。
    
    她的動作又輕又緩,平置胸口的右臂隨著肩部轉動繞向外側,左臂朝內側劃弧,伸出左腳向外一踏,腰部牽動身體以最小幅度移向右側,重心沒有絲毫偏移,使得身姿一直維持優美的平衡。
    
    「這究竟是什麼?」
    
    讓在場觀眾們難以置信的光景正在眼前上演。
    
    剎那,一道強烈氣流夾帶著雲霧迎面而來、直撲臉上。
    
    瀰漫雲霧在舞台和觀眾席之間翻湧,形成一片波瀾萬丈的雲海。
    
    宛如夢境與現實融為一體,舞台上的形影變得模糊不清,存在變得曖昧不明。
    
    若說藍山的舞是充滿強烈風格的「自我」,那麼瑪奇朵的舞便是同樣強烈的「無我」。
    
    舞動,她的身軀如絲蔓開。
    
    長髮化成了絲,五官化成了絲,雙臂化成了絲,軀幹化成了絲,雙腿化成了絲,微小至全身細胞都化成了絲……
    
    行雲流水的舞步一眨眼化成了川流不息的千絲萬縷,變化莫測、千變萬化,似水如雲等煙雨。
    
    數不清的絲線又在短短一瞬間聚縮成團,構成了舞姿曼妙的形體,看似伸手便可觸及,實則摸不著邊際。
    
    落下一片湛藍,綻開一瓣艷紅,潑灑一瓢墨綠,染上一抹澄黃……無數繽紛色彩飛閃而過。
    
    可以是花叢間翩翩起舞的彩蝶,可以是罕無人煙的靜謐森林,可以是連綿不斷的雄偉山巒,可以是金色光弦發散的雲海,可以是山水一色的清澈湖畔,也可以是她和他不受拘束縱情奔放的露天舞台。
    
    又在轉瞬間消散,無聲黑白。
    
    那些消磨舞者們一生的煩惱,歷經無數日夜、付出龐大心血所積累下來的技術和力量,在她面前猶如滄海一粟渺小。
    
    無形即有形,有形即無形,瑪奇朵在兩者之間收放自如,其水準已然超越了藍山。
    
    十四歲的瑪奇朵,她的初試聲啼,在寄蜉蝣於天地,近乎無涯的時光中,劃下了深刻的一筆。
    
    接著,她朝著前所未有的景色邁進。
    
    朝著散發出甜美氣味之處揮擺,以讓自己通體舒暢的姿勢伸展,為了獲得更龐大的快感而旋轉,忠於內心慾望盡情跳躍。
    
    更多的絲纏繞在少女的嬌軀及其纖柔的四肢,而她順從內心慾望不斷地舞著,圓渾飽滿的果實發酵飄散出醉人香氣,引領著未經人事的她達到第一次的溢洩。
    
    所有事物開始飛離她的腦海,充滿色彩的回憶褪成了白色,也包括了家人、師長、同學、夏布利……甚至是她日日夜夜掛念的藍山。
    
    摒棄雜念,放空一切,全心全意專注在舞上。
    
    漸漸地,她連意識也逐漸消失殆盡,向著更高的境界奔去……
    
    白。
    
    純白。
    
    一片純白。
    
    「不要讓我成為妳的亡靈。」
    
    停下舞步,熟悉的聲音在空白腦海中迴盪。
    
    睜開眼睛,懷念的臉龐在模糊記憶中浮現。
    
    她忽然意識到了,要是繼續前進恐怕再也無法回到從前了……
    
    從剛才的狀態脫離之後疲憊感便一股腦湧上,現在才發覺舞台上的光線相當刺眼,在面前上百位觀眾們的噪音非常吵雜,體力和精神也瀕臨極限……
    
    她可以斷定,現在就是自己的最佳狀態!
    
    嘴角微微上揚,綻放她一如往昔的笑容:「我還可以繼續跳。」
    
    來吧,來跳一場世界上最快樂的舞吧!
    
    「蠢女人,為什麼那時候停下來了……」
    
    在醫院單人病房的藍山將瑪奇朵的舞全看在眼裡。
    
    明明只差一步就可以抵達他夢寐以求之處,為什麼卻突然停下了躍動的舞步?
    
    其實他心裡已經有了答案,他老早就意識到了,他比任何人都還要清楚這一點。
    
    「……這樣的舞沒有任何價值……」
    
    可又是為什麼,他的四肢竟不由自主地顫動。
    
    拄著拐杖支撐虛弱的身體站起來,咬緊牙關,無力的雙腿發出陣陣疼痛,然後拚盡全力跟著電視上的她一起舞動。
    
    絲,既可以一圈又一圈不斷纏繞,結成了繭,在自縛的同時也在羽化著,並期許有朝一日破繭而出。
    
    亦可以無限地向外擴散,無論有多麼遙遠都能將彼此緊緊相連。
    
    瑪奇朵和藍山,傾盡全力的舞宛如鏡面對稱,交錯的身影又互相重疊。
    
    出身、學識、年紀、興趣、個性、執著、口味、習慣……完全沒有共同之處。
    
    走在平行線上的兩人透過了舞,輕易化開了隔閡,將成千上萬的絲線接銜起來,搭建出宛如輸血管般的橋樑,讓彼此的血液交融、心靈相通。
    
    體力不支的瑪奇朵最後還是倒了下來,在眾人面前呈大字躺在舞台上。
    
    失去平衡的藍山跌坐在地,無力爬起只好乖乖躺平,凝望著病房天花板。
    
    彷彿彼此就在身旁,兩人輕輕地把頭互靠在一起,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
    
    「好開心。」 「好開心。」
    
    007
    
    過了十分鐘,心臟還撲通撲通跳的藍山從口袋摸出手機,撥通電話。
    
    「喂,老女人,妳在的吧?」
    
    「怎麼樣,瑪奇朵跳得很棒吧?」夏布利人就在病房外,背靠在門上。
    
    「爛透了!想跟我比還差得遠呢!」
    
    「你會繼續指導她嗎?」
    
    「我要狠狠教訓那個蠢女人,竟然為了無聊的東西錯失了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
    
    「或許對她來說並不無聊。」
    
    「我可不吃這一套!」
    
    夏布利以溫柔的語氣問道:「那麼,今後有什麼打算呢?」
    
    「我想繼續跳舞!」
    
    自尊心極強的藍山毫無掩飾的話語令夏布利嚇了一跳,隨後露出欣慰笑容。
    
    「就憑你那一雙斷腿?」
    
    「別拿那些受過傷就回不去巔峰的庸才跟我相比,我一定會做到的!」
    
    「不過在那之前,請你答應我一件事,這是在你心目中稍微特別一點的我,唯一一個請求。」
    
    「說來聽聽……」
    
    「去考一張汽車駕照,今後你來開車。」
    
    「煩死了!」
    
    「然後跟那孩子一起到處玩吧。」
    
    「我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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