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即使只是用蠟筆和色鉛筆,像浪費白紙似的畫出一張張塗鴉,也會被讚美或者收藏起來當成家寶,年末整理時偶爾拿出來回味,雖然只會覺得羞恥而已。
但現在,明明有能力畫出更好的作品,為什麼卻被當作是人生發展的阻礙,只要成績無法達到理想,就必須盡數排除呢?
看著一幅幅被父親撕毀的畫,我唯一思考的便是這個問題。要說不心疼這些作品是騙人的,但想到以後還能精進自己的技巧,那股悲傷就消失了,父母如何花錢及心力請家教栽培我,為了讓我成為和哥哥一樣優秀的人才這類早已聽過不知幾次的訓斥,也如耳邊風一樣進不了我的腦袋了。
那晚,澤拉斯默默陪在身邊,看著我把撕碎的圖紙一片片丟進火爐裡燒毀,簡短道:
「真是暴殄天物。」
「嗯,再怎麼便宜的紙也都是得來不易的資源,燒掉還會造成空氣汙染,實在不是明智之舉呢……」
「不對,被浪費的不是紙,而是大小姐您畫圖的天份喔。」
他言簡意深的這麼回應,同時看向因吃驚而微微睜大眼睛的我。
「怎麼,屬下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
「沒有……只是,沒想到會有人覺得……我對繪畫有天份什麼的。明明盡是不成熟的作品……」
「那只是您這樣想而已,對一事無成的屬下而言已經是足以羨慕的才能了。」
在那些圖紙徹底被燒成灰的同時,牆上的老鐘也到了整點,發出略微沉重又緩慢的鐘聲。
「就寢時間到了呢,那麼屬下先告退了,晚安大小姐。」
就寢時間意味著他的下班時間。恭敬的低頭行禮後,澤拉斯轉身離去,在關上房門前卻又出聲叫了我。
「那個,大小姐……雖然這肯定忤逆了老爺,但屬下希望您不要就此抹滅自己的興趣。畢竟我很喜歡您畫畫時的樣子啊。」
語畢,他便離開了,剩我一人坐在壁爐前發呆,仔細回味他所說的話,忍不住淺淺笑了起來。
我的父親是奉行菁英主義的資本家,母親在房地產業上也是獨佔鰲頭。這樣的他們對我和哥哥的教育從不怠慢,自小學起便規劃了各式各樣的課程,除去白天上學的時間,夜晚與假日都得學習各國語言和金融業的相關知識,目的是為了有天能繼承家裡的集團。
比我大上四歲的哥哥早在我國三時出國留學了,於是他們便把更多資源投注到我身上,不停告訴我未來要成為哥哥的左右手,與他共同經營事業,才不枉他們大半輩子白手起家的努力。
但打從手裡握住畫筆的那一刻,我似乎就沒辦法達成他們的期望了。
看著大廳裡,掛在窗邊的金絲雀在籠中理著直到逝去都無法展開的羽翼,我只是沉默的坐在沙發上,品嚐哥哥從英國寄回來的伯爵紅茶。
我能夠,自己打開那個籠子逃出去嗎?逃出去之後,我又能做什麼……
某天,接送我的專車壞了。
儘管受到僕從勸阻,我還是決定一個人走路去上學。雖然有點遠,但距離鐘響還有時間,只要加快步伐肯定能準時抵達的。
而且這也是我第一次,有機會親眼看見平常只能隔著窗戶略過的景色。
實際走在早晨的街道上,果然跟在車裡看著來往的路人不同,各式店鋪的聲音確實傳進耳裡,充滿著人的溫度與活力,抬頭仰望便能看見天空……這是,我的日常裡難以感受到的,普通人的日常。
要是每天都能這樣……
——嘭。
真的是一不小心的,沒注意到設置在街角的紅綠燈,便一頭撞上了前方等待的行人。
「啊……真是對不起。」
本能以父母教導過的禮儀低頭道歉,感到羞愧的我打算匆促離開,卻被對方按住了肩膀。
「喂,妳是怎樣?隨便道個歉就想跑了嗎?」
回頭一看,那是兩名高中生,但不光是制服沒穿整齊,連書包都破破爛爛的,一點也不珍惜。被他們兇狠的表情嚇到,我下意識後退了幾步,但他們隨即跟進,想把我逼到旁邊的圍牆。
「喔喔?這不是那間貴族名校的制服嗎?原來是個有錢人啊,父母沒告訴過妳獨自出門很危險嗎?還這麼明目張膽……」
較高大強壯的那位趁隙捉住我的手,這下真的離不開了。
「那個,請你們不要在公眾場合做這種事……」
「嗯?什麼啊?不就是被撞了所以想要求點賠償,這種理所當然的事嗎?」
不行了。光是擠出那句話就已經鼓足了全部的勇氣,卻輕易的被對方強詞奪理,不知道要怎麼應對了。
逃得掉嗎?就算真的成功逃走了,會不會再被追上……
「——什麼理所當然,我看是無理取鬧吧,而且你吃相越來越難看囉史塔基,就這麼急著把錢往電子遊樂場送啊?」
身後傳來這道熟悉的聲音。隨後,對方抓著我的手馬上就被一隻瘦但健壯的臂膀揮開,我也同時被拉到了聲音主人的懷裡。
「怎麼,在這裡英雄救美就顯得自己威風嗎澤拉斯,上星期闖進我們地盤的帳,我可還沒跟你算——」
「要算帳可以啊,去警察局說吧。你們剛才的行徑,我可是全錄下來囉,要是直接開打的話,也會引起旁邊店家的關注吧,我個人是完全不介意再幫你添一筆前科啦。」
將我小心的護在旁邊,我的隨從——澤拉斯拿出手機晃了幾下,光憑這舉動就讓那兩人露出些許退卻的表情,只故作兇狠的撂下一句「給我記住」後,便不甘的離開了。
見他們走遠,澤拉斯也卸下方才可怕的表情,收起手機後歪頭問道:
「大小姐,剛才失禮了。您沒受傷吧?是說為什麼今天沒搭車去學校……」
「對不起,因為車子突然壞了……」
我微微低頭,以視線餘角瞥視他。與工作時完全不同,眼前的澤拉斯僅是隨意穿著T恤和運動褲,脖子上還掛著耳機,一點也不像個隨從……
「咦~居然這麼倒楣啊。不然——呃,可是這又……」
沒注意到我目光的澤拉斯在聽完我的理由後像在思考什麼,面有難色的樣子,搔頭的習慣跟工作時一模一樣。最後他也終於做出決定,有些艱難的提議:
「雖然不太適合,但能讓我載您去學校嗎?騎腳踏車至少比走路快,而且也不會遇到那幫傢伙了。」
說著說著,不知為何他的態度越來越僵硬,連視線都不敢放在我身上。
「可以的話……大小姐能不把今天的事告訴老爺嗎?要是得知屬下平常是這副德性,肯定會……」
「……嗯,我知道,就當作是你今天救了我的謝禮吧。還有以後,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了……」
見到他似乎感到羞恥的表情,我忍不住笑出聲,便答應下來了。
雖說剛開始還戰戰兢兢的,但他載著我前往學校時,那副全力衝刺又可靠的模樣……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吧。
那才是,澤拉斯真正的模樣。
♤
在那之後,我和澤拉斯之間的氣氛……似乎比以前還要更親密了。
只要獨處時,我就會問他當天發生的趣事。畢竟澤拉斯是哥哥介紹來兼職的高中生,只有我在家裡時才需要他陪侍,下班後都像那天一樣待在外面,真羨慕他有這樣的放風時間。
澤拉斯……總是自由自在的,隨自己的意思過活,即使在這座宛如牢籠的宅邸裡也不像被囚禁的樣子,還偷偷鼓勵我去做喜歡的事……
但他還不知道吧。僅僅轉頭就能看見他,對上眼就會露出爽朗的笑容,光是如此……就足以讓我忘卻束縛自己的枷鎖,打從心裡感到真正的溫暖。
只是,就連這份小小的幸福,也在某一天嘎然而止。
才進入高中不到半個學期,父親便突然決定要將我送去哥哥那裡……也就是到英國留學,才方便深入了解海外市場,甚至連畢業後為了學習相關事宜,要去讀的大學跟科系也都一併盤算好了。
我的人生,簡直被規劃得不能再完美了。
但這次,我開口,說了「我不要」。
那是我第一次有勇氣拒絕他們的安排,也是第一次流著淚,請求他們給我一個安排自己未來的機會。
儘管換來的只會是一句「靠畫畫能賺什麼錢?」,我還是……非反抗不可。
要是去了英國,我大概就再也見不到澤拉斯了。
唯獨這個……我無法接受。
「所以妳因為這樣,逃家了嗎……」
盤坐在地的澤拉斯半是理解的作出結論,而坐在他床上的我默默點了頭,僅有數坪大小的房間陷入了短暫的寂靜。
我不知道當初哥哥和他談的薪水是多少,不過被他帶回這棟老舊公寓時我嚇了一跳。也是在那時,我才知道澤拉斯沒有家人,生活費全靠遠地的親戚,是直到來工作後才獲得了改善。雖然房間髒亂這點完全是因為他個人習慣不好就是了。
澤拉斯一面收拾扔在地上的衣物,一面開口:
「總之先來吃點宵夜吧。我這裡還有幾碗泡麵,妳看看要吃什麼口味。」
「咦?不用麻煩了,我是吃過晚餐才……」
——咕嚕嚕。
被肚子出賣的同時,我紅著臉,整個人躲進他的棉被裡,某種意義上也算是找個洞把自己埋進去吧。
外面傳來澤拉斯開懷的笑聲,說著「妳稍微等一下喔。」一邊起身打開櫥櫃翻找起東西來。
不管什麼時候,他都能笑得這麼開心呢。
我從沒吃過泡麵這種不健康的食物,雖說保存性佳,但看到那些不知列了幾行的內容物實在令人望而生畏……
「好吃嗎,繆斯?」
「……好吃。」
澤拉斯叫我不要喝湯比較好,但怕我口渴,還是去倒了兩杯水來。
「那……之後打算怎麼辦?老爺要是發現妳不見了,肯定會派人出來找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再繼續過他們要我過的人生了,可是能做什麼,我自己也不清楚…………這樣下去,我乾脆——」
——消失好了。
就算活著,我也是如同父母的人偶般,複製他們成功的人生,即使不想這麼做,也完全找不到目標(理由)來擺脫他們……
最後的下場,就只是從一具人偶,變成斷了線的,不會動的人偶而已。
這樣的我,連活著的意義都沒有……
「…………」
雙眼開始失焦的同時,澤拉斯依然以他那不知在想什麼的表情,故作輕鬆往後仰,將手撐在了地上。
「嘿欸~我還以為會想死的只有我這種毫無才能也不被期待的廢物,原來人生勝利組也有露出那種眼神的時候啊。」
「……?」
對於他突然說出這種話,以及他眼裡一瞬間閃過的黯淡,我既來不及反應,也不曉得該說什麼。澤拉斯嘆了口氣,彷彿不打算再繼續隱瞞,以至今為止最認真的眼神看向我。
還記得史塔基那傢伙嗎?他這麼問著。
同樣是出入電子遊樂場的不良少年,澤拉斯和他經常爭奪那附近的地盤,是不折不扣的死對頭。這樣的他們在一次鬥毆中波及了不少無辜的路人,而其中……包含了我哥哥。
澤拉斯丟出的木棍不偏不倚砸到了他,在頭上留下很大一塊瘀青……那道傷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因為一向做事謹慎的哥哥突然變成這副慘狀,還說是平地摔撞上一旁的電線桿,全家都不敢相信,也是剛好在那之後不久,澤拉斯就來我家工作了。
我完全不知道那居然是哥哥對他提出的交換條件。
澤拉斯是主動賠罪的。打到哥哥時,他其實心裡也涼了一半,若是賠償金額過高,自己真的不打算活了……他笑著對我說。
沒想到哥哥雖然追究責任,卻不怎麼提賠錢的事,只說要是想補償的話就用工作來抵,於是他才在陰錯陽差下,成為了我的隨從直到現在。
「當時妳哥要我做個三年,之後要是想留下,就會用正常的薪資聘請我。我還懷疑為什麼試用期這麼久……現在看來,他是希望我至少陪妳直到出國吧,結果預定完全大提前了啊。」
他揮著手,用開玩笑也無可奈何的語氣講著,彷彿已經看開了一切。我屈膝坐在他身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遲疑的開口:
「澤拉斯……不能跟著一起出國嗎?」
「想也知道不可能啊,我又沒那個能耐,再說我能待下來也是因為那是妳家所以夠安全,老爺怎麼敢放我們倆單獨在國外生活啊,別傻了。」
也對……在父母眼裡,澤拉斯終究是個來路不明的少年,能擔任隨從也是哥哥極力勸說才勉為其難答應的,這種情況下果然是癡人說夢吧。
但我真正想問的不是這個。
「……那假如,我是說假如而已。你能一起去的話,會願意繼續當我的隨從嗎……?」
我強忍著淚水望向他。
大概是被我的表情嚇到,澤拉斯稍稍瞪大眼睛,搔著頭皺起眉思考著。
「這個嘛……」
我應該向他道歉的。
因為我其實一點都不了解他。
一直以來都只是單方面的要求著,把他在外頭自由的那一面展現給我看,卻不知道他的那份自由,背後藏著多少辛酸。
他或許很討厭對他的痛苦毫不知情,還恣意嚮往他人生的我也說不定。
如果是這樣,我確實能毫無掛念的,就這麼消失在世上了……
這回澤拉斯的視線只放在地板上,連看也不看我一眼。
「……雖然只有幾個月的時間而已,但做這份工作讓我很快樂。我只需要看著妳就好了,畢竟妳也不太使喚我,有哪裡畫不好的時候還希望我給意見,完全沒看不起我……真是很奇妙啊。總是渾渾噩噩過日子的我,居然在妳身上重新找到活著的理由……」
已經不曉得要怎麼安慰我,他的目光開始飄移,頭也漸漸轉到旁邊去,像是不想讓我看見他的臉。
停頓了好一陣子,澤拉斯突然煩躁起來,整個人背對了我發牢騷。
「啊啊真是!非得要我說的這麼直白不可嗎?我這種人根本配不上妳啊……就算能出國又怎樣,待在哪裡對我來說都無所謂,那個混帳老爺管他想幹嘛!我只想……一直看著妳而已啊。」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但我卻聽得一清二楚。
這應該,就是名為戀愛的感覺吧。原來從身在籠中時,我對他所懷抱的就不是憧憬,而是……
我默默從背後抱住澤拉斯,將臉埋在他肩上。我沒想過自己會這麼大膽,完全按捺不住內心的悸動,而這份情感也在他拭去我眼角的淚水時得到了回應。
「……我現在這條命算是妳給我的,所以要是妳想離開這個世界,至少讓我陪著到最後吧。這樣才是個盡責的好隨從不是嗎?」
「澤拉斯……謝謝你。還有……」
——我喜歡你。
♤
夜晚的河水很冰,即使穿著衣服下去,身體也馬上就沒感覺了,可是看著水面逐漸淹過頸部,連呼吸都做不到的時候,果然還是很害怕。
我或許,其實不想死也說不定。
但……能和他相擁著一同迎接生命的終結,對我來說,已經是無比幸福的事了。從出生到未來的一切都被規劃的我,至少……還是有能選擇自己死法的權利吧。
「這樣,就能永遠在一起……了吧?」
「嗯……我絕不會讓妳感到寂寞的。」
好冷,但是他的身體好溫暖。河水開始灌入肺部時很難受,意識也開始模糊……唯一能感覺到的,只有澤拉斯緊牽著我的手。
這樣……應該就足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