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感到作品會呈現出作者本身所經驗到的世界,相同的,作品的缺陷似乎就如作者個人的缺陷一樣。假若作者對自己的陰影越是痛恨,作品中的瑕疵便總令他難以忍受。
創作通常被視為一種緩解生活苦悶,負責提供另一條生路的行為。我確信它有一定的療癒效果,可偶爾在這樣不斷調取內在精神能量的狀態下,過度碰觸內在所激起的反省,有時候更可能導致主體的崩解(我不確定純粹虛構的創作是否如此)。
我以為這大約是出於主體還未能去很好面對創傷並接受自己的陰暗面。
這令我想起娜塔莉·波曼演出的電影《黑天鵝》。她所飾演的女主角妮娜是一位舞者,舞蹈團想要演出《天鵝湖》的劇目,需要有人能夠同時飾演純真無瑕的白天鵝以及邪惡性感的黑天鵝。
妮娜對於白天鵝的演繹相當完美,卻始終無法呈現出黑天鵝的模樣。為了幫助她進入角色,總監要她試圖了解性的喜悅。然而妮娜對性有相當大的排斥,而且還會因無法接受自己的這一面而想懲罰自己。
我想這跟她的家庭背景有很大的關連,她的母親把年輕時舞者的夢寄托到她身上,而她則為了母親呈現出完美的樣子。
片裡有其中一幕,妮娜嘗試進行自慰時,卻發現母親正在床邊的椅子上。這一場景就像她的生活(包含內心)無時無刻都受制於母親,她一面要肩負著內在衝突的痛苦,一面要壓抑陰暗面以成為母親的好孩子。
當她看見自己內心的陰暗時,即便母親不在身旁,可母親的目光早已成為了她的目光,而真實的自我就在這過程裡被犧牲。
回到正題,於是對作者來說,當作品無法完整呈現出他所期望的樣子時,便會令他無法承受,某些時候,作品的缺陷還會上綱到作者的自我否定;因為即便無人對此表示意見,但作者身後那對於淺薄、陰暗、醜陋切齒痛恨的目光,隨時都提醒他是一個失敗者的事實。
作品是作者的投射,一位作者對內心產物有所要求固然是好事,但必須要知道的地方是,作品與人都不完美,而要使作品與作者達到成熟,就不能迴避或切割掉不忍直視的缺陷(即便這缺陷是主觀的),因為越是專注在逃跑,就越是永遠被追趕。
必須意識到黑天鵝不是另一個你,而是你的一部分;只有這樣,創作才不會是導致精神崩潰的活動。
唯有當作者能接納自己時,才能真正去接納自己的作品,並在創造中將痛苦給內化,從而用創作帶領自己培養承擔美善與醜惡的能力。
這主題也不只是談論藝術創作,在一般人身上也可能是通則。對於完美的追求其實會壓迫到自己的需要,對缺陷的厭惡只會讓它成為生活裡更大的阻礙,無論怎樣對自己吹毛求疵,貶低對性感興趣的,或者是沉溺於低級娛樂的,或不斷渴求愛或容易善妒的自己,都無法使你從它們的影響中遁逃。
一個人的完整性必然是要包含著陰暗,也必須要去面對擁有陰暗的自己。如果獨自無法做到的話,幸運的是,總有讀者愛那作品是高過於作者愛它的,換句話說,總有人欣賞你,比你對自己的愛還要多。
早年我精神較為不穩的時候,長期以閱讀來培養自己的精神耐受力,藉由拉高視野格局達到將痛苦縮小的效果,使自己能度過自認冷峻的生活。
然而在那個階段,一位教授跟我建議過,假若能夠有位接受你陰暗面、脆弱的伴侶或摯友,用他的接納讓你不用在這嚴酷的日子裡如履薄冰,你不必造一個堅強到能與所有疼痛對抗的自己,只要有個地方讓你可以軟弱,你不至於要這樣痛苦。
這是一段讓我印象深刻的話,我希望也能提供各位做參考。
如果有人對你的作品,甚至是對你個人懷抱善意與欣賞,他能看見你的優點並對此讚美,他能看見你的缺陷而不予以苛責。他肯定你,因為他知道這些瑣碎的好壞善惡美醜集合成了你,他曉得人可以對自己有所要求但不要責難於自己。
他可能在你作品的字縫間看出你的陰霾,可能從你談話間的皺眉望見你的深淵,他連你討厭的地方,他都喜歡。
有時候讀者能給予作者這樣大的溫度,明明創作是刨挖內心的艱苦事業,卻又極易得到安慰;人們常常因內心的陰暗支撐不住,碰到黑夜就度不到明天,可偶爾會有一點真誠的話穿過陰暗,你會發現其實自己還有那麼點可以愛的。
雖然說的都是極為個人的事,可假若你的世界已經沒有炬火能照耀自己,那就偶爾在漆黑裡尋找,你會發現依然有人願意成為你暗夜裡的一道光。
有時我覺得脆弱而無力的人正像孩子。孩子在面對任何艱難情境時,往往要依靠父母的聲援才能前進,而孩子在往後或成長或挫敗其實都不要緊,因為他知道無論他做出怎樣彆腳的嘗試,或是怎樣因重複摔倒而不甘地讓眼眶噙滿淚水,他是都有地方去,有人可以愛的;被愛意所注視的孩子,更不容易被惡意給擊倒,長大後還能成為充滿愛意的大人。
就同我們這樣,即便我們起初都是為了博得旁人的喝采,還沒能很好地自己站立起來,不過當我們逐漸能從對方的瞳孔中看見自己——對方看到的並沒有自己想得這樣不堪——就能重新賦予自己價值,哪怕有天孤身一人,也能因曾經的那道光,學會去面對甚至接納所有的陰暗。當我們認可了自己以後,一個人才算是回歸到真實的自我。
就算面對曾經急欲逃離的泥沼,或作品的不足或自我的缺陷,即便傷痛從來沒好,偶爾仍會禁不住去指責自己,但他會知道自己正在學習接納,總有一天這些都不會使他感到羞愧。
也總有這樣一個地方,即便你赤裸著身軀,卻依然不會害怕。或許在以為人間沒有避風港的時候,確實有些人能在你所謂的人間之外,依然能夠成全我們自身。
這世界還是有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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