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是在場外對一則〈說有錢不快樂的是不是只是沒體驗過窮的感覺?〉貼文的回覆，算充作一個紀念。對這議題或我所撰內容有想討論的，可以在這或在那則貼文來提想法。
這只是概略依時間順序及記憶所寫的內容，沒有斟酌用詞或文筆，也許有贅字或無關緊要的部分，將就著看吧。另，我的好友圈也有認識Ａ的人，還請不要透露其太多隱私資訊。
有位開公司的朋友Ａ自殺了。我的記憶裡，他的公司月淨收好的時候可以破百萬，壞的時候應該也沒有糟到哪去。
Ａ的家裡是單親，母親做擺地攤的生意，賣什麼我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下課後都會去幫忙。由於是違法擺攤，有時還要跑給警察追，有一次警察追趕的時候他母親摔倒，東西撒了一地不說，他親眼看著母親為了不想被開單，當場跪給警察說孩子要學費，拜託幫幫忙......後來警察把她拉起來，就沒開單。但她母親摔得似乎很嚴重，走路好長時間都一跛一跛的。
他跟我說，就是在那時他才第一次意識到窮是怎麼一回事。三餐吃不飽，少吃一點還過得去；少了一個爸爸，有個愛自己的媽媽其實就夠了。可是窮不只是代表匱乏，也代表著你的生活會遭到更多阻礙。
長大後他開始借錢做小生意，或許是上天眷顧(我確實認為他是值得被善待的好人)，之後也有人幫忙投資，變成了一間公司的老闆。
有時我看他臉書貼一些他帶他媽媽或妻子去旅遊的照片，心裡都不會感到忌妒。因為我曉得這是他靠自己得來的，而他確實也很珍惜現在擁有的一切。
只是有時他會跟我半開玩笑地說，現在不用為了錢跑給警察追了，可是你要想辦法維持財富，要周轉，要付員工薪水，自己富起來，比較窮的人就得仰仗他了。
據說Ａ常請經濟上較為困難的員工吃飯，另一位我們都認識的朋友(他是Ａ的下屬)在Ａ自殺後的告別式跟我說過，當Ａ知道自己女兒因為被霸凌得到憂鬱症休學時，知道他可能要承擔不小壓力(他的薪水大概四萬多，跟老婆已經離婚)，也會替女兒前途煩惱，所以除了那個月的薪水外，還多匯五萬塊給他，說希望他多照顧女兒，不要太苛責她。
後來，Ａ的妻子拿錢跑了。他說是被一位年輕小夥子拐走，私底下的交往可能有很長一段時日。至於具體損失多少金額數目，我不是很清楚，我想應該幾百萬甚至千萬跑不掉吧。他似乎很信任妻子，滿多財產都在她那裡。
曾有一次在好友的聚會裡見到過Ａ的妻子，性格感覺挺溫順，保養得應該比實際年齡少十多歲。她的口條比Ａ好得多，會說Ａ的好話也會稍微誇獎我們這些朋友，聲音甜膩，很容易使人對她產生好感，也讓人聯想到「幫夫運」這個詞彙。那時我們自然不會料想到後來的事。
妻子失去聯繫後，Ａ為了找她的下落，花了上百萬雇用徵信社，也還真的給他找到了人。原本好像想要提告，可是想起妻子在自己身邊好多年，也讓她跟著自己吃過苦，何況拿走錢似乎不是男方出的主意。
他說，算了，平常自己太忙，沒照顧好妻子的情感，當作一種對她的補償。
這事就這麼沒了，既沒提告，也沒追究，還能開玩笑說慶幸當初雙方都說好不要孩子，事情本身就沒這麼複雜；倒是後來男方有發訊息跟Ａ表達歉意，只是Ａ還是說沒關係，並希望他好好生活，不要白費了一個女人的決心。
雖然經歷這些，他也算得上有錢，日子還是照舊。該上班，該帶母親旅遊也仍是繼續，不過母親年紀大身體不行，似乎比較少看他發些出遊的照片了；幾個月過去，Ａ的母親除了身體問題，還罹患失智症，並且惡化得很快，已經有時不太記得他了。
當然，錢可以解決很多貧困時無法處理的問題，他請比較貴的看護去照料，也付錢給一些比較有閒的親戚，讓他們三不五時多照顧母親。
我不清楚是不是這接二連三的事導致了最後的結果，人家似乎常說男人有錢就會背叛糟糠之妻，可他沒有；人家似乎相信有錢可以解決所有問題，可他也沒有。
他很少對我們這些好友說喪氣話，只是發生這些事以後有一回難得邊喝酒邊哭，我們才曉得他母親失智的事。他說當他看見母親一臉莫名夾帶著驚恐地問他是誰的時候，覺得小時候貧困的苦都可以靠愛挺過去，但現在明明過來了，世界卻好像要垮了。
之後他就很少跟我們聯繫，好友們知道狀況，除了偶爾的慰問外，只能替他祝福；這也是錢幫不了人的。
Ａ自殺前幾個禮拜，我把臉書的個人簡介換成了作家周作人跟哥哥魯迅決裂時，他所寄給魯迅的信裡的一段話：
「我不是基督徒，卻幸而尚能擔受得起，也不想責誰——大家都是可憐的人間。」
那時Ａ還有發訊息跟我說他很喜歡這句。我也藉機問了他的近況，他說：「很好，我覺得可以放心了。」
我說了一些很替他安慰的好話，順道講我們以後再約，還開玩笑說為了祝賀他生活穩定下來，下次要給他請客才行。
那時的我與他周遭的好友，是在很久以後才從Ａ的親戚那知道，他把財產交給值得信任的親戚，讓對方好好照顧母親。我想，他留下的錢，照顧母親直到老死可能都還有餘吧。
我們同時還得知他已經有在看精神科的事情。當然，是不是憂鬱症我們不清楚，其實也沒這麼重要。
只知道他已經不快樂了。
我常覺得，快樂與否，雖然與經濟有所關聯，但經濟無法解決隨時圍繞著你的困境，於是在看見有人說出「有錢不快樂是不是不知足」、「有錢人就是沒窮過才會不快樂」時，我都會想起Ａ，並感到一種非常沉重的憤怒與悲傷。
Ａ不可能從未看過這類言論，他是怎麼想的？恐怕還是像他遇到那些糟心事那樣，遺憾卻沒有憤怒地覺得算了。
我們因為窮而不快樂，這是正常的，可窮人依舊有得以支撐他們心靈的事物存在。就Ａ而言，或許便是他的母親，以及那種想改變周遭環境的願望。
但當你似乎已經擁有了世俗中被人稱羨的價值，卻還是不快樂，那該怎麼辦？
近幾年我開始接觸佛教書籍，慢慢體悟我們身處的地方畢竟不是「有常」世界，一切事物都在變動，它不會永遠維持當下的模樣，只是我們一廂情願以為繼續擁有或擁有更多就一定能成就人生美滿。
我們以為娶了貌美的妻子，經歷過風雨的生活，她必然能與你白頭偕老；我們以為做老闆只需要享受人生，就必然認定社會上層都是不知疾苦的惡人；我們以為富有是人生的快樂依據，那金錢就會是解除一切苦厄的鑰匙。
可事實並不如此。我們的錯誤，是我們相信有事物不會變化，以及以為所有事物就會是我們表象所見的那副模樣，更可怕之處在於，我們相信彼岸永遠要比當前更圓滿、更美好，於是認定最好的解藥都要寄望將來，並對我們認為已經在彼岸卻自認不幸的人抱持仇恨與偏見。
因為，好比窮人好不容易從一間被金錢束縛的牢房脫逃，卻發現世界依然是更大的牢籠。假若世界只是一張更大的網，那我們還能逃到何處？
當時跟Ａ討論周作人與魯迅絕交信時，我不確定他有無私下去找那封信件的完整內容。因著我至今想起他所喜歡的那段話後，下一段也許才是世間真理，只是隨著心境不同，有人得以一見天堂，有的人卻要一見地獄：
「我以前的薔薇的夢原來都是虛幻的，現在所見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