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在生前曾經留下一封信，上頭的內容有誰……」老師稍作停頓，推敲一下顯得老氣的眼鏡，說：「可以回答老師？」
「老師！我！」一位女同學站起身來，聲音大到像是要傳到隔壁班去般的宏亮，連在她一旁本來昏昏欲睡的人都被嚇醒了。
「那就……那位同學。」
她拿起課本，好讓眼睛不用那麼費力，說：「再也寫不出小說，最愛的人還是妳。」
「好的，請坐下。」
呵！
一聲不合時宜的嗤笑聲從片刻的沉默傳出。
「那位同學！」老師原本溫和的眼神突然化作一把銳利的刀朝他刺去。
「請問有什麼好笑的？」
被老師犀利的眼光對到眼的他，只是不好意思的搔了搔頭，說：「阿不，我只是想到一些事情而已。」
什麼寫不出小說啊……
身為一位小說家卻無法再動筆什麼的……根本想像不到。
「你，等等下課到我辦公室來。」
「你你你你你，看看你。」
在大家正為了短暫的下課時間時，他跟著老師來到了辦公室，門外的招牌看起來搖搖欲墜。
「物理數學歷史地理英文公民通通不及格，上學期就算了，這學期還這種態度，你是打算被當到三年級嗎？」老師講得口飛橫沫，據說這是從他開始當老師時，便一直會用的口頭禪。
「我又不在乎。」然而他卻只是眼神飄向別處，站也沒站樣的，一眼也沒看老師。
「真的是夠了。」老師見他無動於衷，於是從雜亂無章的辦公桌翻找起東西，找到一張稿紙後，說：「好歹花一點心在其他地方上吧。」
老師拿著的那張稿紙正是他的作品。
經過無數的翻閱，純白的紙張已出現明顯的皺摺及些許的泛黃。
「明明能夠寫出好東西，卻嘲笑無賴派的文人，不怕他從河裡找你嗎？」
「又不是都市傳說。」
「……」
「……所以你要放我走了沒？」
「我真的是忍無可忍！」老師的太陽穴浮現青筋，手也作勢成拳的形狀，目標鎖向他分，眼神一閃，拉來了一個人，說：「從今天起她就負責指導你的作業了。」
他的眼睛終於正眼看了一下老師，並看向站在旁邊的人。
是那個在課堂上如實回答老師問題還驚醒其他人的女孩。
「第七名？！」她驚呼。
他則是以微妙的眼神看著女孩，就像是在看一種不是人的生物一樣。
「你那是什麼眼神啊。」老師隨手拿起了一個紙做的棒子朝他的頭揮了下去，說：「記得對人家好一點啊。」
「我又不屑跟乖乖牌……」他本來還想繼續說下去，只不過老師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讓他只好吞了吞口水，把話嚥下去。
老師見狀，露出滿意的笑容，接著前往下一堂課的教室，留下他跟女孩。
「欸，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嗎？」
「？」
女孩拿起了老師剛找出的稿紙，掃了眼後，將它放到他的手上，嚴格來說，是硬塞。
「作為教你的交易，你……」女孩拿出手機，說：「可以看看我的小說嗎？」
「……」
據說，當天在辦公室的老師看到一個滿臉憧憬的女生和一個像是被梅杜莎看到進而石化的男生。
一年級的10班，是一年級當中被許多老師嫌棄的一班，就連領導10班的班導也是其中之一。
一，儘管老師講的橫飛口沫，底下的學生只會睡覺聊天及玩手機。
二，雜亂無章的出缺席，狀況嚴重到甚至只是來吃午餐就拍拍屁股走人。
三，也是這班級最大的問題──如果你是頭腦稍微好一點的，恭喜你，全班都會仰賴你。
如果什麼都不會，沒關係，在這裡大家都是一樣的。
因此，10班成為了大家口中的「放牛班」。
「還真沒想到第七名居然文筆很好耶！」
「我才想知道為什麼乖乖牌會寫小說吧？」
算不上是聊天的對話從一間空教室傳出。
為了有效率的能夠讓他用功，老師不惜與教務處槓上，借來了一把視聽教室的鑰匙。
儘管如此，他們能夠用的時間只有午休的時候。
「小說是我能夠拿來發洩的東西。」女孩說。
「還真看不出來乖乖牌有什麼想要發洩的。」他想了想女孩在班上的形象，總是大剌剌的樣子，上課活躍的模樣也讓人看了厭煩。
雖然有人因此視為眼中釘，但基本上也不會有人找女孩麻煩。
要說的話，就是因為女孩功課好，班上許多天不怕地不怕，唯獨害怕被當的人會在關鍵時刻找上女孩。
女孩也總是不計其數的幫助他們。
「欸！話怎麼這樣說？而且你那題單字還拼錯了。」
「有寫就好了，還管那麼多？」
女孩聽到他的答案，翻了個白眼給他看。
「我真不敢相信你這樣子居然是班上的第七名。」
他只是覺得奇怪，女孩一直第七名來第七名去的，名次有那麼重要？
「我從一開始就很懷疑了，你怎麼一直這樣叫我？」
然後女孩又翻了個更大的白眼。
「你啊！就是你啊！你是我們班的第七名！」
女孩氣到不停比劃手指對著他按來按去。
他想了想。
他好像都沒仔細看過成績單。
拿到成績單的隔天，在他回家時，父母還會喜孜孜的樣子。
啊……！難不成就是這個原因？
「原來是這樣。」他說。
「我真的是敗給你欸！」女孩氣急敗壞的說。
「也用不著那麼生氣吧？」
「怎麼可能不生氣啊！」她抱胸，說：「我為了成績那麼努力，這裡卻有一個完全不在乎的人。」
她接著說：「我可是為了努力爭取獎學金，好讓家人能夠輕鬆點，才那麼怠惰不懈……」
他開始慌了。
一個平常總是大搖大擺，還總是積極向上的女孩，在他眼前，眼看就像是要哭的模樣，講話還帶著哽咽。
這是要他怎麼辦？
「嗚嗚嗚……」女孩摀住眼。
這比被老師罵個臭頭還要糟糕，女孩還不斷加大音量，像是要引起注意一樣。
於是，他只好下一個大膽的賭注。
「啊~好啦好啦。」他急忙安撫女孩，說：「我答應妳，我會好好對待學業，別再哭了好嗎？」
「真的？」女孩邊吸鼻子邊說。
「真的。」他現在只覺得不管三七二十一，眼下重要的是先把女孩安撫好再說。
然後，女孩慢慢把手挪開。
於是，他看到了根本半滴眼淚都沒留的臉龐。
他啞口無言。
此時的他，心裡只想著一件事。
那就是──
可惡的臭女人。
欠揍啊？
過了一個禮拜，他跟女孩來到了視聽教室。
「第七名，怎麼樣？我很會教人吧？」女孩得意洋洋的笑容，讓他連看都不想看。
他回想起今天早上的事情。
每個來10班的任課老師都用著奇妙的眼神看著自己，連班導都像是看到神明顯靈一樣的盯著他看。
他開始有點不是滋味。
「不說的話，我就當你默認囉！」女孩笑了笑，接著說：「是說都過了一個禮拜，那你是不是可以看看我的小說了？」
女孩躍躍欲試的模樣，讓他想到了在漫畫中看到的角色，滿臉期待，甚至眼睛還出現了看不到的星星。
……好吧。
「給我看看吧。」他向女孩伸出手。
畢竟是交易。
只不過在他接手拿到女孩的手機，開啟第一集時，他便後悔了。
他心想：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毫無格式可言，緊密的文字讓他看得頭疼。
標點符號全部只用……，沒有逗號也沒有句號。
角色的對話只有（角色名）：（角色說的話）。
視角的切換就只像是換了個人，說話的方式卻完全沒變。
太過多不必要的連結詞。
這樣子，真的稱得上是小說嗎？
他不禁懷疑，這真的是總是保持著好成績的女孩想出來的嗎？
女孩還在一旁靜靜等待著他給出評語。
沉默了許久，他終於開口。
「首先……格式要改。」這是他想了許久，覺得必須先改進的地方，其他地方……
就先擱著吧。
然而，女孩只是不情願的說：「這是我的風格。」
接著她又說：「啊你覺得劇情怎麼樣？」
他已經預料到了之後會發生的事情。
如果女孩只是這樣固我的寫下去，這種小說肯定不會有人願意看。
但當初答應好的事情無法更改。
於是他又想了想，該怎麼做才能夠讓女孩做出些許的更改。
就格式上無法改變的話，或許可以從其他方面推動。
他忽然想到。
「首先，妳可以稍微帶入一些這位角色面臨這種情況的時候會是怎麼做。其次，妳可以帶入場景，不要只是透過角色推動劇情。」
「哇！你很認真在看欸！」女孩露出憧憬的眼神，說：「那我之後再給你看第二集。」
女孩拿回手機，接著，他們互換了聯絡方式。
他覺得，這大概是個好的開始吧？
到了晚上的時候。
果不其然，他收到了女孩傳來的小說。
他點開來看。
雖然還是沒有格式可言，但是女孩確實有照著他給的建議修正。
在第二集當中，女主與男主有了差別，對話之間也有試著穿插場景。
他喜於樂見女孩做出的改變。
接著他想到，要是他能夠不停給予女孩建議，並且女孩也能夠如實照做的話……
說不定，他能夠改變女孩的小說。
他是這麼想的。
到了暑假的時候，女孩開始著手寫一部關於人造出來的女孩以及不良少年。
自那之後，女孩的小說多出了許多以前沒有的東西。
像是開始描述主角的情緒、角色之間的對話不再是無厘頭的對話。
突然，女孩傳了小說過來。
他打開來看。
內容是女主被人創造出來，但因為有缺陷打算銷毀女主，女主半夢半醒之間聽到內容，便攻擊了創造者，逃了出來，遇到了傷痕累累的男主，女主的正義感使然，使得她無法拋下眼前的男主，她跑去藥局買藥給男主，而男主也被她的行為所打動。
男主知道女主非但不是人類，還有人正打算追殺她，於是下定決心保護女主。
但是還是沒能夠敵過創造者，兩人被迫分開，分開後的男主失魂落魄的過著行屍走肉的日子，過了好幾年，他都沒能夠見到女主，思念就快要將打擊潰之際……
女主回來了。
原來女主在國外一直想辦法回來找男主，學習了知識，一個人在國外摸索著，找尋回來的辦法，終於回到這個地方重新找到了男主。
而他們也完成了一直想要完成的事情。
步入禮堂，成為了互相終生的伴侶。
到此，故事就結束了。
雖然在這部當中還是存在許多的語病跟問題，但讓他感到欣慰的是……
沒想到女孩能夠突破他的期待，寫出這樣的作品。
「怎麼樣？」女孩就像是透過手機的另一端看見了他的反應。
雖然他總是對女孩抱著還有進步空間的話鞭策她，但是這一次，他認為或許就誇獎一下也是可行。
「大概是妳的作品裡面最好的吧。」他回。
「真的？第一名嗎？！」
「對啊，第一名。」
「爽啦！」
女孩有些粗魯的用詞讓他大笑。
他沒想到女孩居然能因為誇獎就得意到這種地步。
但他也不是不能夠理解，因為比起自身……
作者更加希望自己的作品得到關注。
如果女孩能夠繼續維持這部作品的水準，搞不好……
他開始幻想起不久之後的將來。
只可惜，這大概就是女孩的巔峰了。
新學期開始時，他們迎來了分班。
「第七名！你覺得昨天那集怎麼樣？」
「還不錯啊。」
自那之後，女孩總是不停詢問著他對小說的事情。
「那男主怎麼樣？女主呢？」女孩不停追問著他。
他只是敷衍的傳了個比讚的貼圖給女孩。
他覺得有些喘不過氣。
自從他們分班後，原本要求女孩輔導他的老師也無權管到他的課業，於是女孩停止了對他的教導。
但是沒停下來的是，繼續看著女孩的小說。
他開始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而繼續看女孩的小說。
明明那場交易都被迫中斷了。
「你在敷衍我。」女孩傳了訊息過來。
「哪有。」
接著女孩下線了一段時間。
他在想女孩是否在賭氣，對於自己的態度。
但他最近真的感覺忙不過來。
他看向老師指派的作業，靜靜的堆疊在書桌上。
在分班之後，女孩去了設計科，他則到了外語科。
好死不死，帶領外語科的班導竟然是在全校當中最惡名昭彰，連教官都敬畏三分的老師。
據說是校長為了讓10班的人嚐到苦頭才找來的。
才經過一天的洗禮，就有許多學生便紛紛喊著要轉科，說是要探索其他興趣，實則是要逃離惡魔老師的魔掌。
接著，女孩又傳了訊息過來。
他看了一眼。
又是小說。
「那你這集就給我好好看。」
他又瞥了眼書桌上的課業，大嘆了口氣。
女孩跟課業……
他選了女孩。
到底是為了什麼？
到了學期末。
他收到了三科需要補考的通知。
其他兩科是只需要在特定日期到學校進行考試，另外一項是繳交作業，也偏偏是他最討厭的。
但要說他最討厭的東西的話，大概是他在繳交期限快到時才得知消息的這件事吧。
回到家時，他拿出作業急忙抄寫，因為距離繳交的期限只到明天，為了不被當，他只好這麼做。
為什麼呢？
要這麼認真的對待學業？
突然，手機傳來了震動。
是女孩傳來的訊息。
從幾何時，他開始害怕起女孩傳來的訊息，本來不多的交流，漸漸的……只剩下被小說填滿的空虛。
他變得只會對女孩的小說講好看。
如果這能夠讓女孩感到開心的話。
到底做這件事的意義何在？
……他也不知道。
「我要之後才能看。」他回覆給女孩。
「為什麼？我很期待欸」只換來了這樣的回應。
然而這件事只不過是在他的預料之中。
一五一十的跟女孩說了原因後，他得到了女孩的諒解。
「那你可以就看一下然後說心得嗎？就簡短點。」
到底是為什麼呢？
很簡單啊。
他的眼中只有女孩，女孩的眼中只有小說。
「這是你們上次寫的作文，現在發回去給你們。」現在上的這堂課是國文。
距離大考越來越近，國文老師要求每週都要交一篇作文給他。
不外乎是希望學生們能夠在大考的時候，能夠應對的題目變多。
「然後……」老師筆直的看向他，說：「過來找我一下。」
他可想不起最近有做什麼踩到老師底線的事。
他拉開椅子離開座位，走到了講桌旁邊。
接著老師拿出了他的作文，上頭並沒有評分。
純白的紙上密密麻麻的紅筆畫出的圈。
老師以只有他的音量說：「是最近太累了嗎？你的文章有點反常。」
但他的眼睛只停在那張紙上。
老師圈的東西分別是錯別字以及多餘的連結詞還有……不必要的形容詞。
他一眼就認出這些是誰留下來的後遺症。
老師又接著說：「不太清楚你想表達什麼。」
他的世界崩塌得不成形狀，不，不對，原本是什麼樣子來著？
文字本來是他的武器，不，不對，他的武器什麼時候變成殺害自己的凶器了？
到底是什麼時候，他以為的所有，全部都變成了自己的敵人？
這種東西稱得上是他最自豪的東西嗎？
他呆看著那張紙。
他彷彿看到由文字組成的怪獸正對自己咆哮。
「這集怎麼樣？」
「很好看啊。」
「多說一點嘛！」
猶豫了下，他傳了個搖頭的貼圖。
他坐在書桌前，前面放著幾篇稿紙，是關於畢業致詞的草稿。
在大考過後，所有人都靜待著結果，包括他和女孩。
當晚，女孩不外乎又傳了小說過來。
「為什麼不要？是你沒認真看還是不想看？」
他想了一會，他想要反駁。
但事到如今，他又有什麼好反駁的？
他的確不想看了。
於是他終於說出了真正的心聲。
「我已經不想看了。」
果然，得到了回應的女孩勃然大怒，劈裡啪啦的說了很多，但他只看到最關鍵的一句。
「這個小說，我不會再傳給你了。」
他大笑，笑到喉嚨都啞了，眼睛帶有溫熱的感覺。
也不知道是不是哭了，他把手往臉上胡亂抹一通。
他一直以為他跟女孩是擁有許多共同點的個體，這些共同點使得他們成為一條密不可分的繩子，堅韌又鞏固。
然而，直到現在他才瞭解到，他們之間的連結只不過是小說，脆弱到連棉花都可以產生巨大的殺傷力。
當他發現他們之間的聯繫已經如絲線般脆弱時，愈是花費精力鞏固彼此，愈是倍感無力。
越是想要掙脫，越是糾纏不清。
他曾祈禱過，他們之間，哪怕只有一次也好，能夠產生交集的話，那就令他心滿意足了。
可現在的話，他反而希望連那麼0.1秒都不要有才好。
他曾經有無數個機會，可以向女孩坦承自己的想法，但他一直秉持著無用的堅持，相信女孩能夠察覺到，能夠感受到他的用心。
可他們本來就是不會產生任何關連的關係。
女孩該展翅高飛。
因為──
「我一直都很喜歡她。」
女孩擁有太多太多他所沒有的東西了。
然而，這份喜歡沒能夠帶領他們走向何方，甚至連一步也沒有。
就只是裝飾品，任由他自己的漠視，默默的因為時間，兩人的距離，逐漸的泛黃，分解，看不出原本的模樣。
他回想起他們初次見面的那一天。
「可以看看我的小說嗎？」
哈哈……
對不起啊。
我已經什麼像樣的句子都寫不出來了。
這些支離破碎的文字，已經……
什麼也……
咻──碰！
外頭正放著慶祝的煙火。
大概是慶祝誰成功考到心目中理想的學校吧？
他笑了笑。
他的心當中已有了慶祝者的影子。
他最鍾愛的那個女孩，已經翱翔到了他已看不見的高空。
那麼，也該是他啟程的第一步了。
曾經沒能夠踏出的那一步，現在由他驅動。
他打開落地窗的門，拉開窗簾，走進陽台。
望向空中七彩繽紛的煙火。
接著，他縱身一躍。
他成功了，曾經沒能夠完成的事情。
那些在空中綻放的煙火就像是女孩。
他終於完成與女孩共舞在同一片天空的夢想。
化作不具名的煙火，為暮色的夜空增添了緋紅。
完
創作內容
煙火
回憶以往的過去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