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
身體健康是最重要的，所以不能在大太陽下跑著跑著突然就猛灌冰汽水。至少，對人類而言是這樣。吳洺看著女孩把從彈珠汽水中取出的彈珠放進嘴裡，心裡想的是不知道她能不能像普通人一樣被噎死。
「我以為這是糖果──」女孩乾嘔一聲把彈珠從嘴裡挖出來。「這根本吞不下去啊。」
「餓了嗎？我帶妳去吃東西。」吳洺接過女孩手中的空玻璃瓶，讓她搭上自己的臂彎。不知道吳朗在做什麼，不知道控制局的女子又在做什麼，不知道邢哲豪現在怎麼了──雖然談不上有多愧疚，不過吳洺覺得，她把他搞得連出現自殺的念頭都不奇怪。
沒辦法，到目前為止發生的所有事情都是迫不得已。她必須這樣說服自己，否則什麼事也做不了。
「我想要吃龍蝦！」女孩雀躍地扯著吳洺的手跳上跳下。
「好啊，我們看看蔥哥能做什麼給妳吃吧。」
女孩算是生物嗎？第一次見到她的那個畫面烙印在吳洺的視網膜上。只要一閉上眼睛，那隻被困在巨大水箱中的生物就會開始在虛無中逡巡，將它悽慘的面孔湊近她的靈魂。詛咒、控訴、報應──怎麼形容都好，吳洺只是不斷在思考她究竟得付出多少代價來償還。
把意外懷上的孩子給拿掉並沒有多痛苦，事實是她只覺得煩躁。她總以為逐漸乾涸的生活需要點改變的契機，直到真正碰上了才赫然發覺，是她自己緊抓著那樣的生活不放。她沒有多餘的情緒，讓那些在她身邊的人去替她說話、替她憤怒、替她傷心欲絕。不得不說，那畫面看久了還是讓她有些許罪惡感的。
事實是，就算早知道會淪落到現在這情況──會讓大多數女孩子都失去理智的情況──她還是不會選擇把孩子給生下來。
吳洺開始懷疑自己並不是吳朗所捨棄的所有善良與純真；她是另一個吳朗，只不過存在於不同面向。
「……蔥哥。」吳洺輕喚呆坐在餐廳門口的老人，他皺縮的手指捏著半截菸屁股，艱難地嚥下口水後才緩緩轉過頭來。
「龍蝦！」女孩貼上餐廳外的養殖槽，對著裡頭缺乏活力的龍蝦喊道。
「吳洺啊……他們已經走了。」蔥哥說的應該是吳朗和哲豪──天知道他要對哲豪做什麼。
「他們還在的話我才不會來。」吳洺雙手搭上女孩肩頭。「有人肚子餓了。」
蔥哥用見到鬼的神情愣愣注視著女孩，一聲不響地揮手要她們進餐廳。吳洺挑了靠窗的圓桌坐下，女孩自動跳到她大腿上，後頸飄來大海的鹹腥味。
「想吃什麼？」
「龍蝦！」
「在外面就聽到了。其他的呢？」蔥哥苦笑。
「……我爸現在在哪？」
吳洺對著窗外拋出疑問。一位騎四輪電動車的老人經過，對著趴在玻璃上的女孩揮了揮手。
蔥哥沒有直接回應。「那就看廚房裡剩下什麼我弄一弄吧。」他駝著身子走進廚房，裡頭馬上傳來與他的老態不相符的開伙聲音，像是同時有至少三個人在炒菜。餐廳的空調微弱，落地式機台的壓縮機發出呻吟，勉強將幾絲涼風送到身邊，讓吳洺起了點雞皮疙瘩。
吳洺從來沒有過問吳朗那一天發生了什麼事情。父親消失的那一晚，她最後一次透過朦朧的雙眼看見的，是頭渾身酒氣的負傷野獸，只想從他僅存的安身之處尋求些許慰藉──或是幾張鈔票。
是吳朗決定了他們從此只需要彼此，也是他決定她不需要其他多餘的一切。吳洺回想自己決定要墮胎的那一瞬間，從看見驗孕棒上的兩條線到得出結論不過幾秒鐘，因為那是吳朗會要她做的。
她希望吳朗會要她這麼做。
她沒有告訴哲豪，他不需要知道。對一個提供枕邊細語和溫存的對象而言，他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他的崩潰在吳洺眼裡看來不過是她入夜後的例行公事。
女孩溫熱的重量讓吳洺雙腿發麻，她搔了搔女孩柔軟的腹側，讓她咯咯笑著跳到另一張椅子上去。吳洺已經習慣了應付女孩，她很清楚自己的行動將會左右哪些人的命運。還差幾步，她將成為從詛咒中拯救這座漁村的人。
她同樣很清楚，自己根本不屑這件事帶有的任何意義。
「上菜啦。」蔥哥兩手端著四盤菜走來，指尖還勾著空碗及玻璃杯。他替女孩盛了飯，在吳洺面前斟滿一杯熱茶。
「妳會用筷子嗎？」他從圍裙口袋抽出一雙兒童筷，對女孩誇張的做勢要夾她鼻子。
「給我！給我！」女孩從他手中搶下筷子，一把戳向離她最近的涼拌龍蝦切片。
吳洺冷眼看著兩人的互動，想起自己從前也很喜歡吃龍蝦。兒童筷的一端是她的嘴，另一端則是父親的手。
「我爸。」她出聲提醒蔥哥。
「他從來沒有告訴妳？」蔥哥用另一雙筷子往女孩的碗內夾進多到滿出來的配菜。
「我在想，待會究竟要用什麼樣的表情來面對他。」吳洺對蔥哥坦白，「我想要知道他做過的所有事情，我想知道他會許下什麼樣的願望。」
蔥哥停下動作，直到女孩為了夾菜而把他的手往一旁推開，混雜醬油與透明勾芡的醬汁順著筷子尖端滴下。
「為什麼要對他設圈套呢？用那些在妳家面前的小夥子們引誘，還故意讓他來和哲豪見面，妳這麼害怕他不會順著妳的意思嗎？即使妳是他唯一想要保護的人？」
「就因為我是他要保護的人。你也知道他有多麼會替我做決定，蔥哥。」
「那也是因為妳正在做的事情很危險哪，洺兒。」
吳洺對蔥哥叫她的方式回以微笑。這座漁村裡最瞭解她的人就是蔥哥。不是吳朗，更不是哲豪。因為他和她一樣，都得一輩子活在兄長的陰影之下。
「你能怪我嗎？」
「不會啊，我只是好奇……妳應該沒有那麼想要救哲豪那傻小子才對。所以我才擔心，妳是為了什麼才答應演這一齣。」
蔥哥閒聊的口吻表明他並不想給吳洺壓力；吳洺知道他在想什麼，他想問她是不是受到了脅迫，或是出於恐懼才配合控制局那女人的計畫。
「我的理由重要嗎？還是你不喜歡自己的姪子？」
「哈，我比較喜歡你們吳家的孩子。」蔥哥替自己也斟了一杯茶，「不過妳哥也變了，現在會陪我這樣聊天的只剩妳了。」
「你覺得我們是在聊天？」
「妳有想要知道的事情吧？那就配合我一下嘛。」
女孩不知何時停止了暴食，尖銳滲人的目光定定停留在蔥哥臉上；後者舉起茶杯，神態自若像是在告訴她──還沒，還沒。
「……那你可以從回答我的問題開始，我爸人在哪？」吳洺不想知道女孩現在的表情，那是會觸動她非理性情緒的開關。
「他死了。」蔥哥在啜飲之間回答，毫不拖泥帶水。「三年前吧，酒駕把自己給撞死了。」
吳洺愣了一下，吳朗把他處理掉是十一年前的事情，數字對不上。
「他……沒有殺他。」
「怎麼會讓他殺了自己老爸呢？妳也太小看我了。不過妳應該早就知道才對，不然怎麼會問我『他在哪』？」
「我大概猜得到，只是從來都沒有人跟我說。」
「那為什麼現在想要知道了？」
蔥哥接連的提問讓吳洺不太開心，神明在上──應該說是在身邊──她是來問問題的，不是回答問題。
「他對我好殘忍，我想知道他是不是對所有人都一樣。」吳洺平靜的勾起心中所有不快的回憶，「說我不害怕他是在騙人，但我也同樣害怕自己……我怕自己接下來會做的事情，因為那部份不是我能決定的。」
「妳讓妳哥影響太過了，那應該不是他的本意。」蔥哥的口吻只是在陳述事實。
「已經太遲了，他在我心裡只能這樣存在，就算知道他沒有殺死爸爸也改變不了什麼。」
「而這又會影響什麼？」
吳洺眨了幾下眼睛，她不確定蔥哥明白這個問題的意義。
「……所有，全部。」
蔥哥沉默的點頭，好像他什麼都懂一樣，這讓吳洺煩躁起來。她在幹什麼？該問出口的是他的願望，她現在完全是一副拿不定主意來尋求建議的蠢樣。
「我說啊……只是說說而已啊，向那孩子許願的後果，我應該比妳理解更多。輝仔在他第一任老婆難產死掉之後，被從海裡來的孩子找上了；那也是控制局的人第一次聯繫上他，半強迫的要他許願……用犧牲他一個人的血脈為代價，換得這座村裡的孩子們都能平安被生下來。」蔥哥說著話時盯著桌面，不想與吳洺的眼神有交集。
「他活得好沒尊嚴，像隻定期要配種的豬公一樣，還要把誕生出來的東西親手處理掉。」
吳洺聽見女孩又開始狼吞虎嚥，似乎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
「所以呢？」她也同樣不感興趣。
「所以他好愛他的三個孩子，沒讓他們知道自己其實很有可能不會被生下來，也沒有用這個事實來綁架他們。事到如今，他想要大家來許這個願的動機不難理解，我也不想怪他怎麼如此自私，竟然要妳來承擔。」蔥哥稍作停頓，指腹在茶杯邊緣來回滑動。「不過，妳就不一樣了。我看了他幾十年，也看了妳幾十年……我不覺得妳有像他那樣的骨氣。」
「意思是──」
「我覺得妳會失敗。」
簡潔明瞭，吳洺無法克制一絲笑容爬上臉頰。那是吳朗在作祟，她沒有權力控制自己。
「……那就來救我啊，蔥哥，難道你忍心看我把大家一起帶向毀滅？」
「我也很害怕，妳我都知道，要救妳的方法只有一個，而那會毀了哲豪的人生。」
蔥哥挪動身子，圍裙下方露出寬鬆西褲上的皮帶，以及被皮具繫在上頭的一把斷骨刀。
「不過我也說了，比起親姪子，我更喜歡妳們吳家的孩子。」
事發突然，吳洺一手摟住女孩，猛地將她往懷裡拉；女孩順服地貼合她身體的曲線，模樣幾乎令人愛憐──然後，她才發覺自己下意識做了什麼事情。
這不是她，不能是她。她花了一輩子來說服自己，是吳朗害的，是他讓她扭曲成了現在的模樣。不能在最後一刻破功，不能讓所有的痛苦都遁入虛無。
真正的恐懼開始蔓延，這一刻，吳洺知道她將自己逼入了死地。
「……我明白了。那麼祝妳好運，洺兒。」蔥哥的視線飄向後方的冰箱，這種時候的杯中物不該只是摻水淡茶。
吳洺硬撐著表情，強忍驚慌失措的尖叫。她想要搶過蔥哥腰際的刀，用來砍斷自己摟著女孩的那隻手。
「如果我失敗的話……我已經告訴過你是誰害的。」
原來沒有退路是這種感覺，逸散出腦袋的自溺幻想被連根拔起；原來人類的生存本能可以被藏得如此隱匿，再度被喚醒只是為了提醒她，是她親自在死刑執行書上頭簽押畫印。
或許事情沒那麼糟，或許她終究能成功？
「那麼，我的願望。」蔥哥這句話一出，女孩立刻將頭轉向了他。
「如果妳失敗了……我什麼都不想知道，我想我應該承受不了。」
「你也一樣殘忍啊，蔥哥。」吳洺呢喃道。
「我現在能做的就只有對自己溫柔。別怨我，我一直希望妳也能這樣對自己的。」
女孩咀嚼著虛無，將蔥哥的願望囫圇嚥下肚。她跳下椅子，淘氣地拍了拍肚皮。
「媽媽我吃飽了！」她開始拉扯吳洺的衣角，急著想去尋找下一個獵物。
※
她們遇到邢芷榆，她說著想要整頓邢家，現在這散漫的樣子成何體統。
她們遇到邢哲豪，他落魄地哭訴著失去控制的一切，好像原本有規矩可循一樣。
她們踏進廟公家，看見吳朗。
鮮血。鮮血。更多鮮血。
這看起來幾乎有點滑稽，客廳裡也才幾個人，除非有人被放血放到死，不然怎麼可能──吳洺突然轉念，如果是吳朗的話，還真的有可能。
是嗎？那是真正的他，還是在她期待裡的他？
「……妳來了。」吳朗從跪坐的姿勢轉過身來。他的左眼毀了，殘破的紅色襯衫上沾有幾點白斑。她來了，她要來把這一齣鬧劇給畫上句點，不論那看起來會是什麼樣子。
「你……殺了他們嗎？」吳洺朝屋內再踏一步，淡淡的，黏膩的腥味鑽入鼻腔。廟公不省人事地臥倒在地，控制局的女人被安置在沙發上，她聞言對吳洺擠出一絲笑容，彷彿她的滿身腥紅算不了什麼。
「我在妳眼裡是這種人嗎？」吳朗反問。
「……你不能不是。」吳洺意識到，這是她第一次向哥哥撒嬌。
「我只是不想要妳受傷。」
「我已經傷自己太深了，都是被你逼的。」
吳朗用缺了根指頭的手撫住傷眼，重踏著血泊起身；吳洺可以看見他在顫抖，那是她從來沒見過的模樣。她多麼希望能夠早些日子看見，或許現在就能夠像她想像中的自己一樣，衝過去攙扶他，用盡全力撐住他的重量。
女孩離開吳洺身後，朝吳朗伸出一隻手走去，那是她的獵物──最美味的獵物。她無視瀕死的控制局女子，後者的臉色隨著兩人接近而逐漸黯淡。
「哥哥你全身都是傷呢，不會痛嗎？」
吳朗則無視女孩，僅存一隻充滿血絲的眼睛望向吳洺。她不確定那是在徵求許可、還是認同。
「我不會痛……不能痛。」
吳洺悄悄點頭。他明明從來不懂得去關心她，卻偏偏對她深埋於心中的偏執一點就通。吳朗不是人類，為了她不能是人類。他必須是殘暴地超越一切的存在，將她浸泡在冰冷的震怒與恐懼之中，那才是她能感到舒適的棲身之所。
「那麼，該許願囉。」女孩在吳朗面前顯得十分嬌小；吳朗露出原本藏在身後的左手，上頭握著一把匕首，刀鋒上沾黏乾掉的血漬。
「我還是可以把妳殺了，這樣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
「媽媽會難過的。」
「……她會理解的。」
吳洺再了解不過。刻印在她心像中的吳朗就該是這樣，那也是她持續用來傷害自己的藉口。藉口，她突然意識到這是藉口，好像這個詞直到現在才被賦予意義。
意思是，吳朗並不是她期待中的模樣。
吳朗任憑匕首自掌心滑落，他看起來好疲倦，像個受盡折磨的凡人。
「她說，像我這種人的願望會毀了這孩子。」
「沒錯。」吳洺輕聲回答。
「我照妳們的意思來許願，應該就不會出差錯。」
「計畫是這樣，沒錯。」
吳朗低頭俯視女孩，眼神中不帶任何殺意，卻也不含半點慈悲。他準備好要許願了，那是他從來不曾進行過的舉動，在吳洺眼中幾乎帶點神性。吳朗牽起女孩的手，放在控制局女子緩慢滲出鮮血的腹部上。
「照顧她吧，別讓這女人死了。」
吳洺的世界粉碎，這是必然的結果，他們倆心知肚明。
「還有，吳洺……不論接下來發生什麼事，我都會把妳找回來。」
該妳許願了，吳洺──他如此催促。
「你不是吳朗……把真正的吳朗還給我吧。」
吳洺緊閉雙唇。說出願望帶來的驚恐遠超預期，但是她不能放著自己被攪爛成碎片的心靈不管。保護好自己，這不是他一直在灌輸給她的嗎？她只是在保護自己，才不會繼續被傷害。在這裡耍點任性是被允許的，把錯都怪在吳朗身上，他會默默扛下來，對她說這不算什麼。
吳朗說了些話，她只來得及聽見「對不起」三個字，他便從視野中被抹去。
下一秒，吳洺自己也消失了。
倒數歸零，神明應允一切，基隆城轟然誕生。
創作內容
長篇小說《逆演化》(舊版) (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