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樣?大學生活?」
在那之後,過了五個月,時節接近冬天。此時我正坐在某間咖啡廳裡,和某位留著刺蝟頭的男性談天……更正,現在的他已經留了一頭帥氣的旁分頭。
「還能怎麼樣?三流大學,也就那樣。」
我啜飲著咖啡,輕輕說道。
「別這樣說嘛,三流的環境一樣可以造就人才啊。」
「哈哈……這種苦差事還是交給別人去辦吧,像你這種高材生。」
「你啊……啊,話說回來,你和她怎麼樣了?」
「……誰?」
「還有誰,那個測謊機女孩啊。」
「…………」
在那之後,過了五個月。
我和她,沒有再聊過天。她就像被風颳走的紙傳單,飛得遙遠。
「我們很好啊,還是有保持聯絡。」
「做過了嗎?」
「噗……咳咳咳!什麼啊……咳咳……」
這天外飛來一筆,害我被口中的苦味嗆到不能自理。
「你們在一起了吧?我問你們做了沒啊?那種事。」他笑嘻嘻地說。
「……才沒有。」
「咦~都過這麼久了,還沒有到那一步啊。算了,到時候妳別把人家弄哭就是了。」
「…………啊。」我敷衍地回應,拿面紙擦擦嘴角。
然而他卻盯著我的臉看,足足有十秒鐘。
「幹嘛?我臉上哪裡有東西嗎?」
「我說啊……」
接著他開口,意味深長。
「──你在騙人吧?」
頓時,我的全身僵硬,彷彿血液停止流動,如同大腦缺氧般地腦袋開始暈眩,眼前變得模糊。
『你在騙人吧?』
熟悉的五個字,勾起了我那蒙上一層灰的回憶。
這句話,是她最常和我說的一句話。
每當我說謊時,不論是平淡地說,笑著說,還是面露愁容地說,她總是像一根銳利的針一樣,輕易地戳破我那薄如紙的謊言。
待在她身邊的那段日子裡,我才漸漸發現了一件事──原來我是個慣性說謊的男生,或者可以說是說謊成性,凡是接觸我內心傷疤,或者不願向人提起的往事時,我總是會不自覺用謊言包庇自己。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久而久之,兩人不再無話不談,因為我變得越來越少說話,反而到了後來都是她在說。但她卻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滿的樣子。
是啊……好奇怪,為什麼呢?
這個世界上,不會存在喜歡熱臉貼冷屁股的人才對。但是她卻……一直跟我說話,一直、一直、一直說個不停。
好似她現在就坐在我身旁一樣。在腦海裡徜徉的,盡是她的那細柔婉轉的話語,
我不知道陷入了多久的沉默,坐在我眼前的他也沒有搭話,只是在觀察著我的一舉一動。接著他開口了。
「記得我們打架那個時候嗎?你跟老師說了『你討厭我』那件事。」
「咦……啊,記得。怎麼突然說起這件事。」
我納悶地問著,但他沒有要回答我問題的意思。
「其實那時候,這句話讓我有點受傷呢。雖然我後來想想,你應該只是為了袒護我才這樣子說,但總覺得心裡就是不好受。」
他沒有看著我,而是看著窗外。現在的天氣和當時一樣,飄著細雨,只是氣溫比較寒冷,路上行人都包上了厚外套。
「我回家後,也跟爸爸說了謊,說我就是不爽同學才打架,結果我爸爸很生氣,還從病床上跳起來打我。」他的臉上露出一絲苦澀的笑。現在他的爸爸已經不在了。
「但是我不後悔,因為如果說我是為了籌措醫藥費而作弊拿到獎學金,我想我爸會更難過吧,會認為這是自己的錯。」
我靜靜聽著他說著,這些他以前沒有跟我提過的事。
「很奇怪吧,明明立意是良善的、是為了別人好而做的,但有時候真話卻比謊話要來得傷人,所以我們選擇說謊。」
「……是啊,謊話可是很萬用的,不僅可以保護自己,還可以保護他人。」
我帶有些戲謔的語氣如是說。這是我的真心話。
一直以來,我都是這麼認為的。
雖然看似是被扭曲的真理,卻也是我心中奉為圭臬的鐵則。
人們就是藉由不展露真實自我,以此來保護重要的事物不被染指,才有辦法在這交織著謊言、充滿著面具的世界生活下去。
一直以來,我都是如此堅信,這樣是對的。
……然而此刻的我,卻有種自己在詭辯的感覺。
「可是我認為,有些時候,謊言卻可以把人傷得更重──尤其當這些謊言,是出於自我滿足的時候。」
接下來他說的這句話,開始讓我的內心產生動搖,某處開了一道裂痕。
「其實我都知道了,她都和我說過了。雖然她拜託我不要告訴你,但我覺得身為第一位在我臉上留下拳印的人,你有知道的義務。」
我一愣,然後故作鎮定,拿起小湯匙在咖啡杯中打轉。
「……什麼啊,原來你都知道了啊。那你還問我那些無聊的問題。」
「因為我想知道,你是不是過了幾個月之後,還是沒有長進。」
「……你……用不著你來管吧。」
我的胸口開始跳動,血液快速流動,全身湧出一股熱意。這是一種被別人指著鼻頭道不是的感覺。
「你知道她有多難過嗎?尤其你還是因為『喜歡而沒有辦法在一起』這種鬼理由拒絕她,你根本……」
在意識運轉前,我的身體擅自先動了起來。我站起來抓住了他的衣襟,桌上的陶瓷盤與茶壺碰撞發出刺耳聲響,吸引了周遭人們的目光。
「……雖然由我來說或許沒有說服力,但你打算這樣一輩子嗎?把自己包在巨大的蛋殼之中,以面具示人?這樣你是得不到真正的幸福的──」
一聲厚重的聲響響起,隨即茶几上的陶瓷發出更劇烈的聲響,我的拳頭傳來痛覺。
倒地的他,只是摸了摸他的臉頰,然後在眾人注視之下緩緩站起身。
然而他卻沒有要還手的意思,僅是立在原地直直面我,瞪大雙眼朝我怒吼。
「你只是因為自私的原因而傷害了她,那根本不是謊言,而是會緩緩侵蝕她一輩子的毒藥,你知道嗎!」
我被那強大的氣勢鎮壓,愣在原地,腦袋無法運轉,亦無法反駁。
這傢伙在說些什麼啊……侵蝕?毒藥?一輩子?
「你有沒有想過,那樣的她──過的是什麼樣的人生啊!!」
她的人生……什麼啊,不過就是能夠知道誰在說謊,能夠分辨誰是真心的,誰是虛偽的,很方便不是嗎!那樣的她,過的人生當然和我不同──
剎那間,我的腦袋像是被迅速而強烈的電擊狠狠劈中,四肢突然無力,怒火自雙眼消散,整個人向後踉蹌了一步。
我鬆開了握緊的拳頭,回過神發現整個咖啡廳的人們都在凝視著我,用一種看待現行犯的目光審視著我。
我再回頭看看剛剛被我揍了一拳的他,流露的卻是一絲悲憫……還有像是期盼的堅定眼神。
我慌張地拿了桌上的手機和錢包,拔腿離開,卻忘了帶傘。
奔走在凜冽而溼冷的街道上,心中湧起了不曾有過的情緒。
那是煩悶、懊惱、後悔、焦慮、羞恥與自責……這些情緒紛紛融入了我從嘴裡吐出的白霧,與這喧囂的城市空氣融為一體。與此同時,另一股被埋藏許久的情感,也隨著這些情緒自某處的裂痕中一同釋放,從內心深處緩緩壯大……
***
一個星期過去,此刻我人身在偌大的翠綠校園之中,聆聽著清脆卻富有變化的鐘聲敲響。
我站在教室外的轉角,倚靠在牆上,若有所思地望向廣場那密密麻麻的人群,看著他們胡亂攢動,心裡怪是亂糟糟。
緊接著耳後傳來零零落落的腳步聲,我維持同樣的姿勢,將眼珠轉回走廊上。
隨著腳步聲漸疏,我緩緩邁出步伐,往前方某個熟悉的人影走去。
「嗨,心情不好?」
「……咿!」
我向前方一位留著雙馬尾的女孩搭話,但她似乎被我嚇著了。
也是啦……畢竟今天是平日,正常的大學上課日。此時的我,應該在遙遠的幾百公里外才對。
「你、你怎麼在這裡!」女孩驚訝地說,身體往後退了兩步。
「妳不是說……回來台北要約妳嗎?但是傳給妳的LINE訊息都沒有已讀,所以我只好親自來找妳……」
我有些心虛地說著,目光四處游移,最後才勉強把目光定焦在她身上。
「…………為什麼要來?」
結果她低下頭,用略為低沉的嗓音回答,手上的課本被她抱得緊緊的。
「我是來道歉的。」
「……」她不語低著頭。
「很抱歉那時候說謊騙了妳。」
「那時……不……當時的你,並沒有說謊哦?」
「有,我確確實實說謊了。」
「你沒有。」女孩回答得斬釘截鐵。
「……就算是測謊機,偶爾也會有出錯的時候吧?」
「…………你現在,是在怪我的意思嗎……」
女孩的聲音開始顫抖,我看著被她手指抓著的紙張開始皺褶。
她的嘴微開,好像在說唇語似的,過了幾秒鐘才將梗在喉嚨的言語吐出。
「你知道……在那之後我過得有多不好嗎……」
然後,一滴剔透的水珠從她的臉頰滑過,留下了痕。
「不敢親近別人……不敢再告訴別人……害怕又會發生同樣的事情……」
「對不起……」
面對她那參雜著些微鼻音的獨白,我只能靜靜地站在原地,說出那沒創意的三個字。
「我還以為你可能會不一樣……我努力和你說話,怕你會和其他人一樣最後離開我……但是、但是……最後還是徒勞無功……」
她越說越激動,身體發顫得很是厲害,音量也越來越大聲,情緒漸漸失控。
「根本是詛咒……為什麼要讓我看清楚這世界的真實面貌,如果這個能力反而會害我無法親近在意的人……那我寧願不要!!」
像是要把所有不安和痛苦宣洩而出,最後的話語幾乎劃破天際,割破我的胸膛,無形的鮮血在流淌。
接著女孩轉身逃跑,但我直接抓住了她那纖細的手臂。
「放開我!你只是來道歉的吧?那你的任務圓滿了,謝謝你遵守那無聊的承諾,你可以走了!快點……快點放開我……」
她扭動那脆弱到像是輕輕一用力就會不小心受傷的手臂,試圖想要從我的手掌中掙脫。
但是我不會放開的,因為我很清楚……如果這時候鬆開了手,那她真的會從我的生命中消失,像顆飄向天際的氣球一樣。
我將她的手臂朝我身體拉近,然後將她擁入懷中。
這是我的最後一次機會。或許下次我那最好的朋友不會再從背後推我一把……將來,大概也不會再遇到能夠如此靠近我內心的女孩。
所以,我必須好好把握這次機會,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心意,努力地……將內心那份虛偽給撕裂。
「──我喜歡妳,跟我交往吧!」
懷中那嬌小柔嫩的身軀,停止了掙扎,隨之傳來了啜泣的聲音和顫抖。
「……我不要……我才不喜歡你……」
「妳說謊。」
「我才沒有說謊,少自以為……誰要跟妳這個大渾蛋在一起……」
「對不起,我確實是個大渾蛋,最惡劣的那種大渾蛋……如果可以,我願意回去痛扁半年前的我,然後和妳共撐一把傘,一起搭上那班公車回家。」
「……你這個……超級大渾蛋……為什麼現在才……嗚……」
她一邊說著「大渾蛋」,一邊用她的小手不斷搥打我的胸口,而且每打一下就越發用力,打得我有點痛。
不過我想這一丁點的疼痛,大概只是她所經歷過的好幾千萬分之一,甚至是好幾億分之一而已,想到這我便不禁眼眶發熱,將她摟得更緊。
被我包覆在胸前的她,這時才將體重完全託付在我的胸口上,不管旁人眼光開始放聲大哭,哭得像一個小孩。像一個迷路許久,最後終於找到家的小孩。
說謊成性的我,遇到了令我無所遁形的她。
曾經的我很害怕與這樣的她相處在一起,因為覺得赤裸,無法偽裝自己。
擔心自己慣用的伎倆,在她眼前變得透明,無法活得自在。
無法欺瞞他人,更無法愚弄自己。
但直到現在我才察覺,或許和這樣的女孩在一起,才能展現人最真實的樣貌,才能夠保持最純真的自我。
不需要再擔心受傷而豎起針刺,不必為了滿足自身而撒下滔天巨謊。
在她面前,只要做最真實的自己,其他什麼都無須在意。
雖然,或許之後還得過上一段艱難的日子,因為我得努力學著不再說謊。
說謊不難,說謊很簡單,然而最致命的是認為說謊可以解決一切,這樣的想法,早已根深蒂固在我的內心深處。
不過,我想不要緊的,因為那樣的她會拆穿我的一切,將我心底的汙泥盡數掏出,讓我沒辦法稱心如意。
像台測謊機一樣,沒有任何謊言能躲過她的法眼……呃,準確來說,是法鼻?
就這樣,這是我和她的故事。
如果你也想要一個這樣的女孩或男孩的話,去找吧!我想一定很不容易的,不過人生嘛,有什麼是容易的呢。
啊,對了對了,如果找不到的話,請不要來騷擾我家這位。
畢竟根據我最好的朋友所述,被我的拳頭一揮,可是會有火辣辣的疼痛感,每天早上都會被痛醒,足足七天都不會消退呢!
……咦?我沒有在說謊哦?真的啦。
──《測謊機女孩》完
這就是本次的短篇小說《測謊機女孩》,希望大家喜歡這篇故事~
本來是想要探究關於謊言這個主題,嘗試把劇情寫得更加深刻現實一點,不過寫一寫不知道為什麼又變成戀愛喜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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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熟魚片,下次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