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心者從突出岩塊上跳起，落向那頭警戒著錯誤方向的汲星獸。黑之墮物察覺到從天而降的攻擊，背脊上的六對棘刺轉瞬豎立，不斷顫動，發出尖嘯。
星光在獻心者的身旁急遽流逝，被吸往棘刺上的無數口器，又隨著他手裡的長槍刺入墮物上背部的假心後停止。即便如此，這個敢於汲取星輝的墮物，依舊存蓄足夠的力量將其釋放，讓獻心者和周遭的石土草木一同炸開。
獻心者在半空中旋身，以足底抵在一棵赤橡的樹幹上，腳下紅芒綻放，吸收了反衝動力，被獻心者有樣學樣釋放出去，將自己送向至墮物的尾部。同時，在完成一次力量循環後，他腳上的九頭蛇皮靴也隨之崩碎。
帶著墮物自己釋放的力量和剛才所累加的衝擊力，獻心者將長槍撞穿了朝他揮來的尾巴，將其釘入墮物的尾部。
墮物因疼痛昂起錐形頭顱，鼓動肉垂狀的喉部發出尖嚎。牠甩動狹長的恐怖軀體想撞碎獻心者。但獻心者冷靜地保持移動，讓自己始終待在墮物的視線死角。
在墮物決定調轉身軀時，獻心者抽出腰間的尖刀，滑進牠的腹部之下，將米盧塔斯金屬製成的刀鋒切入相對柔軟的腹部甲皮中。消化腔、紫黑色的血液及其他不知名的臟器隨開啟的創口砸在獻心者身上。
他用嘴咬住刀背，一手抓住某根堅韌的管狀器官，一手抓住粗長晶質肋骨，將自己拉進墮物的腹腔內。
墮物發狂地撞擊坡壁，衝倒樹木，又翻滾又跳躍，卻如何也沒法阻止獻心者「爬向」牠的心臟。
最後，墮物終究無法逃脫死亡，只得無助地轟然倒地，鑽石般的複眼失去光芒。而渾身冒著蒸騰煙霧、被染成紫黑色的獻心者從牠的背脊竄出。
獻心者將尖刀收回鞘中，拔出他的長槍，頹然翻落，重摔在地。他已耗盡所有力量，只能勉強地張開嘴，伸出舌頭，舔舐著沾上滿臉的墮物血肉。等到入口血肉轉化成了新的力量，獻心者才倚著長槍，重新站起，蹣跚離去。
他走了許久。沿途，他舔乾了濺至兩手的血液，吃光了纏黏在身的各種臟器，才讓雙腳引領自己走至目的地。
那是條比剛才被他弄斷的赤橡差不多寬的混濁小溪。他將長槍扔在一旁，跪倒在溪邊，將頭浸入。直到終於吃了足夠的變異水蟲，獻心者才抬起頭。他翻過身，面空癱躺，將嘗試鑽入臉頰的水蟲拔出，塞進口裡咀嚼。
「謝謝你們最後的奉獻。」將嚼碎的水蟲吞嚥，獻心者虛弱地致以謝意，闔上雙眼。
然而，變異水蟲、墮物血肉已提供他足夠的給養恢復，讓他能夠聽見森林中，那道細碎微小的腳步聲。他知道對方是帶著一種……親切的惡意，刻意弄出聲響來的。
「亞露安狄思、亞露安狄思。你總是如此多慮，卻在戰鬥時奮不顧身，不願多想哪怕一息。」言語宛若琴弦所撥音符，編織而成清麗詩章。
「太諾絲。」被呼喚出私名的獻心者撐起上身，看向黑色復仇者。
至高君王近衛穿著鑄於地核之炎中的漆黑護甲，面容隱藏在無光歡笑之容下。全身不屬於黑色的，除了身後飄揚的腥紅披風，便是那垂落在鼓脹胸甲上的兩縷白髮及突出頭盔後緣的高束髮尾。
亞露安狄思最初一直對她的這副模樣感到……不自在。甚至可以說，不愉快。他實在不太相信，承受著噬身之苦、踏在矛盾之道上的加藍狄斯，能夠帶著笑容投身戰鬥。同時，他也不認為這樣追求裝飾性的打扮，能夠給予其他踏入這條道路上的同伴尊重。直到她給予他機會瞭解，她的思緒、她的心。
太諾絲摘下了頭盔和面具，露出無以所言、無以所歌的容貌。他曾經為了描述自己對這副面貌的感覺，而掏盡腦中所藏的一切詞彙，最後也只能用最平凡及最符實的字眼來定義。
「戰鬥結束了嗎？」亞露安狄思問出已被解答的疑惑，只為打散自己錯誤的專注。
「我就站在這裡，獻心者。」太諾絲一偏頭。「如果你認為我會拋下誓言，只為來到你面前，那麼你未免過於驕傲。」
亞露安狄思露出微笑，將手放在心口，低頭致歉。
「但如果你以為我未曾這樣想過，那你未免太過愚蠢，亞露安狄思。」
亞露安狄思一愣，而太諾絲則回以笑容。
兩名精靈相望，心緒在沉默中發酵。
太諾絲坐到了他身旁，拿起長槍檢視。「那麼，羅米迪爾和蘿海薩都已完成自己的誓言。」
亞露安狄思點頭，方才被戰鬥、疲憊和不該出現的驚喜所壓抑的悲愴驟然竄起，佔據他的心神。羅米迪爾、蘿海薩犧牲自己，才讓亞露安狄思能將從戰場逃脫的一十七頭墮物盡數消滅。他們的旅途並未多麼長遠，但的確完成了誓言。
「我為他們哀悼。」
「他們的鋒刃因盡誓而斷折。無須哀悼，而該欽羨，亞露安狄思。而我聽得出，你的哀悼之下還潛藏著疑慮。說出來吧。」
亞露安狄思猶豫了一下，回憶羅米迪爾及蘿海薩的死亡。
「蘿海薩喚醒了靈魂的火焰，燒盡自己和一隻鏡孽的生命。羅米迪爾……他……向我奉獻了自己。」緩緩說道，每說出一個字節就彷彿一把抹上蠍獅毒液的刀劃在他的心。
太諾絲沒有回話，而是等待。
「太諾絲，達吉瑪多諾之道是奉獻自己、擁抱黑暗，然後吞噬黑暗。我們行走在一條沒有光明引導的道路，只能堅信自己是為了抵達正確的目的地，於陰影中摸索前行。但我們究竟要怎麼做，才能確認自己是朝著正確方向，是能夠抵達正確的終點？」
「這個問題在你宣誓以前就已被提出，並獲得了答案。不要用虛假的疑惑包裹真實的質問，獻心者。說出來。」
獻心者點頭。
「我不確定，羅米迪爾和蘿海薩的犧牲是正確且必要的。」他艱難地開口，否認了他們生命的終點。
「那隻鏡孽確實非常強大，讓牠逃脫的後果十分嚴重。但牠並非是需要用一位奇芙烈塔德的靈魂去弭補的錯誤。蘿海薩肩負傳承自己血親精神和力量的重要職責，為了對抗黑，奇芙烈塔德被復興的必要性遠勝於我與羅米迪爾的生存，以及其後可能死亡的數百生靈。
而羅米迪爾……他不該獻出自己。他的智慧、力量和技藝都勝於我，他的存活對凡世之中的無辜者而言是更加重要的，遠勝過一位多慮者。」
精靈低下頭，將淚水深埋進自己的掌心。
當時他們雙雙被星輝所貫穿，被扔進汲星獸所鑿築的壁穴。身體脆弱即將消亡，身旁除了彼此再無生體。唯有一者奉獻血肉，供另一者力量以存續。
沉默被延續了許久，才遭打破。
「你在立誓以前便已被教導抉擇之重。
羅米迪爾和蘿海薩同樣有自己的疑問，最後得出了答案、做出了抉擇。而你，其實亦然。在當下，你能夠說服蘿海薩，你能夠阻止羅米迪爾，你能夠奉獻自己。
答案已經很明顯，獻心者。
你們都已各自做出了抉擇，而後果也已被呈現。
接受它，然後繼續前行，這才是最重要的。」
「但我如何能不產生疑惑，太諾絲？我不明白為何他們選擇我，我不明白為何我會選擇他們。」
「你不明白自己為何任由他們做出讓你活下去的選擇？我認為你早已知曉了答案。」
「妳錯了，太諾絲。」
「哦？你不知道他們選擇你是出自於愛，不知道自己選擇他們是出自於信任？亞露安狄思，過多的疑慮總是蒙蔽你的雙眼，使你無法看清近在眼前的答案。」
亞露安狄思疑惑地望著她。有時候他很想將自己的多慮，怪罪到眼前這名血親身上。
「妳的第一個答案我能理解，但第二個卻不能。妳說我出於信任而任由他們犧牲自己？」
「因為你雖然無法看清自己，卻能信任他們的判斷。」
太諾絲用雙手捧起他的頭，直視著他的眼，說道：「看，你總是如此。明明答案已然在心，卻拒絕接受，任由自己被淹沒在多餘的疑慮。
你是否要再問我：『難道這樣的信任不是包裹在懦弱之外的假象？』，而我會反問你：『難道你會因為生命的延存便放棄自己的誓言？』
你則會回答：『不，我將銘記他們的犧牲，繼續走在達吉瑪多諾之道上，直至終點到來。』——
還是，答案並非如此？」
亞露安狄思張開口，沒有回答。
「有時候，最艱難的問題其實有最簡單的答案。」太諾絲解除了手甲，用手指摩娑著他的面頰，抹去甫將乾涸的淚水。
「愛是其中最顯而易懂卻又總被忽視的。」她眼中閃耀的情緒，令亞露安狄思感到難以呼吸。她的雙眼宛若世間最令他渴望的無暇瑰寶，但也像散發著熾灼光輝的太陽般，難以令他久視。他總害怕，自己的心會迷茫在那雙銀金色的瞳眸，任由自己的誓言被這股無可壓抑的情緒所燒毀。
「那麼，信任呢？」他試著想轉移這份情緒。就像她說的，讓自己淹沒在多餘的疑慮中吧。
然而太諾絲的微笑卻輕易擊碎了他的所有努力。
「亞露安狄思、亞露安狄思。
我愛你，但卻永遠不會信任你啊。」
再一次地令人困惑的答案，讓亞露安狄思想再次開口。
但他的疑問卻為她的吻所解答。
【登場人物】
克萊瑪吉安
【名詞】
太諾絲Tenoth
摩諾林語，「北風之女」。
羅米迪爾Romidir
摩諾林語，「沐雨者」。
他是克萊瑪吉安於〈瞻道者〉中的兩位同伴之一。
蘿海薩Rohiesa
阿肯語（Aekkoan），「紅葉」。
她是克萊瑪吉安於〈瞻道者〉中的兩位同伴之一。
創作內容
《伯恩茅斯書店的悠然》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