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賊來，無非要偷竊，殺害，毀壞；我來了，是要叫羊得生命，並且得的更豐盛。（約翰福音10:10）
女孩蒙克琪琪格十歲時有一頭亂髮，身上因為常常亂跑而撞得青一塊、紫一塊。她放學後常常跟著父親內爾古翼在草坡上放羊，為正在休息的羊兒搔搔毛皮、摸摸牠們，看牠們是否健康。
屬於另一家牧羊人的男孩鋼巴特爾時常跟在她身邊。「妳爸連騎馬都能看書呢。」他敬佩地說。
蒙克琪琪格轉頭。「有什麼稀奇，他蹲廁所的時候也在看書。」
內爾古翼跨坐在栗色矮腳馬上，身體有節奏地一點一晃，腋下夾著牧人仗，另一手拿著小冊子。他繞過幾隻正在吃草的絨山羊，來到女兒和鄰居男孩面前。「你們知道為什麼聖經把人比喻為羊，而主耶穌是牧羊人嗎？」
「因為祂要帶領我們啊！」蒙克琪琪格摸著羊的頭。
鋼巴特爾附和道。「還要保護我們！」說完兩個孩子吃吃地笑。前幾天男孩童言無忌地說要永遠保護蒙克琪琪格，逗得女孩開心不已。
內爾古翼點點頭。「沒錯，牧羊人要避免那些羊被邪惡的野獸吃掉，所以羊也要跟緊他。」
「如果羊不乖亂跑，又不聽話怎麼辦？」鋼巴特爾想起前幾天看到那隻怪裡怪氣的羊，老是不合群。
內爾古翼摸摸鬍子，嘆了口氣。「那種情況我只好打斷牠的腿，然後揹著牠隨隊伍移動，讓牠同樣有食物吃。等牠傷好了之後，也就不敢亂跑了──吶，你們看到沒有，腳上包著繃帶的那隻就是了，晚點移動的時候我又要揹著牠。」
「晚上還要替牠擦藥，很辛苦的。」蒙克琪琪格補充道，聲音宛如清脆音符。「顧到牠的健康、顧到牠的安危，不得已的時候教訓一翻。牧羊人管那麼多羊，比保母還累。我們愛牠們，牠們是我們的一切。」
內爾古翼下了馬，看著遠方藍色天空，一小搓、一小搓的雲朵像棉花點綴。他回想自己的人生，喃喃地說。「和神照顧我們，帶領我們一樣。」
內爾古翼並非純種蒙古人，他的父親（也就是蒙克琪琪格的祖父）早年在上海經商，六十多歲退休，隨著妻子返回蒙古，那時候生下內爾古翼，之後他們偶爾返回上海老家。到了蒙克琪琪格這一代已經完全融入當地，不認為自己屬於某個遙遠城市，唯一和別人不同的，大概只有走到哪都要讀聖經的老爸。
「但是，神這麼認真看顧，究竟要帶我們去哪裏呢？」鋼巴特爾抬頭，微張的嘴巴露出換牙期缺的門牙。男孩不了解基督教，純粹好奇。
前方羊群咩了一聲像是附和問題，大人並沒有回答。
蒙克琪琪格看了看羊群，又看了看鋼巴特爾，忽然想起幾個月前撞見父親殺羊──腹部開一刀，手再伸進去把主動脈弄斷──她馬上被母親拉走，畫面還是滯留心中久久不能散去。不過，那飄雪的夜晚，全家都因為吃到羊肉鍋而幸福滿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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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克琪琪格十八歲的時候，頭髮變得亮麗柔順，不再到處亂跑，也不再有被撞傷的瘀青；皮膚因為常曬太陽而呈現褐色，但是膚質細膩平滑，配上水汪汪大眼吸引人們目光；最特別的是她有一雙長腿，那是連模特兒都會忌妒的身材。
可惜少女並沒有太多時間玩樂，父親跌下山崖變成植物人，她和母親必須輪流照顧。晚上睡前唸一段聖經給他聽，念完時似乎可以看見內爾古翼眼眸裡泛起平靜光輝。
「既然你是上帝的兒子，就從這裏跳下去吧； 因為聖經說，上帝要吩咐他的天使保護你；又說：他們要用手托住你，使你的腳不至於在石頭上碰傷……」娜日邁念不下去，顫抖的手將書本闔起，嘆一口氣，忍不住眼眶泛淚。「那一天不知道怎麼搞的，羊群突然激動起來，推推擠擠，把你父親給弄下去。八年了，我不認為他會醒來。沒有人知道他當初到底為什麼要把羊趕上巴彥扎格。」
巴彥扎格，又稱烈火危崖。日落前紅霞映照出鮮豔如火的紅色，像來自地獄的火焰。
蒙克琪琪格把吹風機放進木櫃裡，猛然回頭。「媽，就因為如此，我不能到城市裏去！妳一個人照顧爸爸肯定負荷不了。」她們每天幫他翻身、洗澡、餵食、活絡關節都費不少勁，兩個人就夠累，何況一人。
娜日邁頭髮斑白、皺紋滿面，坐在病床前想到要繼續照顧丈夫就身心俱疲。但是看到女兒為她著想，不禁一陣心軟。「傻丫頭，烏蘭巴托有更多機會，去到上海更好，咱有親戚在那兒。妳頭腦聰明，沒學校發揮多可惜，難道妳想繼續放羊？開銷變大、牲畜產量又減少，若不是妳祖父年輕時在上海經商的積蓄，靠那幾隻羊真能熬過這八年嗎？」她站起來，握住女兒的手。「繼續升學，找個好人家。媽媽身體還很健康，多撐個十年八載沒有問題。」
蒙克琪琪格明白，母親希望她到城市裡找個有錢人嫁了，用夫家的資金繼續照顧內爾古翼。她看過電視，自己的條件就算放到明星裡面也絲毫不差，不過，那樣就苦了對她一往情深的青梅竹馬鋼巴特爾。
鋼巴特爾從缺牙男孩變成一個健康強壯、英氣勃發的少年，相當體貼，時常來女生家裡幫忙。雖然沒有明說，大家都默認兩人是情侶。可是女方對於這段感情不像男方那麼確定，因此沒有身體接觸──小規模放牧是賺不了多少錢的，她家和他家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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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蘭紮德嘎德是蒙古國南戈壁省的省會，坐落在古爾班賽汗山脈之下，往西邊可以看到鋸齒狀綿延山峰。因為附近有一座國內線機場，成為許多旅客探險的出發地。
簡陋客廳內，牆壁佈滿裂痕。蒙克琪琪格用奶茶、炒米和牛油果子招呼到訪的客人，母親剛好去工作。父親病床擱置在牆邊，他眼睛茫然地睜著。
「你是說，你從傑弗瑞的影片當中看到我，千里迢迢坐飛機過來嗎？」少女不敢置信。傑弗瑞是去年一名背包客，到訪時蒙克琪琪格同樣用點心招待他。周遭沒什麼好玩，他待了幾個小時就坐承租的吉普車離去。想不到一年後來了另一個外國人，還帶一位翻譯。
金髮男性向有鬍子的男人說了幾句話，那人負責傳達給她。「用電視展露自己的時代已經過去，現在網紅經濟才是主流，我們每個月提供的基本薪資就有四百萬圖格里克，還不包括額外小費。」
蒙克琪琪格一驚，那是他們家好幾個月的薪水阿！
鬍子男繼續說。「碰巧見到了妳的狀況，我感到很遺憾。但成為一個網紅不代表必須到很遠的地方謀生，妳可以一邊照顧家人，一邊工作。」
「真的？」少女又驚又喜。雖然期待過大城市繁榮的生活，但是離開熟悉的地方讓人害怕，況且擔心父母。
「工時並不長，不需要經驗。等等我離開後，妳可能不會再看到我，往後都用通訊軟體聯繫。沒有合約，哪一天妳有別的打算，留信息通知我一聲就可以好聚好散。」鬍子男每講一句，外國人都用誠懇眼神凝視她，適時點點頭。
最後他遞出名片，上面英文附帶西里爾字母翻譯。其實就算沒有翻譯，那幾個字少女還是讀得懂，念作：法蘭克·加西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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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巴特爾走在小路上尋思，為什麼蒙克琪琪格最近總是沒有時間陪他呢？她們家請傭人幫忙照顧父親，不需要他幫忙了，而且房子翻修成氣派的透天住宅，和純樸的城鎮格格不入。聽說她不斷從網路上訂購奇奇怪怪的東西，也買很多新衣服。怎麼會忽然有那麼多錢？前幾年不是才過得很辛苦嗎？
不如主動去看看她吧！他一時興起，往她家高起的圍牆走去。撐起身子，翻越鐵柵欄，悄然落在石磚地面。沿著園林造景，繞了像迷宮一樣的半圈，準備彎過轉角的時候聽到奇怪聲音，使他停下腳步。
「咿──」聽起來好痛苦，是羊的叫聲。
他衝過去，不敢相信，竟看到蒙克琪琪格扶著扶手，穿著黑絲襪、高跟鞋，踩踏那隻羊！他趕緊溜到一塊大石頭後面躲著。
少女抬起火辣長腿，用鞋子前端玩弄羊的臉。牠滿嘴是血，發出求饒哀鳴。蒙克琪琪格不但沒有停下動作，右腳還冷不防地後抽，順著重力往下墜。尖銳鞋跟踏進羊肚子。
「咩咿──」羊身體幾乎彈起來。
少女腳板扭轉了幾下再抽出鞋跟，雙腳在旁併攏。青紫色的腸子慢慢從動物起伏的肚子破口冒出，像是雨後蚯蚓爭先恐後離開土壤。
從鋼巴特爾這個角度，除了看到羊顫抖的身體、噁心內臟，還有旁邊吸引人眼球的……怎麼會，好特別的感覺！明明是殘忍至極、令人無法直視的凌虐，應該轉頭不看，但那雙腿實在太閃亮、太誘人，停在陽光下彷彿渾然天成的玉柱。
截然不同的刺激組合在一起，使這個男性體內產生強烈衝突。他幾乎聽到一台機器轟隆隆地在胸腔運轉。
不，沒有人喜歡這種東西！一會兒之後，他斷然告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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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克琪琪格在電腦前檢查銀行帳戶餘額，雖然近期花費不少，存款仍然持續增加。手機裡面，群組訊息量暴增。
「太讚了，簡直撼動人心！」一名男性留下了語音訊息，點下去就聽見。
「天啊這腿……我精神都來了。」另外一個語音訊息。
除此之外，各種意淫留言、讚嘆之詞刷洗版面，可謂人聲鼎沸。
蒙克琪琪格皺著眉頭，心情複雜。她知道自己做的不是好事，但是以家裡狀況來說，這是最好的決定不是嗎？
法蘭克把這份工作描述得輕鬆美好，一開始還以為他要叫她去賣淫，想不到是拍攝口味特殊的影片。先踩踏昆蟲、蝦子、螃蟹，然後貓、狗、兔子，最後是大型動物比如牛、羊。不只被虐對象，連施作細節都可以客製化。剛好她就是牧羊人，粉絲除了向她買羊還要付表演費，最後這隻死掉的羊，毛皮和肉可以再賺一手。
怎麼有人有這種興趣？踩東西有什麼好看的？她除了問自己，也問法蘭克。對方說全世界都有粉碎崇拜者，但是英國、美國法律禁止這種行為，於是他們轉往亞洲尋求來源。剛好由背包客的影片中得知蒙克琪琪格住在這裡，才登門拜訪。
女性提供這類影片，受歡迎的話頂多過著比別人好一些的生活，像蒙克琪琪格這樣暴富的人少之又少，畢竟一般人沒有這種外在條件。
盜賊來，無非要偷竊，殺害，毀壞；我來了，是要叫羊得生命，並且得的更豐盛……她又想起聖經中的話，最近都把為爸爸朗讀聖經的工作交給母親，娜日邁認為她賺錢辛苦，所以不會計較。畢竟人老了關節痛的症狀越來越嚴重，翻身、洗澡等等勞力事情交代給傭人，為丈夫念聖經也不算太累。
蒙克琪琪格關上手機，在柔軟的獨立筒彈簧床上躺下來，盯著吊燈。法蘭克是盜賊嗎？他來到這裡散佈毀壞，而神將會拯救祂的羊群──那些被我踩踏的羊？不，把人比喻為羊的話，被拯救的人是我。如果當初他沒有來，我們家肯定完蛋，我到外地求學，可能大學沒讀完母親身體就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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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黑夜裡月兒高掛，人們把蒙克琪琪格騙到岩石堆成的敖包旁，脫光她衣服，把她和柱子綁在一起。不停地朝她謾罵、吐痰，最後拿石頭丟她。
「殘忍、無恥、靠這種方式賺錢、不要臉！」激動的吼聲連成一片。「妳要不要也被高跟鞋踏踏看？」
奇怪，他們為什麼知道這件事，我不是躲在隱密地方拍攝嗎？蒙克琪琪格被砸得很痛。群組成員來自世界各地，都是付高價入會的有錢人，把影片外流到公眾網站機率不高吧？
石頭如雨點落下，啪一聲擊中人體，又喀答一聲落地。當特別沉重的巨石被抬到面前、甩向她胸口時，口水和鮮血馬上湧出。
敖包祭是蒙古傳統節日，宰殺牛羊來祈求平安，過往甚至會把牲畜的血塗抹在岩石堆上。但是此刻，撒在岩石、地面上的是蒙克琪琪格因為牛羊而流出的血。他們繼續砸了半小時，人群離開的時候少女已經奄奄一息。
風和寂靜輪流看守她的意識，不知道過了多久，遠方出現熟悉身影。阿，是鋼巴特爾，她的青梅竹馬來拯救她了！
少年把繩索解開、放下少女，溫柔地凝視她、親吻她，最後掰開她雙腿。
蒙克琪琪格才稍微想推開，就被賞一巴掌。她已經受傷到沒力氣掙扎，只能任由鋼巴特爾發洩慾望。如一台不斷運動的機械發出低沉怒吼……他忍耐十幾年了吧。
有一首蒙古浪漫歌曲被翻成漢語唱遍大江南北，歌名就叫《敖包相會》，描寫情侶在岩石堆前約會。可以單唱也可以男女合唱，旋律輕快優美、令人難忘。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哪，為什麼旁邊沒有雲彩
我等待著美麗的姑娘呀，你為什麼還不到來喲呵
如果沒有天上的雨水呀，海棠花兒不會自己開
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喲，你心上的人兒就會跑過來喲呵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哪，為什麼旁邊沒有雲彩
我在等待著美麗的姑娘呀，你為什麼還不到來喲呵
如果沒有天上的雨水呀，海棠花兒不會自己開
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喲，你心上的人兒就會跑過來喲呵
記憶的歌聲裡唱出了草原遼闊，唱出了等待伊人的難耐。而今夜空竟如寬廣黑洞，任月光如何皎潔也無法照亮。陰暗的草原正在落下，朝那閃爍的星光高速前進。蒙克琪琪格仰著頭，血液隨著不由自主的呻吟從七孔流出。
男方完事，喘了幾口大氣才穿好褲子，順手拿起身邊最大塊的石頭往女方頭上砸。
蒙克琪琪格立刻眼冒金星、聽到奇怪聲響。她的頭蓋骨碎裂，粉紅色東西混著深紅色血液流出。
眼前一暗，那聲響更清楚。「太讚了，簡直撼動人心！」誰在說話？
「天啊這腿……我精神都來了。」我在哪聽過這個！
是觀眾的聲音，不對，是粉絲，是群組裡粉絲留下的語音訊息。為何一直在腦海裡重播？她納悶不已，這些聲音聽起來不像最初聽到的那樣，是從什麼地方，由誰發出？
她忽然想到，羊被踩踏的可憐遭遇是由特殊愛好者客製化的結果。那麼她悲慘的人生呢，會不會也是由某種更高等的生命費心訂製？聽哪，另一端有人正拍手叫好！
是神嗎？
不會的，神那麼細心地照顧我們、帶領我們，就如牧羊人對待他的羊。一切都是我想太多……蒙克琪琪格嚥下最後一口氣。
創作內容
無生殖主義 (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