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開場白或許有些突然吧?但這是我兩週以來最真誠的感觸。為此我發表過動態貼文，為此我跟某些巴哈友人產生了或許要保持距離的思考，為此我才想將這篇我寫給後輩的書信，同時也是我創作論課程最後交給教授的作業，修改過後發表成一篇文章作為回應。
平時雖只是跟你雜談，我實則很想跟你談論，即便是作為雜談的延續也好。跟一個同樣以創作者作為目標，卻又不還不是職業作者的朋友訴說，關於多年來我所找尋到的一條道路。總覺得對職業作家們，自己的論述總有點未熟。我大概是無論被放置到「純正」文學人之中，抑或是大眾娛樂的創作者之中，都會被當成異類的類型吧？多少，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猶如刺痛感的視線。
但這些視線，無任何重量可言。僅僅是攻擊他人的立論，那是多麼簡易的事，即便缺乏專業素養我們也能這麼做。但若要以實踐的道路認明，那就不是這麼容易了。這幾年我做過不少嘗試，藉由不少的試作品證實，我是個很糟糕的詩人，也是個還不夠格的研究者，是個太過冷酷或者太過憤怒的散文寫作者。
那麼，我究竟是不是個糟糕的小說家？我也不知道。希望不是。
為何是小說？一定得是小說家不可嗎？相信會有這樣的疑問吧。不，實則不見得必然是小說不可。倒不如說，從高中時期一路寫作至今，斷斷續續的體驗只告訴我一件事，我並不為寫詩著迷，我的靈魂所吶喊的並不是詩句。既然深處並不渴求，所寫出的一切也就不會是真正的創作。很簡單的，它不是我所夢見之物。
那跟我的本質有關，當然的，也跟我的文學觀有關。我個人的文學觀，雜交過後的夢，愚者的夢。只能總結一句的話，我認為所有體裁的文學，即便是透過理性科學的知識、思考書寫的也全然逃離不了這個定律，全都是愚者所見之夢。
文學的創作者，必然不能是一名智者。他必須是愚者，至少要懂得「裝傻」。
這跟常識面認知的「愚」無關，我所說的「愚」指的是一種追求，一種自殘，一種證明過程。人類倘若真正明白了什麼，就不會進行追問，也不會進行探索，更不會思考。說到底，思考停止的瞬間，創作活動也就不會存在。我們大可以對諸多的議題給予一些看似標準、嚴謹(或有些人喜歡這麼說，科學)的解答，但心底同時也清楚，那些並不是我們想得到的。
寫作之所以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絕種，就是基於有些問題是人類全數的總和難題，我們也不能得到讓每個人都滿意的解，才會繼續存續的。不只是創作者的性格導致，我們所選擇的體裁也與其有關，因而產生些許的差異。但總的來說，寫作所產生的就是愚者所見的夢，可能跟現實相近，也可能是超現實的，可能是清晰夢，也可能是惡夢。
有些夢隨機發生。夢並非現實，夢醒了就會隨記憶消逝，夢多半沒有意義，這都是屬於個人之夢的前提，屬於非清晰夢的場合。他們的夢並不只屬於他們個人，即便最開始是，一旦有他者介入的同時，夢境就不再只是屬於自己，變化為共同的，夢境的圖書館。夢境有時荒誕，有時具備連我們自己都沒料想到的故事性，甚至有些夢境是連貫的，更重要的是它有時給予我們突破常識思考的，一瞬的閃光。夢的特性，實則不少地方與文學是相近的。唯有一點，誰都會做夢，夢是人類活動的本能，但創作並不是人類活動的本能。我們的本能是說，以及聽故事。
擅長說故事的人當中，只有極少數才能成為傑出的創作者。
人需要故事，尤其對聽別人的故事興趣盎然。並不是從故事中尋找任何的意義，更多的是尋求異於自身的體驗、新奇的感觸。因此我無法苟同關於「沒有共鳴，無法產生感動」，以及「不是根基於現實，無法打動我們」這種簡直是荒謬的胡說八道，完全無法構成論點，而居然有人，還是文學獎的評審，有些還是資深的職業寫作者，能堂而皇之的說出口，還一副很有深度的模樣。倘若是如此，神話傳說、航海逸話，甚至更極端的說，來自歐洲的童話故事甚至無法讓作為床邊聽眾的台灣小孩童理解，然而現實中我們卻是聽著那樣的故事成長的。不同文化環境確實會造成陌生感，絕不會構成絕對的障礙。
那不是不能理解，只是不想理解的藉口。做為讀者那側的我們只需要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放下一切常識給予的束縛，放下科學觀念、主流思想對我們的規範，不急著批判什麼是「不可能」跟「不合常理」，就能享受故事帶來的體驗。初次接觸電影《玫瑰的名字》，我實則還未跟電影原著小說，以及其後構築世界觀的作家安伯托．艾可正式接觸。但整部電影最為讓人印象深刻的不是那些如同迷宮的修道院設計，也不是電影畫面中對於手抄本、中世紀宗教與歷史的用心，而是最終兇手殺人的理由：畏懼「歡笑」，這個最為直接的人類反應，畏懼它散播，這才是讓我最為注目的部分。笑，何以擁有危險性？
這跟「裝傻」，又會有什麼關聯？
讓我們回到中世紀基督信仰的崇拜景象。在電影中，實際根據考古結果也是相同的，讀經(也就是《聖經》)的型態必須是公開的，集體的，由教會、教士帶領的，平民並不會有私下閱讀《聖經》的機會，這意味教會對於經文的解釋權是獨佔的。上帝，或說教會，必然是被人民景仰的權威，不能被質疑，也不能被嘲笑。安伯托．艾可虛構亞里斯多德談論「喜劇」的《詩論》篇章，這正是兇手(副主教)抹毒在書頁邊角上的「凶器」。
故事中教會一面保存這些知識，修士、教士們基於這些知識進行辯論，卻又與歷史上我們所知的相似：否定挑戰教義建構世界觀的學說，甚至囚禁那些發表的科學家。這是屬於人的矛盾，也是屬於社會的矛盾。列為「禁書」，褻瀆的目的乃是保有教會的權威，權威來自何處？就是「真理」。
一旦只有唯一的解答，那麼它就是真理。幽默本身自然不是惡，但對於約治副主教，倘若修道士與平民一樣成為「會放聲大笑的傻瓜」，不再嚴肅的面對經書，那麼信仰將會被破壞殆盡。這樣的發想與殺人動機，並非建立於常理。但，若我們從「話語的權力」這樣的思考出發，就不難發現副主教的擔憂是什麼。
確實其後，14世紀的義大利逐漸掀起文藝復興運動，人與神的關係不再是單方面的崇拜者與受崇拜的對象，教會在西方歷史的地位不再如同中世紀崇高，歷史的走向無法再回到那時候。《玫瑰的名字》並不寫出這樣的話語，而是以「修道士不該跟無知的傻瓜一樣放聲大笑」，認為歡笑具有「傳染性」的論點捍衛宗教。小說家選擇用對「笑」，對於權威的解構可能威脅寫出教會的恐懼，不但是一種幽默的展現，也直指了那份恐懼的本質。他並沒有「自作聰明式」(或者，我們也可以稱為教導主義)的拆解一切，解釋歷史，而是藉由動機另類的兇殺案作為故事主線，讓兇手對觀眾自我陳述。具備豐富學識的小說家，讓作品人物自行發話。
創作者並不直指問題本身，有時候給予的效果反而是更為良好的。
這又讓我想起去年所看的一部日本動畫，由福本伸行的漫畫《賭博默示錄》的外傳《中間管理錄利根川》改編的動畫版。當然，由這類漫畫改編的動畫必然會做出相當程度的刪減，但我所要談的並不是這樣的現象。利根川幸雄，在《賭博默示錄》中讀者記得的是他做為一名黑心融資公司「帝愛」中層主管，跟作為賭徒的主角伊藤開司進行殘酷，賭上一切(亦即包含器官、人身自由與生命)的對決後落敗，被上司兵藤和尊施以在燒熱的鐵板上進行「土下座(どげざ，即日式叩頭，行禮之人以雙膝跪地、以頭觸地)」磕頭的刑罰，送進醫院。雖然並沒有失去性命，最終還是失去了中層主管的地位。
在本傳中，我們可以看到福本筆下的利根川如同帝愛的「王」兵藤和尊那般冷酷、殘忍，對於參加賭博的賭徒毫無人性，享受觀看人類之間相互欺瞞、鬥爭的景象。而在《中間管理錄利根川》的利根川幸雄，則是採用了「帝愛」視角。在短短24話的動畫版中，主軸自然是他如何進行在《賭博默示錄》出現的一切賭博遊戲，如穿越空中帶有高壓電鐵橋的「勇者之路」，或是實則可以利用借款扭轉有限資源(象徵生命的星星，只能有限利用的剪刀、石頭、布)的「限定猜拳」的規劃，但那些在會議室的實況才是作品的重點。除了顯現出帝愛也跟通常職場相同的一面外，更多時候觀眾注意到的是在《賭博默示錄》並沒有被詳細詳述的，關於從配角變為主角的利根川性格特質，一個普通而有溫情的中年社會人。
作為一名職場老手，利根川並不會在勾心鬥角方面省下多少心思。同時，面對屬下的管理與上司的壓力，他也不免讓自身屈服於職場的生態前，這些雖是在本傳配角時並不會見到的特質，我個人卻以為並不是最能顯現「人性」的事件。
在動畫的17話「內示」中，有三名部下要從原先的賭博遊戲專案小組調離至距離日本甚遠的離島，專門從事一種從當地生產的海草中提煉兵藤會長日常食物原料的工作。面對這樣氣氛下的送別場面，利根川發表的「努力一定能捲土重來」的鼓勵被這些「發配邊疆」的部下酒後失去理性的反駁，認為被公司內部稱為「第二把交椅」，一帆風順的他絕對不能體會他們的心情。
這時的他並沒有正面回應，而是告訴他們自己準備了餞別禮，UV墨鏡與防曬油。最後說道，「下海的時候當心點，那邊的海裡可是有海蛇的」，在三人的面前拉下領帶，解開上衣，露出一圈蛇咬的傷口。這是將利根川幸雄的「人性」嶄露無遺的一個段落。雖然是個相對俗氣的段落，卻是其中側面描寫較為成功的。
如何刻劃出這樣讓人留意的段落？安伯托．艾可給予我們的答案是「感性，並且多感(也就是俗稱的考證)」，這我固然是同意的。但我真正的答案則是「放膽做夢，做愚者之夢」。若只是根據新聞、他人或自我的人生，社會寫實這樣的面向，絕非不能寫出成功的作品，福樓拜的小說傑作《包法利夫人》即是這樣的案例。但難道，我們只容許根據現實的近似值，不容許任何「脫軌」嗎？
不，我想不是的。
我想談談鸚鵡螺號潛艇（Nautilus），也就是凡爾納的科幻小說《海底兩萬里》與《神秘島》皆有登場，由尼莫船長所駕駛的潛艇。雖然在小說成書的19世紀當時並非沒有「潛水艇」這樣的船隻類型，但像是鸚鵡螺號的性能(雖然構造是相似的，因為凡爾納是研究當時的潛艇，而不是根據其創造出新的設計)卻不是當時的潛艇能比擬的，光是能在無外援的前提下供應全數船員氧氣6到8個小時，已然是想像的領域。在蒸氣文明，工業進展的時刻，不少的小說作品產生相當奇異的想像，做著遠大的夢。
無論是凡爾納的科幻世界，還是瑪麗‧雪萊的《科學怪人》，都深遠的影響到現在的人們。而在我們對各種奇想說出「這不可能」的同時，或許也淡忘了一件事實。現代人奉為圭臬的科學進展，偉大的成就背後，也是基於這樣的奇想、荒謬誕生出的。1947年發表的《紐倫堡守則》誕生的起因，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納粹德國的醫生對於人體進行非人道、未經患者明確同意，具備爭議的各種實驗。
在指責進行低溫實驗的西格蒙德‧拉舍爾，以及更多進行像是酷刑的人體實驗的納粹成員時，我們並沒有想到，這類實驗的結果成為現代醫學、急救專業的重要判準，正因為當初的「惡魔行為」，在低溫環境下治療傷口，進行手術的評估準則才能順利發展。偉大的夢，或是怪異的、畸形的夢，起因可能是愚蠢的，本質可能是殘忍的，但我們卻能從中望見美。美與醜，不但相對，也是相生。
文學現在的任務不再是，也不應該再是忠實的記錄現實。我們該回到原點，帶領人類，繼續做著「愚者的夢」。夢中可能有愛情，可能有憎恨，可能有戰爭，也可能有死亡、鬥爭。但在體驗的過程中，我們總能提煉出專屬於自身的價值。
如同2014美國的科幻電影《記憶傳承人：極樂謊言(The Giver)》中，這是一部典型的惡托邦/反烏托邦電影。身為記憶傳承人這個職位的繼承者，16歲的喬那斯一樣，他從取消顏色、情感，忘卻鬥爭與殺戮的歷史的理想城邦中走向斷崖上的小屋，跟年邁的記憶傳承人學習歷史，學習愛，也學習痛苦，最終他不顧家人與統治者的敵對，選擇解放沒有愛與感情，沒有關於歷史記憶的城邦，將一切歸還給人類。或許我們在生命當中，會做出不少無意義的，非正解的行動跟思考，但到頭來，那絕對不是毫無價值可言的。
凡是創作的人，絕對也會選擇跟喬那斯相同的道路吧。不懂得醜惡，就無法體會美好。若不愚蠢，我們將停止思考跟創作。最後，我想以阿米的詩《戀人指南》的一段摘錄作為結尾，畢竟我相談的對象是一位詩人：
「如果有一個熱吻，何必描述一場雨？畫情人的肖像，不如一顆水槽裡的蘋果。如果愛了，何必寫情詩！藝術家手持手術刀：第7頁有你的鼻子；第58頁情人的手指伸入彼此的鼻孔，眼睛看著鏡頭。
醜是前衛的藝術，越寫越美只會一敗塗地，甚至陶醉。寫你之前我就被寫得一乾二淨，我恨分析，但請繼續，狂野的創作不過是一場猴戲。我會閉上眼睛，我會，捨棄迂迴。
象徵是多麼愚蠢
傘是庇護
雨是病
我無助地
刪去9行2個經典
只是想直接地說……
(你是我的心上人)」
我想，創作的彼端，未必有著明確的「什麼」。
但回顧人類如此繁多的故事、傑作，似乎也不必刻意找出明確的「什麼」。
能成就什麼，並不是創作該有的出發點。直面醜惡，挑戰愚蠢，但我們不是什麼鬥士。若要成為一名鬥士，不會選擇創作這條道路。一個良師，不會總是給予學生「正確解答」。傷口能否開出花，抑或是其他美麗之物，才是創作者的期待。
倘若我這樣的談論，能讓你覺得有花綻放的話，那就再好不過了。
預祝你開學前一切順利，我未來的室友。
創作內容
[回應型創作論]愚者的夢:人類都曾有的原動力
小說創作 (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