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桓搖晃著來到了倉庫最裡端，沒有任何人在守衛。像是早就知道了她會來一樣，推開門可以看見尖刺坐在最中間的椅子上，旁邊是幻象──沉穩的白髮少年──再更旁邊則是被綁起來了的葉熙。她一頭引以為傲的淺藍色長髮披散在地面上，衣服染上了灰塵。她昏迷著，沒有醒來。
尖刺從座位上站起來，看著緩慢走來的葉子桓。「我就知道妳會來，傘姊姊──」
「不要那樣叫我。」葉子桓說。「把葉熙放走。」
「葉熙？這個人類嗎？」尖刺微笑著。「為什麼我得聽妳的？妳可不是三十年前的老大了，傘姊姊。現在這裡的老大是我──我想妳肯定遇過螺旋了，他怎麼會放妳走？」
「達成了共識。你需要我跟你達成共識嗎，尖刺？」
「放走人之後，你任我處置？」尖刺說。「可不是個誘人的交易嗎，傘姐姐。妳可真聰明──但我可不想要。我知道妳帶著血來了，那是酒保先生給妳的嗎？」
葉子桓沒說話。
「喝了它吧，」尖刺也沒有對她沉默說些甚麼，他早就已經習慣了：「然後跟我打一場。妳用真實力，我用真實力。」
葉子桓還是沒說話。
「……或者，妳可以看著葉熙小姐死在妳面前。」
她終於動了動嘴唇，像是抓到她的弱點似的，尖刺勝利地笑著。
「尖刺。」
「是的，傘姊姊。妳決定好了嗎？」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要這麼做？」他大笑幾聲。「當然是為了報仇啊──鬼可是這個世界上最自私，最會記仇的生物！我花了十年等待妳回來，花了十年為妳保留了這個座位──在他們都覺得妳死了的時候，只有我相信妳活著。但是妳背叛了我，妳背叛了相信妳的人。」
葉子桓看著王座上的他。背著燈泡的光，仰著頭看人──這是葉子桓少有的視角，或者說是傘少有的視角。她從口袋裡面拿出罐子，將密封的蓋子扭開，看著葉熙，那個昏睡的女人。
然後一口氣將血灌下去。力量湧上身體，黑色的紋路也擴散到她身體的各處──但還是沒有尖刺身上的那麼多。但願這樣足夠吧，鐵鏽味在她的嘴裡流竄著，她實在很討厭這種味道。
尖刺愉快地哼了幾聲，從座位上跳下來，背後的幾根刺在晃動著。他身上的臭味變得更重了，而葉子桓也可以清晰地聞到這個空間唯一一個清香──從葉熙身上飄來的。她太久沒有感受本能了，只覺得野獸在腦子裡咆哮，要她撲上葉熙，一口咬在她身上。
但她不會。葉子桓只是盯著尖刺，盯著他走到葉熙身邊，用背後的刺將她捲起來──
「不要動她。」
「瞧瞧妳，咬牙切齒的。這個女人真的這麼重要嗎？」尖刺吹著口哨，操控著他的尖刺，將葉熙捲緊──
然後扔向她。葉子桓衝上前抱住，一邊扭動身體伸展出「傘」打偏尖刺，將葉熙的身體護在懷裡再落地。她看著懷裡不醒的女人，只能煩躁地確定她有沒有傷。她在她的脖子處發現了一張紗布，隱藏在衣領底下。
一股怒意湧上。葉子桓將她放下，回過頭看著尖刺。
「啊──看看妳這眼神，多像過去的妳。傘姊姊，妳到底為什麼會對這個女人情有獨鍾？」
「尖刺。」葉子桓說。
「怎麼？妳想跟我──」
葉子桓蹬出腳步，卻連踏地聲都沒有。她腳下揚起一陣飛塵，像是瞬間移動一樣消失再出現，一拳夾著「傘」揮向了尖刺；他沒有來得及反應，一拳被揍飛，擊中骨頭將他整張臉打歪，然後撞翻椅子飛到倉庫後面。
尖刺從牆邊冒出，直直襲向葉子桓。她不直接用傘擋下而是讓傘變成一柱四兩撥千金似的揮開它，讓尖刺撞上天花板，將碎石打下。幻象後退了幾步，發現對方根本沒有在看她。他看進她艷紅的瞳孔裡，盛裝著怒意。──他很久沒有看過這樣的眼神了。
上一次看是尖刺差點死掉的時候，「傘」所無法隱藏的。
尖刺發出大笑。「做得好啊，傘姊──姊！」
然後更快的尖刺劃過沒來得及完全躲開的葉子桓的肩膀跟臉頰，將她的身體打歪，帶有鋸齒的尖刺旋轉著轉開她的肩膀，帶出模糊的血沫跟肉塊──但他的目標不是她，葉子桓當然看見了，她意識到了。
她伸出手，伸出傘，像是遮天的太陽一樣大張，讓尖刺穿過自己的傘來攔截行動。葉子桓握緊拳頭收緊巨傘，將所有的尖刺覆蓋在傘中。她再度踏一步往前，怒意、恨意瀰漫，大手一樣摟獲住尖刺──少年此刻已經站了起來，瘋狂的大笑著。
「這才是我認識的傘！妳回來了！」
「她不會回來。」葉子桓一口氣攪碎尖刺，左手抬起用掌心硬生生擋下黑色的肉刺。血噴在她臉上，是她的血，連她自己聞起來都覺得臭──
她扯住尖刺，無視痛楚無視腦袋的尖叫，透過尖刺連接少年的身體將他往自己身上拉扯過來。尖刺的身體被她扯向自己──
還有那些她沒有防備，被她閃開的尖刺，從背後來的尖刺。
在她的傘貫穿尖刺的胸口時，她的左胸也被尖刺刺穿。她的血濺在少年的身上、臉上。尖刺咳著血，嘴角帶笑，模糊地說：「妳忘記我們不是人了。」他的肉體快速的癒合，將傘固定在他胸口──但葉子桓並不是。她幾乎成了人。
尖刺舔著她的血，黑色的紋路幾乎只露出他的眼睛，那雙瘋狂的眼睛，癲狂的眼睛。他的身體抽搐著，衣服被一根根尖刺刺穿，肉芽從他背後長出。
然後，葉子桓的胸口被無數根尖刺穿過，像是被雷擊一樣的痛楚從胸口傳遍全身。她動也不動，只有嘴角的血緩慢留下。在尖刺抽出的時候，她整個身體因此顫動。尖刺切斷了她與傘的連結。
少女的身體跪下。她低垂著頭，地上是一灘她的血泊。她能聽到的聲音漸漸離她而去，耳邊只剩下模糊的狂笑聲。但是少年穿著皮鞋的腳步聲叩叩的，她能夠清晰地聽到他在朝她想保護的那個人走去。她試圖移動身體，卻甚麼都做不到。
她的舌頭很渴，迫切地渴望血。肉。人類。
「葉子桓？真是不錯的人類家家酒。可惜這個遊戲要在今天結束了。」尖刺說。「沒有鬼可以跟人類和平相處的。」
……
鑽頭從陰暗處鑽出來，瞬間擊碎了尖刺的手臂。攪碎。像鑽頭一樣。一根尖刺捲住葉子桓無力移動的身體，將她從原地扯到另一邊，讓她狼狽地趴在地上──趴在螺旋旁邊。他從暗處站了出來。「尖刺。」
「真是稀客啊，螺旋。」尖刺笑著看他，右手手臂長出，伴隨著一陣血肉生長的聲音。「我還在好奇呢，你怎麼沒有殺了傘姊姊──她不是你的仇人嗎？你現在在幫她？」
螺旋沒有回答他。他俯下身，在葉子桓的耳邊低語：「吃了那女人──葉熙，對吧？只有傘才打得過尖刺。」
她勉強抬起視線，看見葉熙躺在自己前方。人類身上的味道總讓鬼欲罷不能，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差點就要撲了上去，只是因為身體無法動彈而無法如了本能。
不行、她不會吃了──
但葉熙的眼睛是睜開的。
她直勾勾地看著她。
葉熙用嘴型說：「吃我。」
＊
螺旋的身體被尖刺釘在牆邊。他吐著血，連移動一根手指頭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掙扎著看向葉子桓，尖刺緩慢地走到她旁邊。葉熙躺在地上，葉子桓則趴在她旁邊。
尖刺看著這兩個人冷笑，「真是情深義重，不如一起下黃泉吧，傘姊姊。」
葉子桓機械似的抬起頭，嘴角喫著血。尖刺挑起眉頭，在訝異她已經有抬頭的力氣的同時身體被貫穿，被一股強烈的力道砸向牆。腰部一陣劇痛，抬起眼睛卻看見自己的下半身還在原地──
站起來的葉子桓握著傘，血色的傘，黑色的紋路擴散，將她整張臉遮蓋住。紅色的眼睛被黑色的烙印遮成深邃的黑，她胸前的大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尖刺興奮地看著她。
──傘消失。野蠻的力道作用在被鑲進牆裡的尖刺的身上，伴隨著肉體撕裂的聲音他再度被重重擊飛，在地上彈了幾下之後才停下；傘卻早一步出現在他旁邊，在他還沒來得及緩過衝擊的時候又是一踢。
──碰！
少年的左手與他的身體分開，孤零零地躺在那裡，他整個人被砸進牆上動彈不得，傷口修復的速度趕不上受傷的速度，只能虛弱的喘氣試圖抹開眼裡的模糊。「傘」緩慢地走向他，手裡拿著染上他的血的紅傘。
「妳……終究還是……」
他話沒有說完，整個人再度被彈飛，連在他身體上的只剩下他的頭。他的胸腔他的頭部翻滾著重新撞上牆，像是踢皮球一樣被踢來踢去。傘居高臨下地望著他，憤怒跟殺意。
他不是不知道傘有多恐怖，但他從沒想過他跟她相距這麼大。彷彿是踩到了老虎的尾巴，縱然自己是個優秀的獵人也死在野獸的利牙。尖刺粗喘著氣看著天花板，意識到今天大概就是自己的大限之日。
他聽著傘的腳步聲走來，看到她舉高了紅傘。尖刺閉上眼睛。
「──葉子桓！」
傘的動作猛然停下。
日子又變回了原樣，葉熙一如既往地起床、一如既往地上班，一如既往地叫外賣，好像綁架沒有發生，好像葉子桓從來沒有來過她的家。她依然給她留了張床，留了間房間，卻沒有等到她留下來。
她造訪了酒保先生，卻只得到她沒有去那裏的回答。
她揉了揉脖子處的傷痕，還依稀記得牙齒咬上自己的時候的觸感。在巷子裡發現葉子桓的時候她害怕極了──她很早就知道她是鬼，甚至是被稱為傘的惡鬼，所有人都在找她的惡鬼。但葉熙知道她只是個會為了午餐吃甚麼煩惱，為了晚餐煮什麼傷腦，享受普通人類生活的人。
她笑起來的時候跟普通的高中女生沒有兩樣，她在做菜的時候眼神專注，跟平常要死不活的樣子差距甚大，第一次見時葉熙還懷疑自己的眼睛。她比自己還要享受人類的生活，享受不用打打殺殺的生活。葉子桓喜歡看第六十四台的電影，喜歡上Netflix看影集，喜歡看動畫。
在假日的時候，她也喜歡一整天賴在床上，甚麼事都不做像個爛泥。葉子桓除去鬼的身分，其實真的跟人類沒有兩樣。葉熙一直不懂，不懂為什麼她要拋棄自己的力量，忍耐自己的慾望跟人類──跟食物──在一起。
葉子桓。
她只是在她昏睡的時候一直叫著她的名字，擁抱住她冰冷的身體，將自己的項頸湊到她的嘴邊，她的牙邊。感受著牙齒埋入自己脖子，感受著溫熱的液體連同痛覺綻放。
她以為自己會直接被吃掉，但她沒有。她兩次都沒有。她只是咬她，喝她的血，在她即將失血過多之前停手，然後陷入更深沉的睡眠。她在有意地克制自己的本能，讓自己不會傷害其他人。在鬼的世界裡，人類比Prime等級的和牛還要美味。
受本能支配，受眾人景仰的生活太累了。
葉子桓早就拋下了她身為鬼的身分，她只是想要跟葉熙一起度過最後幾年的人生。不攝取人肉的鬼活不了多久，她會漸漸變得像是人類一樣衰老下去，在某個誰都沒看見的角落枯化死亡。
葉熙的生活回復了正軌。沒有人會在家裡煮好晚餐等她回來，沒有人會在她睡過頭的時候叫她起床。
有人在敲她的門，按她的門鈴。她的門上沒有貓眼，也不能確定是誰來，只能隔著門喊：「來了，等我一下──」被綁架並不是沒有對她造成影響，但葉熙一直以來都是個心很大的人，而她也相信不會再有人──再有鬼闖進她的生活。
她打開門，然後在心裡狠狠揍了說上一句話的自己一拳。
「……好久不見。」
那個人說。
「那個……」
我還能一起付房租嗎？
創作內容
【短篇】〈傘〉（下）
小說 (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