吶，柏油路面糊成了一片，散發陣陣熱煙扭曲空氣，如果摔上去肯定會痛得半死，畢竟我們的速度快得不得了啊。
我想起了有人說過，「我們每天都在邁向死亡，只是速度快慢與否。」；想起了出發前筱庭邊笑邊戴上安全帽的畫面；媽還不知道我們出去玩，甚至不知道我和筱庭在交往，她是最最傳統的那一派，她不會接受、我也懶得花時間跟她爭吵；追撞我們的那台車真該死，怎麼開車的啊？駕照用雞腿換的？我討厭受傷流血、討厭痛，如果等等完全不痛就好了。
不過，等等是什麼時候？
在我這樣想的當下，世界好像停止運轉一般，一切都慢的不得了，我腦中浮現死侍的電影片頭，空中飛散車輛零件與隨身物品，接著，碰！好可怕，大概會翻滾很多圈，最少斷幾根骨頭，要不就直接死在這裡吧！這時才說有什麼悔恨，也無助於事了吧！
筱庭在我的後頭，嚴格說起來，應該是在我的腳底板之後，而坑坑洞洞的路面與我身體平行，我們就像炮彈一樣，咻咻幾聲噴射出去，機車的速度加上騰空飛行的，或許早就超過我們所能負荷的了吧？聽說出意外的當下會看到人生跑馬燈，盧廣仲被公車輾過時有看到，高中同學從樓梯上跌下去時也有看到，可是我沒看到，是體質問題嗎？還是代表我還不會死？
碰。
翻滾、翻滾。
我摔進了草叢裡，有那麼幾秒什麼都感覺不到，接著才是又麻又痛爬滿全身，骨頭好像裂開了，還有，碰咚。
路旁護欄炸開了、血、碎片、石頭、螺絲、布、頭髮、那是筱庭、腳、我什麼都聽不到、喂、我會死嗎、黑、好黑……
＊
我有時候會夢到那天發生的事，然後驚醒，順道嚇醒躺在身邊的男人。
後來的事有些記不清，我被送到醫院，筱庭也是，她需要輸血，雖然我是O型但我也是傷患，媽來了，一些朋友也來了，他們說想要捐血，可是醫生說不行，說法律規定男同志不能捐，因為是愛滋的高風險群，即使沒有感染也一樣，都什麼年代了，怎麼還被排除在外呢？他們說這是歧視，有些人生氣地離開了，再後來筱庭動了幾場手術，復健整整一年半，我也復原了，我們和往常一樣相處，再後來，我們因為一個我忘了是什麼的雞毛蒜皮垃圾小事吵得不可開交，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筱庭最後問我，「妳真的想跟我分開嗎？」，我回答「是。」
毫不猶豫。
吶，即使我們一起出了場重大車禍，在身上留下一些怵目驚心的疤，一起出院、一起復健、一起克服了好多好多事，我們還是因為無關緊要的小事鬧翻了，就像當初追撞我們的那輛車，聽說是某個螺絲鬆脫，導致其他零件一併崩解，車子失控，撞向慢車道的我們，我們的時速從原本的五十變成七十五，再趨於零，還差點摔下山坡。原本不是好好的嗎？怎麼會變成這樣呢？我也不知道，記得有人說過，「起起落落，有時爬坡，有時自高處墜落，這樣才是人生。」這樣說似乎也沒錯。
半夢半醒的男人裸著身，在我肩上隨便拍幾下，敷衍似的安撫，便翻身沉沉睡去。
也許再過不久，我的夜半驚醒會化為他憤怒的能量，拳頭也會代替冒著汗的掌心。我並不特別在意，他是我丈夫，僅僅是我丈夫，我不愛他，我媽愛他，家中其他長輩也愛他，這樣就夠了。
我躺回不怎麼舒服的床，閉上眼睛。
＊
媽過世的時候，筱庭有來上香。
她穿得非常樸素──白色襯衫、黑色長褲、平底鞋，一點也不像她以往的裝扮，大概是年紀漸長，比以前成熟，我不確定，我不是她，有時連我自己的想法都不確定了，怎麼還有可能了解別人呢？
鞠躬，插香。
媽以前滿照顧筱庭的，雖然她不知道我們曾在一起好幾年，我們一直都是好朋友，對啊，在吵架之前，在微小的摩擦嫌隙擴大為裂谷深淵之前，如果這些事情都像國中數學題目一樣有個正確答案或能夠快速解出的公式就好了，雖然我國中時數學就時常不及格，但至少最後會得到答案。
上完香，筱庭轉過身來，對著我悲戚一笑，我不知道要說些什麼，上次見是幾年前的事了吧？熟悉卻又陌生的空氣團團包圍我們，我尷尬露出微笑，雙手僵在大腿兩側，腰上的疤隱隱作痛，是我的幻覺嗎？她臉上長了幾道皺紋，比以前憔悴許多，臉頰陷了下去，我還是愣在原地，她忽地湊近，伸手環住我。
身體抗拒似的猛然震抖了一下，筱庭嚇一大跳，稍稍鬆開臂膀，但還是箍著我，溫柔拍打我的背。
我一開始沒有哭。
好像有人說過，「覺得無法支撐下去時，就想像自己是大的不得了的巨人，這樣所有一切看起來都會渺小且不必太過認真。」這應該也是逃避尷尬的方法之一，我開始幻想自己慢慢膨脹，肩膀、頭顱、手臂、腰、腳踝、膝蓋……碰。可惜我無法成為巨人，眼淚掉了出來，我只是失去功用的人型氣球，癱軟在筱庭身上，我不知道是因為失去媽，還是失去筱庭，還是失去了自己而哭泣。
哭了又哭、哭了又哭。而筱庭就撐在那兒，直到我的情緒稍微平復，她沒說什麼，揉亂我的頭髮，一跛一跛離開臨時搭建的棚子，那是車禍的後遺症，永遠都無法正常走路的後遺症。
＊
男人將我翻面，單手自腰間鏟起，從後頭插入。
我忍不住發出呻吟，這是種出於天性的快感，我並不討厭男人，尤其是性愛之時，這感受和女人做時不太相同，我的文采不夠，無法細微且詳實的描述差異，沒關係，我現在要的是歡愉，不是比較。
他掐著我的腰際奮力扭動，汗水淋漓，我近乎癱軟，指節緊緊抓住被單，或許過了十分鐘？也許更久，男人終於呼的一聲伏在我的背上，未刮乾淨的鬍渣刺在肩上，還埋在體內的陰莖一跳一跳的，像在呼吸，像在喘息，他抽離開來，起身走入浴室。
我應該要洗個澡，鋪好弄亂的床單，可是我懶，翻身仰躺，像團爛肉。
男人──嚴格說起來是丈夫，整理好後躺回身旁，長著繭的手輕輕撫弄我腹部與腰間如蟲般的長疤，他知道這疤的來由，也知道筱庭的存在與我們之間的部分過往，可倒也沒表示過什麼，這是他愛我的方式，我不確定這堅不堅貞，也許哪天我們吵架了，我也會將他拋下，就像我當初拋下筱庭那樣。
他是那種悲傷到一定程度後，會開始生氣的人，而且因為擔心遷怒於人，會用力砸自己腦袋作為發洩，看起來就像沒受過教育的自閉小孩，真是怪了，怎麼愛我的，都盡是些溫柔的人呢？即使沒做錯事，也像是對他們有所虧欠一樣。
忽然睡不著了，身體很累，可絲毫沒有睡意，男人規律地發出豬叫聲，房裡亂七八糟的，要是以後有了孩子，大概會更加混亂吧！我不敢多想，與其養孩子，還不如養條狗，至少不用擔心牠會不會遇到負心之人。
不過這說不準，幾年前也沒料到會跟這男人在一起，甚至打算這樣過完下半輩子。吶，到底是誰決定我們要被扔到這世界，還必須承受一堆狗屁倒灶的爛事啊？
我推開男人的手臂，瞪著窗外仍漆黑一片的天色，今晚大概是睡不好了。
＊
偶爾會跟筱庭約在咖啡廳見面，大約一年一次，或是更久。
除了髮色愈來愈奇葩外，基本上她還是留著俐落短髮，鬢邊兩側像剛修剪過的草皮，適合將手放上去來回摩擦，不過我已經很少這麼做了，除非她拉著我的手，但也僅有那麼一次。
我沒有跟我的男人生小baby，這不適合我們，筱庭也這麼認為。「妳光要照顧一頭豬就夠辛苦了，還要再照顧另一頭可能會是豬也可能會是猴子的生物？」我就這樣輕易的被說服了。
我過著和以往相似的生活，工作、回家、睡覺、和筱庭見面，我不太清楚她的生活模式，她不常提起，不過聽起來似乎也是趨於安穩的樣子，該怎麼說呢？年少輕狂的日子已經過了？
吶，這麼說來還滿有道理的，那場車禍也過了十年有了吧？如果每個人都是以不同的速度朝死亡邁進，或許那次車禍不僅改變了我們前進的速度，也改變了行進方向。
咖啡店裡禁菸，筱庭說要先出去呼吸一下，她走起路來還是有些跛跛的，我忽然想起我身上的疤，它們早就是我身體的一部分了，偶爾會疼，不過大部分時間都安分守己，乖乖待在皮膚上。
筱庭離開座位後，我喝光咖啡，吃了三分之一個蛋糕，無聊玩起手機下載的新遊戲，等她回來喚我的名字。
創作內容
疤
【雜談】 (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