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出鞘
１．
茅草堆的火勢很快便燒得失去控制，法悟並未選擇救火，而在第一時間讓部下撤出城牆。
那丈高的牆燃成了一條長長的彩帶，把白日的天空映得像夕陽般火紅。破碎的城門在熱氣的鼓動下「嘎吱」破碎，倒下的木頭壓住沒能跑掉的士兵，倉促的慘嚎落入沉寂，一切很快地化為灰燼。
快馬成隊地奔過，約半刻鐘前霍翦便要求所有居住城內的貴族待在自個兒家裡，因此街上只有馬蹄揚起的黃土。某個不起眼的窗戶背後，隱約反射出金屬的光澤，箭尖探出了陰影，瞄向快速靠近的渚軍士兵。
嗖！
那人中箭落馬，後頭的士兵險些踩了上去。渚軍有片刻亂了陣腳，己方的弓兵部隊卻很快在騎兵的掩護下，搭上弦、開始朝兩旁曝露位置的敵軍放箭。
「讓隊伍盡速通過。」
霍翦在最後方下令，佔了一座城樓上的位置，得將城內的景象一覽無遺。他們的目標在皇宮，除了斬殺梁帝外沒有第二個目的。他的部下們欲放火燒樓，以將藏身其中的梁兵一網打盡，但霍翦遲遲不准。
「梁兵經過一次後撤，眼下不過是盤散沙。逐個擊破即可。」
他向部將吩咐，望見最前鋒的部隊已相當靠近皇宮。大批的禁衛軍忽然湧了出來，霍翦一聲令下：放箭。
信號升起，剛至各個城樓就定位的渚軍開始釋放弩箭。前方的騎兵則一手將盾牌舉過頭頂、一手持刀衝刺，削斷那些閃躲著箭矢的禁衛軍，前線頓時充滿了哀號聲。
渚軍壓制著防線很快又逼近皇宮一些，禁衛軍也退至射程範圍外。
「報告將軍，那個軍師和尚正在城西的一處園林集結梁兵。」
「知道了。」
皇城裡的梁兵約有三萬人，數量上其實多過於渚軍。第一波火燒的攻勢殺得對方措手不及，此刻霍翦才得以將梁國的軍隊打散。他命身邊的士兵準備好，留下命令給發信兵，自己即往城西處動身。
城樓下一片火光，數呎外的住宅卻完好無恙。沒有倒塌的建築、人們的屍身，馬匹行進的速度得以加快。
「待會兒衝撞梁兵部隊，力求拿下那個和尚。」
「是！」
霍翦盼這一戰能速戰速決，倒也另有隱憂。他怕戰事一旦拖長，軍隊的補給會受到耿香蘭等人阻撓。
半日之內拿下梁都約莫是不可能了，可他仍希望在入夜前將一切解決。此刻那宏偉的皇宮似乎近在咫尺，越想盡早拿下它、越必須謹慎地提防梁軍殘餘的部隊。
「將軍，最前面的弟兄已看得見園林，目前正有梁兵試圖向外移動──」
「分兩隊，將園林包圍。」
士兵應了聲「是」，霍翦亦策馬加快了速度，一隊人馬直衝入園林。中途砍翻了零星幾個梁兵，只見裡頭的敵國軍隊來不及重整隊伍、凌亂地集中於一處假山後方，見到他們紛紛拋下了武器，以法悟和尚為首，竟欲要投降。
「軍師，恕小人難以從命！」
一個梁兵自法悟身邊躍起，戲劇化地、將兵戈刺向了自家軍師。後者轉動手臂架開武器，一掌拍在那名士兵胸前，震碎了那人的心臟。
隨著屍體落地，霍翦抬手阻止了自己左右的渚兵。他隔著一段距離打量法悟，後者合十了染血的雙手，雙眼緊閉，嘴裡喃喃地唸道兩句「阿彌陀佛」，才睜眼道：
「貧僧已看清天下終要歸於渚，不願士兵再作無謂的犧牲。在場有數百弟兄，願能歸降！」
霍翦沒有立刻應答，他把目光轉向了法悟剛才打死的士兵。再看稍遠處，橫躺著兩個欲衝出園林而被渚兵刺死的人。
「還請霍將軍處置吧。」
法悟高聲道，將霍翦的注意力引了回來。霍翦環視著眼前這些南方面孔，全似無緣的同鄉。說來可笑，時至今日他依舊不願殘殺梁兵，歸根結底他和這些南方人本不必如此──
駕馬前進了兩步，來到一個敵兵面前，霍翦長舒了口氣。猛然間，手起刀落！
「你們不會真認為，霍某相信這些送死的人、碰巧都是群傷患吧？」
那不認識的軍人在他眼前斷成兩截。法悟臉色一變，疾退數步。本作投降姿態的梁兵也飛快地抽出腰後預藏的短劍，最近的一個不由分說地向霍翦的坐騎砍來，霍翦翻身下馬，「鏗鏘」的聲、與梁兵對上了刀。
星火飛濺。雙方不再相互試探，兵戈交擊聲中便是真正的生死相搏。一群士兵朝霍翦一擁而上，身邊的馬匹在哀鳴中被割斷了喉嚨，霍翦以背抵住馬屍作掩護，定步、在眼前劃出了血花飛綻的半圓。
他平舉彎刀，壓低身體避開了掠過的劍，腳下衝刺起來。他的刀每一次旋轉便輕巧地劃過敵人身體，步伐始終未有停頓、直向法悟而去。
「霍將軍竟是像蠻族一般衝鋒的嗎？」
梁國最後的軍師並不拒戰。他抬起頭，擺出迎戰的架式，臉上的神情竟有決絕之意。上次感覺到這股同歸於盡的氣勢還是在流蘇身上，霍翦心裡卻只有無數個可恨。
快刀如風──
嗖。這時，皇宮的方向卻升起了信號，禁衛軍的防線破了！
法悟有一瞬間的呆愣，霍翦的刀也稍稍偏了方向。前鋒突破的速度超出他預想，在他分神的瞬間，一名梁兵當機立斷地衝了過來，嘴裡發出悲壯的吶喊，劍尖向霍翦突刺。
「鏗」的一聲，及時趕到的部下架住劍鋒，他的坐騎也被帶到了霍翦身邊，後者趁機砍翻接近的敵軍。
「將軍過去吧，此處留弟兄拖住便是。」
霍翦轉向那名部下，瞇眼細看，士兵得意地笑了笑，在對上法悟時還抽空向他喊道：
「將軍可小心點──」
霍翦急急地出刀，可終究快不過敵手。「砰」的一聲，法悟以極其刁鑽的角度出掌，避過了渚兵的刀而拍上他的前胸。那過分年輕的笑容仍凝固在臉上，下一秒士兵潔白的齒間已噴出大片血花。
硬生生地收住攻勢，霍翦退後半步，淒厲的嘶鳴聲中，他察覺園林內的梁國士兵在全力對付馬匹。
渚軍未有多少傷亡、座騎卻被刺死了大半。再看法悟，霍翦立刻醒悟了對方的目的。他高聲喚來周圍的部下擋住敵方軍師，自己翻上馬背，轉眼之間便狠下心命令：
「此處一個不留！」
他掉頭往皇宮的方向衝去，將渚兵的應答之聲留在背後。馬蹄跨過了無數的屍體，真到了這時候，壓根無暇分辨被踩在蹄下的是哪方人了。
２．
宮牆外，禁衛軍的數量異常得多。等發現異樣時再仔細看去，原來其中不斷混進梁國守城的軍人。前線的渚軍不久前還沉浸於破城喜悅，未料及會遭遇激烈抵抗，部將與發信兵第一時間便被殺死，眼下殘餘的部隊遭敵方團團包圍，頃刻間陷入劣勢。
梁軍缺乏領導、攻勢亦亂無章法，可憑藉數量也硬是折損了一半渚兵。找不到破口的情況下，人心開始慌亂了。
「霍將軍呢？得設法將咱們的消息送過去啊──」
嚷嚷的渚兵話音未落，一柄長劍離他已剩半呎遠。他匆忙地以手中武器擋開，背後的梁國禁衛軍卻同時殺至。
眼看即將被捅個對穿，頭戴面具的人影追了上來。劍上的焰光如流星趕月、掠過禁衛軍的後頸，旋即輕巧地轉過方向逼退另一邊的敵人。明明手中劍比旁人都短了半截，卻劃出數呎難以逼近的方圓。
「多、多謝。」
渚兵驚魂未定，略嫌狼狽地重新擺好架式。腳未站穩肩膀便被一股巧妙的勁道往後帶，馮之鵲由他身邊擦肩、迎向逼近的梁軍。
「我掩護你。」
金屬擦出一連串清脆的碰撞聲，馮之鵲頭也不回，過了數秒才補充道：
「……去通知霍將軍。」
他護著那個士兵慢慢地往包圍外移動，敵軍就像一堵厚厚的牆，打破了一個洞、很快又有人補上。馮之鵲知道法悟，非不得已不會用上這種玉石俱焚的手段，剛才混亂中他隱約聽見有一小批人逃出了皇宮，不知是否有人能追上去？
若是真讓梁君逃出國都，眼下最少也得佔住城、或把軍隊撤出去。就只怕他們沒能等到霍翦，而法悟取代他出現在這兒……
鏗！馮之鵲身後有人，行動處處受限。他與幾名梁兵來回，很快便出現不得不以力氣與對方硬碰硬的狀況。巨大的力道砍在劍身上，手臂一陣發麻，他想將武器滑開，腳下卻猛地失去平衡。
保護的對象勉強架開追上的攻擊，他才免於被砍傷的命運。從地上翻滾了圈重新站起，馮之鵲迅速地穩住身子，劍勢更加謹慎，心裡卻不禁發慌。
他這是怎麼了？過去即便碰上須用力氣取勝的情形，馮之鵲也未覺得如此力不從心。恐怕面對曾經的同伴，終究讓他的劍招有所遲疑，而那瞬息間的猶豫在此刻能要了他的命。
不能胡思亂想！馮之鵲驚險地避開一劍，回身展開反擊。他得拋卻故國的眷戀與曾有的迷惑，專注於眼下每個動作。
──他意識得到自己的身體。
以前練得像本能一般的招勢，現在忽然能留意到手腕的弧度、肌肉拉伸的力度。他在劍光交錯時看出了軌跡，同時彷彿第一次知道，他的手上有一道很長的傷疤，當向敵人揮劍、正好能指出他手背應至的方向。
在被眼前的梁兵避開劍鋒時，他飛快地將劍換手，左手刺得對方措手不及。
鮮血擦過，好像隔著面具都能感受到溫度。他的手腳因心中的希望而被調動，並非再出於自然地跳魁儡舞。馮之鵲不斷記起、同時也沒有記起，霍翦觸碰過的那些地方產生了知覺。
「走。」
梁軍圍出的牆終於被鑿出一個破口，他讓那名渚兵成功地衝了出去。回過頭，剩餘的人依舊身陷苦戰，馮之鵲調整了下步伐便重新投入戰局，身形恰似一柄出鞘的劍。
他飛身斬落了數名禁衛軍，面具被利刃劃過，裂成了碎片，背後的容貌已不必隱藏。有的士兵見到他、動作倏地一滯，他只是微微頓住腳步，平靜著表情輕聲問道：
「你拿劍的理由是什麼？」
對方呆然一瞬，回過神，馬上向他砍過來。馮之鵲提劍架招，轉眼又刺死了一人。
在那人倒下的身影背後，他突然瞥見了遠處一騎快馬沿著宮牆疾馳而來，所到處沒有留下任何一個站著的敵人。對方下令整隊後撤、再重新開攻的聲音穿越了半個戰場，渚軍就像得救似地，氣勢都振奮了。
「這裡！」
他剛突破的出口成了渚兵們撤退的最佳選擇。馮之鵲獨自挺上前，為眾人擋住追擊的敵軍。梁軍見敵方主將趕到，便有了潰散之勢，霍翦很快地殺出血路到他身邊，一把將他撈至馬上、退到了外圍。
「做得很好。」
霍翦慢下馬，馮之鵲側身落地，兩人的目光短暫交錯。梁國的士兵們在不遠處向宮牆靠攏，這一看，早已是苟延殘喘。霍翦望向自己的士兵，又轉頭看那矗立的宮殿，他舉起刀、指向金光閃閃的琉璃瓦。
「弟兄們，我們一口氣拿下它吧。」
那歡動的鼓噪就在身後，馮之鵲好似都被感染了情緒。他定定地看著皇宮，感覺到霍翦的眼光，緩慢而堅定地點下了頭。
「你會結束它的，對吧？」
「不，我們會結束它。」
霍翦糾正了他，抬手揚起進攻的信號，殺聲向前直衝。刀身上反射著馮之鵲未見過的陽光，來自遙遠的北地、而面對南國皇宮的玉砌雕欄。前方的士兵打破梁軍最後的防線，他也邁步跟著士兵們衝入皇宮。
他與這華麗的殿堂第一次相見、並且道別。入口的禁衛軍被其他士兵纏住，他跟著霍翦踏上長長的臺階。原來以為和天一樣高的建築竟也是凡間可企及的距離，他和霍翦一前一後地來到紅木門前，推門進入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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