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我最討厭的課就是體育課。國小的時候老師偷懶，每堂課都叫大家打躲避球，自從某一次最後內場被屠殺到剩我一個全場亂竄，體育課就成了我永遠的陰影。我始終記得外場那一雙又一雙狩獵的眼神，伴隨著劃過耳畔的呼呼風聲，不間斷地提醒著我在這個當下，我無處可逃。成為眾人目光的焦點，成為靶心，這樣的瞬間總讓我暈眩，不由自主地想逃，縱使我明白避無可避。
平安進到了大學，沒想到還是躲不了必修體育課的命運。球類運動打從一開始就不在我的清單上，我又不幸是隻旱鴨子，選項縮減，於是現在的我才會像這個樣子躺在硬邦邦的舞蹈教室地板上。
「想像自己是張衛生紙。揉成一團。攤開。現在，一陣風吹過來⋯⋯」
好痛！瘦巴巴的身材跟木質地板根本不可能有什麼浪漫的親密接觸，什麼衛生紙？舞蹈教室此起彼落的厚重咚咚聲，在地板上滾動的無論怎麼看都比較像殭屍吧？翻過身，當我想著背部是不是要瘀青了的時候，正好瞄見在我左手邊緩緩攤開的那張「衛生紙」。我們面對著面，我卻看傻了眼而忘了繼續動作。
她閉著眼，原本蜷著身子，看上去像初生的小嬰孩，神情卻又不似睡得香甜，而是微蹙著眉，揪著心口又縮得更小，像是被什麼外力揉捏著。然後她緩緩伸展右腿，向前折起的軀幹也逐漸舒張；她的眼眉微妙地舒展，抱胸的雙手優雅地划開弧線，既像是伸著懶腰，又像是迎風搖擺。她弓起腿，一個扭腰坐起身，側著頭緩慢仰起臉來，長髮方掩住半張臉龐，又往另一側旋身趴下，滾動。
活脫脫就是一張被風吹起的衛生紙。
「哎唷。」
「對不起對不起，我太忘我了，沒注意到妳！」
往我這邊滾來的女生就這麼冷不防擊中我的腰側，我瞬間痛得整個人縮了起來，她慌張地俯過身來察看。「妳還好嗎？」
「還好。」我忍痛擠出一句，在她的攙扶下坐起身。看她自責的神情，連忙轉移話題：「妳好厲害喔，之前有做過類似的現代舞練習嗎？」
她大概是沒料到這突如其來的稱讚，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高中就對表演藝術有興趣，現在也是戲劇社的，大概是平時的練習有幫助吧？」
「戲劇社？好酷！」
結果我們的信口閒聊被前來關切的老師打斷，直到下課鐘響，我們才又有機會搭上話。這個成功演繹「皺巴巴又被風吹來吹去的衛生紙」的神奇女生就讀中文系，跟我同屆，姓施，單名一個睿字，性格活潑，很好相處。因為我們接下來都是空堂，她堅持請我喝飲料賠罪，我們便一路同行到合作社二樓的連鎖咖啡廳坐著聊天。
午後的咖啡廳人滿為患，我們幸運佔到了窗邊僅存的兩人座。施睿去排隊點飲料的時候，我坐在位子上無聊地望向窗外，一面盯著底下熙來攘往的人群，一面側耳聽著身後那桌的男女談話。他們的位子正好在角落，說話的音量不大，很容易就被周遭的嘈雜聲蓋過。畢竟只是打發時間，我一開始只是聽著女方斷斷續續的語句，沒什麼在意內容，直到隱約辨識出啜泣聲。
嗯？我該不會見證了什麼分手現場吧？像是回應我的疑惑，坐在我身後的男生嘆了口氣。
「為了這種人，值得嗎？」
他的聲音很細柔，說一個句子像在細細梳理小貓的毛，從口吻裡聽得出對方應該是他很重視的人。後頭傳來翻找東西的聲音，接著是塑膠摩擦的聲音，他大概是拿了包面紙遞給了那個女生。
「就跟妳說講得出『妳長得像桂綸鎂』這種鬼話的人不能信嘛。」
結果對方哇地一聲哭得更厲害了。這個男生⋯⋯都不曉得該說他是體貼還是白目？
「好啦好啦，都給妳打，妳消氣就好。哭沒關係，有眼淚就好好哭出來才健康，妳就乖乖在這裡認真把眼淚哭完，我再去給妳買杯焦糖瑪奇朵。」
他拉開椅子，撞到我椅背的瞬間我似乎聽見什麼東西掉落。那個男生低頭向我道歉，接著大步往櫃檯走，正巧和拿著兩杯咖啡回來的施睿擦身而過。她略感好奇地往我身後望去，回頭看了看那個男生的背影，又把視線投向後面那張桌子，把熱美式放在我面前時還差點弄翻。
「妳小心一點啦！」我連忙提醒，接過她那杯熱拿鐵，小心翼翼把杯子放在她面前，小聲提醒：「不要這樣看人家，她心情好像不太好⋯⋯」
施睿眨了眨眼睛，神秘兮兮地傾身向前問：「他們鬧分手嗎？」
「好像不是，那個男生剛剛在安慰她。」
「哦，果然有在偷聽喔？」她狡黠地笑笑，用攪拌匙舀了口奶泡送進嘴裡。
我感到臉頰一熱。正享受地咬著攪拌匙的施睿愣了一下，看著我失笑，受不了似地搖搖頭，繼續挖了滿滿一匙奶泡吃起來。
「好奇妙。」她突然說。
「啊？」
「妳呀，」她用攪拌匙指著我，「我以為會選現代舞的人應該都是比較勇於表現自己的那種類型，但妳也太害羞了吧？」
「因為我討厭球類運動，又不會游泳。」我苦著一張臉，「也討厭體適能。」
她咕溜溜地轉著眼珠打量我。「看起來的確是不喜歡運動的樣子。」
「別看我這樣，我高中的時候可是在太陽底下流過很多汗的。」我不甘示弱地回嘴，「上學期我也有加踢踏舞社⋯⋯」
「哇，踢踏舞？是『火焰之舞』那種超帥又整齊的團體舞蹈嗎？」
「那是愛爾蘭踢踏。我們學校社團是美式踢踏，風格差異蠻大的。」我捧起杯子，小小啜了一口苦澀的黑咖啡。「和想像不符，我也跳不來，所以就退了。」
放下杯子時，施睿依舊兩眼發光地看著我，兩側嘴角都還沾了白色的奶泡。「說說看差別？我剛入學時有猶豫過要不要去踢踏舞社呢。」
「唔，簡單說的話，愛爾蘭踢踏比較像儀隊——」我打住，不確定她知不知道我想傳達的意思，又補充：「就是整齊劃一，強調力道跟定點。美式踢踏就很不一樣，融合了爵士和即興表演的元素，更注重整個身體和腳部動作的協調。可是我就是個肢體不協調的人，當初想著只要練腳步就好，沒想到美式踢踏根本打中我死穴。」
如果說，愛爾蘭踢踏強調的是群體，美式踢踏的重點就在於個人。我不想要成為個人，比起全場的焦點，我更想融入一個整體，在一個整體裡找到屬於自己的一小塊位置。我來回摸著逐漸冷卻的杯子表面，抬眼看著沈默下來的施睿。
「聽起來，美式踢踏倒是挺適合我的。我喜歡表演，也很享受目光聚集在我身上的感覺，會選現代舞也是希望能透過更多方式認識自己的身體，讓未來的表演更有力、更精彩。」她攪拌著已經沒有奶泡的咖啡，我們一起盯著杯中殘餘的白色泡沫在中央匯聚成漩渦。「不過我不後悔加入戲劇社。進入不同的角色，成為不同的人，對我而言更有挑戰性，也更好玩。」
我看著眼前這個初次見面的女生，覺得她身上綻放出某種令人難以逼視的光彩。要不是今天上課的意外，我大概永遠沒機會和這樣的人講上話。我一口氣灌了一大口咖啡，苦澀滑入喉頭。要是有一天，我也能成為這樣有自信的人就好了。
「那妳現在呢？這學期就沒有加社團了嗎？」
因為這個問句，我才稍稍回過神來。「前幾天才去了招生說明會。國際珍古德根與芽社，妳有聽過嗎？在校內推動環保的議題性社團。」
施睿突然被剛剛喝下去的那口拿鐵嗆到，拍著胸口咳起來，我趕緊去倒了杯水給她。她總算恢復過來後，又馬上被自己剛才的舉動笑得不能自己。
「抱、抱歉，我只是覺得，我們兩個感興趣的事情也太不一樣了吧？環保運動聽起來好嚴肅，沒想到我竟然真的能認識到環境鬥士，還是在現代舞的課堂上。」
「什麼環境鬥士，哪有那麼誇張。」我囁嚅著，「我也才剛加入而已，什麼都還沒有做。」
「光是主動去了解就已經很令人敬佩了。」她笑著說，「妳跟我的朋友圈好不一樣。」
後來我們一直聊到她要去趕下一堂課才道別。交換聯絡方式後，我一個人在座位上慢吞吞地收拾東西，起身準備離開時，才發現原本身後那桌的男女不知何時已經走了。
真可惜沒看清他們的模樣，我突然奇怪地這麼想。總覺得聽見了某人的生命故事，就有股衝動想將腦袋裡模糊的臉龐填上影像。會有這樣的想法，我是不是有點變態啊？
「同學，妳的傘掉了。」服務生叫住我，遞來一把粉紅色的折疊傘。「最近午後雷陣雨很大，要多留意喔。啊，說著說著就下起雨來了⋯⋯」
轟隆隆！
我內心的震驚和窗外烏雲密佈的天空相映成趣。那把粉紅色的傘握在我手裡，簡直就是把傘忘在家裡玄關卻要趕課的我的救世主，不過也把我推入了道德的兩難。
這是哪位施主的傘啊？
創作內容
《孤單的世界》其一・我們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