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落,並不是這個地方正式的名字……事實上它並沒有名字,因為從它出現之後,就再也沒有人來到這邊,所以沒有人親眼見過它。是我從老人那邊聽說魔神主根所在的地方,在他灰化之後形成一個巨大的縱穴,所以幫它取了這個名字。
而我現在正仰躺在奈落裏面、動彈不得,原因……是我身上的傷勢。
值得慶幸的是,樹木的根就跟枝枒一樣,並不是完全筆直。而以魔神的體形來說,他主根的小小曲折,就是一段幾十公尺的斜坡。所以我受傷之後落下深淵,才能勉強借著斜坡滾落、不時彈跳碰撞。雖然多了不少皮肉傷,但是如果重傷之餘從上面自由落體到奈落的底部,我的生命力再強,應該也沒辦法把粉身碎骨給拼湊回去。
不過結果其實也沒好到哪裏去。我的身體雖然沒有化成粉末,不過也只比一攤肉醬稍微強一點而已;骨頭雖然沒有碎光,但折斷的部份已經使四肢各自扭曲成不可思議的形狀。
我之所以沒死,是因為本能在我受傷之後,利用纏在身上的抑制帶破損而爆發出來的命能、強行壓制住致命的傷勢,才讓我苟延殘喘。
不過傷勢實在太嚴重,為了避免休克,它同時封鎖了我身體大部份的功能,所以我只能控制一小部份的肌肉、作出最小幅度的動作。
如果不是在命能暴衝的一剎那,我發動全知全覺、找出最佳的滾落路線,光憑那一點餘力,實在不足以保全性命。
即便如此,我現在也只比死人多一口氣而已。雖然意外的發現在沒有抑制帶的情況下,命能可以使我的腦部大幅升級,跑起「不視不見」硬體需求這麼高的軟體也毫不費力,不過這個心得恐怕沒有應用的機會了。
據說人在將死的時候,腦中會分泌某種物質,讓人感覺不到臨終前的痛楚,甚至會產生欣快感。這被稱為「上帝最後的止痛劑」,或是彌留狀態。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我並沒有感覺到痛苦。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本能把我的痛覺也給封鎖了。
身體連同身上的裝備在滾落的過程中變得殘破不堪,行囊也落在離我十多公尺遠的地方,而我只剩下右手還能十分緩慢的移動而已……肌肉的力量被限縮雖然是因素之一,不過最主要還是因為原本分為上臂和前臂二部份的手臂,現在已經分成四截。
至於左手和雙腿的問題更大,我完全不覺得它們還能聽從我的意志移動,而且從各種徵候來研判,不要去動它們會是比較保險的。
在這裏,應該不用期望會有人來救我……不但沒有人知道我在這裏,而且有可能駕臨此地的人,多半就是想要來取我的性命。
我唯一的希望,是行囊裏的保命丸子;在全知全覺的狀態消失前,我還記得看到它掉落在離我十幾公尺的地方,但現在已經完全被黑氣籠罩。就算我看得到它,目前這麼一點距離,對我而言也像是天涯海角一般。
同樣又是在一片黑暗之中,我遇到幾乎無解的困境,而看到了生命的盡頭。
(不對!以前都能死裏逃生,這次一定也有辦法!)
我拼命幫自己打氣,歷經磨難的好處就是讓人變得頑強。受困在神秘人物的密室時,我吞下智慧果實其實是出於自暴自棄的心理。
而被日冕天頂的餘威波及的時候,我只有滿腔的悲憤,讓我甚至超脫對蛇的恐懼,而把那些幽靈屠殺殆盡。
現在的情況雖然更加絕望,但我內心深處卻隱隱有一種「來呀,盡管來呀,有種就再來!」的韌性油然而生。
於是我冷靜下來分析眼前的情況。身上穿的精靈戎裝幫我吸收了不少傷害,雖然破損得很嚴重,但是還沒有脫落,貼身穿的皮甲也仍得以保全。
我用右手緩慢的游移、在皮甲上摸索,如意鉤的秘籍和轉魂憑依術的卷軸都還在,更重要的是,還有一包用白布包裹的保命丸子。
為了怕觸動傷勢,我很小心的慢慢吸了口氣,然後用右手慢慢的把白布罩到嘴巴上面、把食團推進嘴裏。
可惜我忘了一件事……除了那致命的傷口之外,我身上大部份的抑制帶還算完整,所以命能一入口就往那傷口流竄了過去。
然後所有的暴衝力量全被本能拿去治療創口……我可以感覺出血已經止住,但情況依舊危急,其他部位依舊全無改善。
所以當我再次摸到一個小包的時候,真是驚喜得快要落下淚來,因為我記得剛才吞下的應該是貼身收藏的最後一包保命丸。
結果那是被紙包起來的如意鉤,用手指再三確認之後,我的眼淚真的流下來了。傷口的出血被止住,只不過延長我等死的時間罷了。
這一切怎麼發生的呢?
在老人提議休息之後,我躺著思考了一陣子總算沉沉睡去。一夜無夢,翌日我打算繼續背著老人、繞行尋找朗基努斯,可是老人卻說:「我想它一定是掉下奈落了,我們先過去看看吧。」
我稍微遲疑了一下,覺得再繞個一天,應該就能搜遍這周圍。如果找到就不用再過去奈落;可是如果在奈落沒有收穫,說不定還是得回頭再找一次……雖然我現在對於找到努基努斯並不怎麼熱衷。就我看來,找到朗基努斯其實是老人的任務,我只不過是從旁協助而已。
老人的語氣聽起來也沒有多急切,彷彿只是想去奈落隨便晃一下,就要回去交差說:「我連奈落都找過了,就是沒找到。」
設身處地想想,我完全可以體會老人想要早點離開這鬼地方、回去月映城享清福的心情。可是他昨天還趴在地上拼命尋找,今天就興緻缺缺,反差也未免太大。
不過倒也不難理解。這很可能是他第一次被月映城賦予重要的任務,所以當他意外發現那柄可以作為「指標」的暗精靈長矛時,當然忍不住喜出望外,覺得自己總算可以為月映城立個大功,所以不遺餘力的下地查找。
可惜他的努力並沒有回報。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一連三次無功而返,當然讓他滿腔熱血消彌殆盡,開始領悟到這個任務超出他的能力。心灰意冷之後,當然就退回只想敷衍了事的狀態。
這就是有沒有經歷過上班族生活的差別。換成是我的話,大概一開始會找個地方打混摸魚一陣子,等時間差不多就回去報告任務失敗。混口飯吃而已,不需要把命給賠上。
反過來看,就算真的奇蹟出現,讓我把這不可能的任務給完成了,又如何呢?基本上會這樣分派工作的老闆,要嘛本身就不是個英明到能適才任用的貨色,要嘛就是根本沒把屬下當人看。
在這種老闆底下做事,成功了當然是「老闆英明神武、鴻福齊天才會成功」、「薪水本來就是付給你來做這些事的」。了不起口頭嘉勉二句,什麼加薪紅利是想都不用想,「能夠不被炒魷魚、繼續做牛做馬」就應該要感恩戴德了。
摸透了老人的心理,我也不多說什麼,揹起他就向奈落直奔。雖然越往前,地形的起伏和紊亂的程度越誇張,不過有了「練眼」、「呼吸」、「步法」三重加持,對我而言依舊不成問題,甚至還能盡量讓老人不要太過度顛簸。
不過我還是可以感覺到老人的心跳呼吸隨著疾衝上山丘再飛躍而下而變得急促、而且咬緊牙關以防自己驚叫出聲。
應該還花不到半天的時間,我們就抵達奈落的邊緣……那麼大一個洞其實很難錯過,大概還在半公里外,我就感知到前方地面有個巨型的空穴。
於是我從容放慢腳步,在奈落的邊緣堪堪停駐,然後把驚魂未定的老人慢慢放了下來。
他左手拄著膝蓋,右手撫著肚腹,似乎在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嘔吐。過了半天才勉強站起身來,我忍不住伸手扶住他,以免他失足落下。
我感覺到他的身體在微微顫抖,不知道是還沒有從雲霄飛車般的經歷中恢復過來,還是對腳邊的深穴感到畏懼。
然後他居然落下淚來,接著開始掩面哽咽。從這一路來的交談,我知道他不但對魔族十分熟悉,而且有很深厚的情誼。想起這二兄弟不屈服於暴政強權,反而處心積慮尋求反抗復仇,雖然血腥屠殺的手段惹人非議,但還是有值得感佩之處。
剝削壓迫別人的惡霸和從者固然死不足惜,但是委屈求全、認為付出一點東西可以換取自身的安全,卻使得極權者更加強大、而去迫害更多人的懦夫是否真稱得上無辜?那些冷眼旁觀的人呢?還有那些雖然沒有下手行凶,卻為惡行鼓掌叫好的人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隨著觀點的不同,看法就會有很大的轉變,也許「練眼」還有一個境界,不過我想那不是凡人所可能練成的。
我只能默默的在旁邊陪著老人,直到他哭聲漸歇,然後說了聲:「卡斯托爾 (Castōr)。」
我皺了皺眉,問道:「請問您說什麼?」
老人回答:「卡斯托爾。魔神……也就是那二兄弟裏的哥哥,本來的名字叫作卡斯托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