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計,在於晨。
我覺得這說得非常好──見到早晨的微光,等於醒了、等於不做夢了。
在我的夢裡,大部分都是回憶往事。
過去的一切,有時是支離破碎;有時是連續不間斷,如乘於奔馳的馬背上看著周遭般那樣地迅速、那樣地模糊。
可能很多人跟我的夢不太一樣,又或者一樣──不管如何,人總是要睡眠的,而睡眠,就免不了會被夢境侵擾,請容許我用「侵擾」這詞,因為──對我,確實是如此。
「到底......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撐起身子,開始一點一滴地拼湊起碎散的記憶並環視周遭。
「啊!原來......你是真的走了......」
不遠處,有位衣衫襤褸的人正安詳地倚靠著牆邊,沉沉地睡去,就好像是個累壞的旅人在此稍作休息。
此時,我的手掌才恢復知覺。這才想起,那把他臨死前交付的黑劍,正緊握於掌中。
這讓我想起,猶如夢境般的遭遇。
輕敲了劍柄幾下,卻只有悶悶的金屬聲,似乎沒有一點有人住在這裡頭的跡象。
「喂!你還在嗎?」我朝黑劍大喊,一樣沒有反應。正常來說,本就不可能會有回應,是夢還是真實?其實,也不是太重要。因為,我正被困在這座坍塌的監獄,得在事情更加惡化前找到出口才行。
左搜右尋,最終,從沉睡的人的上衣口袋內找到了一封小紙條。紙條上寫:「從地道離開。」
「原來......真的有地道啊!」在感嘆之餘,不禁想,在監獄建地道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是要讓囚犯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逃跑?
「等等,這有點詭異。為什麼他要寫這張紙條?究竟是什麼時候寫的?是在進來之前嗎?」我想了想,覺得渾身不對勁,癢、難受之外更隱約認為這張紙條不是他留下的。
「好吧!人也死了,答案也沒了。」這就是我的結論。
總之,把所有疑問拋諸腦後,索性走下去就對了──要是能這麼樂觀看待,也許......這場悲劇就不會發生了吧?
忙了一會兒,在歪七扭八的隧道盡頭底部,找到了祕密的地道。深不見底且台階上還長了不少青苔,能倚靠的,只有摸著牆壁跟瞎子一樣地往前走。幸好,這地道並不複雜也不長,沒多久就能看到光芒從出口向我們招手。
既然找到了出口,我也該完成與他的約定──回到原地,忍住撲鼻的屍臭以及手臂上令人噁心的觸感,抬起沉重的他,穿過短卻又漫長的黑暗隧道。隨著越接近出口,昏暗褪去,光明乍現,使沉甸甸的身子變得輕盈,甚至到了出口時,根本感受不到他的重量。
出口,面目全白,伸手不見五指,誤以為置身於天國。這與陰暗的洞窟形成強烈對比,像是在我的耳朵旁呢喃一道明確的低語──再會了。
猛然回頭,什麼也沒有。我猜想......此時此刻,他的靈魂才正式離開軀體。除了那一瞬間感受到重量的減輕之外,似乎與眼前撥雲見日般的光景,息息相關吧。
仔細一想,這段為時不長的相處還真奇妙。
他的離去,讓我感到悲傷,就像是多年的老友般地無法忘懷。說來奇怪,算算也沒多少日子,甚至連名子也不知道,可對我來說,這是值得永遠保存的一換記憶。
「就選在這吧。」我說,決定在這安葬他。
雖然旁有小溪,但以住所的位置來說,可是絕佳的選擇。至少,潺潺的水聲和環繞的樹林,給予這塊小空地一股寧靜莊嚴的氣氛。不知道他是否會滿意呢?如果,不滿......只能請他見諒。
花了一天多的時間,安頓好這位無名的朋友,隨即來到了令我恐懼的時刻。
因為,眼前的景色從心理撈起了些許熟悉感,我仔細觀察,發現我曾經來過──正確來說,是小時候曾來過這玩耍。換句話說,此地離我家並不遠。
接二連三的大事,讓腦子暫時把那件事給忘去。
但是,糾結、苦惱、焦慮、恐懼、猜疑等種種雜念及情緒在腦內的平原上,兇殘地侵略著......糾結,回去或不回去;苦惱,未來到底該怎麼辦;焦慮,看到自己的罪行;恐懼,這罪行會不會曝光;猜疑,是不是有人在那等著我......
大戰了三百回合,這些雜念與情緒終究未分出勝負,彼此都已精疲力盡。而我......懷著這種混亂不堪的思緒,不知不覺中已到家門口。
無風,卻左右輕微搖晃的門,似乎在向我哭訴,或者控訴──這一切、的──如果,它真能開口的話,還真不知會選擇逃跑或是回應。
我按著自己的胸膛,躊躇著,不進門。
清楚明白開了門會看到什麼;清楚明白看到了什麼,這之後自己會有什麼樣的影響。
忽然間,這扇門變得可怕。
金黃圓圓的門把,變成面容猙獰的人臉,逐漸地伸長、再伸長,並朝我的手臂竄去,像極一條發動攻擊的毒蛇。
我嚇得連爬帶滾地往後倒,攤坐在地上,喘著粗氣,盡所有能力來遠離那扇門──「咦?怎、怎麼會......原來是幻覺......」
門完好無缺,沒有人臉;手把也沒有像蛇一樣竄出──這,全都是我的幻覺。雖然是幻覺,卻讓我感受如此真實,而且,手臂上麻辣的刺痛感,似乎也應證了這一點。
我不僅懼怕著見到裡面的情況;更懼怕這情況會被人發現!到時,我的下場會如何......會如何......
「必須消滅!必須掩蓋!」我嚷嚷著,立即著手消滅證據。手忙腳亂地在房子周圍堆上滿滿的乾草和薪柴,審視了一下,覺得還不太夠,繼續從其他空屋內刮出些油並淋上。
接著,就剩點火。
「咳啦咳啦!」用著不熟練的打火石敲幾下,些許星火迸出,墜入茫茫的柴草中。
瞬間,火勢一發不可收拾。
我立即遠離,站得遠遠地盯著自己的「傑作」,心底湧起一股命令,使我轉身拔腿狂奔。可才跑沒幾步,腿內的力氣就被抽乾只能癱坐在地上,即使如此,我卻無法轉回身──無法面對正被火吞噬的屋子。
額頭滲出雨珠般地汗漬,胸口越發越熱,全身上下,爬滿極為不適的感受,彷彿,體內有兩股力量正在角力......不想面對和要面對。兩股力量互不相讓,激烈地展開鬥爭,讓我身子出現微微顫抖的症狀,並隨著兩軍的傷亡增加,鮮血化作湧流,又變成透明混濁的液體,從靈魂的窗口,泊泊流出。
耳朵也開始聽到奇怪的聲響。
這奇怪的聲響十分特別。它霸道,一腳踢開其他聲音,逼迫耳朵只能接受它、只能容許它在黑暗的凹凸通道中玩耍;它無禮,不經允許就撬開心靈房門,翻箱倒櫃,直到找出那不可告人的祕密;它惡劣,拿著秘密,耀武揚威地揮舞著,深怕我沒注意到。
到這地步,它還不肯善罷干休──甚至,想操控我的身體。
明明已經疲憊不堪......卻不知從哪的力量迅速竄遍全身直通指尖;明明已打算逃跑逃避......卻迎面直視熊熊燃燒的錯誤;明明已什麼都不去想、什麼都不去做......可是我......可是我──
腦海中波濤洶湧,浪花捲捲,沖起一片片記憶之濺花──啊!是桶子和水源的位置!我的手腳,如脫韁野馬,只為抓住它們、掌握它們、奔向它們。
汲水、潑灑、狂奔,發瘋似的只重複這三件事。
弱不禁風地水珠翩翩起舞,其中還混入了不少帶有鹹鹹味的同胞。她們平靜地滑過大氣,撲向火海,毫不畏懼、毫不退卻,彷彿是上天的救贖天使,要解救這苦難的人世間。
我見狀,胸口沸騰,腦袋發燙,口舌著灼,大吼大叫著替她們加油。只是,稍微仔細一聽──除了很多無意義的吼叫聲外,還有些微的字詞可辨識......「對......不......起」。
就這樣,在不知疲倦、不知危險、不知分寸的情形下,我終於度過了漫長的夜,迎來了新一輪的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