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愈想捨棄某些事物,它們卻往往會一再回歸身旁。彷彿夢魘似地糾纏不休,但它們卻又同時是難以割捨、無法忘懷的一部分。
米納理還真沒料到,明明都被扔進了湖裡,那枚深藏諸多回憶的戒指依然被打撈上來,時隔數日後又送回他的手中。
真讓人困擾。他無言以對,但既然對方都特地前來歸還了,直接把人拒於門外可不是貴族應有的禮儀。索性喚人領那自稱冒險者的人進來,他再尋思該如何打發對方。
但願不必多提起那些回憶,如今任何思念舉動都無異於自我折磨,他只希望被勾起的回憶越少越好。
皮鞋跟在長廊地面踱出清脆音節,節奏稍快。讓人多加等候亦非貴族應有之舉,米納理以相當快的速度來到了會客室門邊,步入後向著來訪者頷首,這才就坐。
拾獲戒指的是個黑髮少女,一身淡紫裙裝搭上些許飾物,整體色調看著相當舒適合襯。微妙的是氣質讓外表給人某種成熟錯覺——或許也絕非錯覺,而是少女實際年齡確確實實地高過他。
年齡從來不是能以膚淺外貌輕易判斷的,米納理深諳這道理。
既是魔眼族貴族,會客廳內裝潢自是搶眼華貴,以金、銀、藍三種色調佈置成一場目不轉睛的視覺饗宴。鋪上桌巾的方木桌面擺放上一組骨瓷茶具,紅茶的香醇芬芳自其中溢出,摻入些許蜂蜜滋潤,在室內翻騰起另一重感官刺激。
掃了眼茶水卻沒有品嚐,黑髮的外來者少女搖搖頭,那雙纖瘦而柔軟的、顯然也同為貴族之後的手掌遞來一枚戒指,再度瞧見這東西使他心情複雜,沉默地凝望而非歡欣鼓舞地接過。
刻意欲拋棄之物再度復返,那可不值得人高興。
「這是在湖底拾獲的,在波爾波森林北邊。」
少女開了口,聲音輕靈動聽,顯露神色卻有些微妙,這也難怪,在林間湖泊裡拾獲一枚價值不斐的戒指,誰都會懷疑來歷的。
是的,價值不斐。銀製環體姑且不論,那上頭矢車菊與霓虹藍的寶石便足以證明造價之昂貴,若是對礦石瞭解較深的,還能看出那些寶石一個個都是最為稀罕優良的品質。
見他未有反應,少女繼續開口。
「後頭鏤刻那名字的主人,我在冒險者會館、周邊的住家商店等地方詢問過了,他已有段時間未透出行跡、目前也無法找到人,而您是他的伴侶,我想暫且歸還於您應該是最為合適的。因此,特來叨擾。」
語畢,她微微傾斜手掌讓戒指翻滾,使彼此都能瞧見指環內側的一行字母:Fata Morgana。雕工細巧,字跡優雅纖細,得挨近細瞧才能發現。
手掌托著那枚精細造物,她望著他,像是在疑問為何不取回戒指。如此昂貴的物品,佚失後應當是相當著急的,然他至今的反應卻未曾透露出半分尋回戒指的喜悅,無怪乎對方如此眼神。
問出的資訊雖不多,卻一個個都是重點呢。他暗想。
輕嘆一聲,單手托腮壓低視線,米納理首度開口,字句斟酌。
「首先,糾正一下妳的話語,那是我的戒指,不是他的。」他抬起一指輕搖,異色的魔眼清晰映出少女倒影,「而我不打算拿回它——當時,我是刻意將它扔入湖裡的。」
這話成功使少女恍若水晶閃耀的淡紫眼眸展露訝異,見狀,他勾起不帶真實笑意的弧,繼續說了下去,「那是我丈夫給我的結婚戒指。」
輕飄飄地將話語拋出,他微瞇魔眼觀察少女反應,卻未如期望般看見更多訝異——嘖,原來同性之間的婚姻也變得不令人驚訝了嗎?
雖然少了些樂趣,但這是好事呢,呵呵。
在對方打算說些什麼之前,他舉手示意噤聲,「我還沒說完。妳說妳打聽不到他出沒的時機,是吧?那是自然,他已經走了,就在數日前,只不過我們還沒傳出壞消息罷了。」說話時他語調帶著點無奈,更多的是悲傷和些許憤懣。
即使明白生命無常,依然想揪著人領子痛罵一頓為何如此不小心——只可惜再也辦不到了,即使魔眼族能更換軀體、難以徹底喪命,依然不是真正的永恆不滅,不論於戰場上頭、或是尋常地域,皆是。
思及伴侶的死因,那隻魔眼隱隱地黯淡了幾分。緘口不言,他可不願對此提起隻字片語,即便對方詢問。
「請節哀,很抱歉提起這些事。」
少女歉然一語,識相地不再追問。這使他鬆了口氣。
「無需道歉,反正這事我之後還得聽人說上十天半個月呢,早該有心理準備。」聳聳肩,他退後使身體靠上天鵝絨椅背,微微陷入裡頭。
「所以……你就把婚戒給扔了?」遲疑一瞬,她吐出一個早已明瞭答案的問句。
眉梢一挑,米納理坦然回應,語調裡傷痛似乎淡開了幾分,「是,他不在了,留著這諷刺的東西也不過徒增傷悲,不是嗎?所以我扔了它,扔進那片湖裡——加納生前最喜歡的地方。」也是他們最常前去之地。
米納理沒說出口的是,那在另一重意義上是拋棄希望的舉止。倘若眼前少女足夠聰慧,或許能從寶石象徵的意象裡尋出關於他行為起因的蛛絲馬跡——他不打算說破,畢竟只是自己頑固的某種執著。
捨棄深鎖於盒中的、永無實現可能的希望。那是種覺悟,猶疑了近一週時間才做出的抉擇。
微妙的沉默氛圍蔓延、盪漾,少女捧著戒指的手始終沒有收回,僅是略顯無奈地開口詢問。
「就算是這樣,你總得告訴我這該如何處理吧?」
「那早已不屬於我,既然妳找到了,那便是交給妳處置。若妳不介意後頭有個人名的話,留著也不是壞事。」對於這問話他回答得敷衍,反正只要不要送回他手上就好。
怎樣都好,別再讓他看見了。
「……好吧。我尊重您的選擇。」有些困擾地收回戒指,少女反覆翻看著,眼底透出些許思量。
指勾上茶杯抬起,米納理望著她的動作,杯緣輕觸唇瓣,任熱煙蒸騰而未就口。
在他問出「還有什麼事嗎」前,對方便已做出了行動。
「那麼,我便不再繼續叨擾,先告辭了。」她起身後頷首一禮,爾後微微停頓,「戒指我會好好保管,我就住在冒險者會館裡,在冒險者們離開前,你都還有機會後悔、來找我拿回去。」她報出一串房號,「說是來拿回戒指的就行。」
這番顯得有些無謂的話令他忍不住失笑,「好吧,我會記著。」雖然他心知自己是再也不可能去拿回那戒指了,但潑人家冷水這事他可不想幹第二遍。
與那少女道別、於落地窗邊目送她遠去後,他這才憶起自己仍未詢問對方名字。
「不過,那也不重要了吧。」畢竟,那不過是漫長生命裡一道淺淺痕跡、一名淡薄倩影的過客。
自言自語著,米納理將茶水一飲而盡,隨後呼喚僕人前來收拾,自己則朝著房間出口走去。
他得繼續思考該如何面對未來極可能出現的、那一大群關心自己情緒與心理狀態的親族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