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蕭莫洛夫看起來不像睡著──他就是一具屍體，難以另作他想。當約安娜極緩慢地彎身，加夫里爾想像她用無機的嘴唇親吻。然後她停下動作，開口：
「我想獨處。」
二十分鐘後，約安娜出現在停屍間門口。經過一夜未眠，加夫里爾身心交瘁，懷疑是疲憊讓他在約安娜臉上也看見倦容。離開市立醫院，加夫里爾在熱食攤買了微波捲餅；約安娜在他囫圇吞嚥時環抱雙臂，出神地看著街道對面灰濛的櫥窗。然後他們走下地鐵站，約安娜在售票機前停下。
「我需要買票。」她說。
加夫里爾幾乎沒有想到要反駁。站務員在約安娜持票走入閘門時聞風不動，絲毫沒有意識到她是陪同主人而本應不須購票的人形。五分鐘後，他們乘上地鐵，加夫里爾一屁股栽進離門口最近的座位，打算就這麼保持沉默，直到他回家先睡六個小時、起床沖澡喝完下午茶後，再引洪水猛獸進門。
跟我說明一切。
這一定會為腦細胞帶來另一場浩劫。
約安娜佇立半晌，選擇車廂對面的座位坐下。她侷促地看他一眼，扭頭向列車行進的方向。一般而言，人形不會在搭乘大眾運輸工具時主動佔用座位；就算主人想要如此，大多數廠商提供的操作介面裡也找不到這個選項。但畢竟這是擊敗了主流人工智能的分類能力的人形，接下來無論發生什麼都不值得大驚小怪了。
加夫里爾環顧車廂，尋找能夠充當對比的人形。假日早晨的地鐵乘客稀疏，他沒有如願，但其他乘客對約安娜的態度算是殊途同歸。約安娜的美貌並未如普通人形一般吸引品評，而是以原始的方式觸動社會尷尬。
她究竟多了什麼？
加夫里爾試著不著痕跡地觀察，卻找不出「因為她擁有意識」以外的答案。任何熟悉人形的人都能在觀察後準確分辨人類與人形；但若只靠瞬間的視覺資訊判斷──也就是直覺──誤判的機率依舊存在。約安娜不僅超越了人工智能的辨識能力，甚至能穩定地形塑人類對她的第一印象。
這可是作夢也想不到的情景。
這個案例應該要引起轟動。這具人形背後的技術總監應該被大肆表揚，並得到更多研究資源。很快地，這項技術會被成熟地運用在……可以被運用的地方。
從安東的資訊推論，人造意識並非90wish研究的最終產物。從製造商的角度來看，因為難以啟齒的事由，她在穩定的產業中更像潘朵拉的盒子。不過若人造意識成為現實，會受到最大衝擊的恐怕是以人類為主體的社會。人形參與人類的生活之深，已經到達不容許其變質的地步。
但明白這些道理無法撫平梗在加夫里爾喉頭的違和感。
他做了什麼？為什麼欠下一大筆人情、還不惜冒著丟掉工作的風險也要保住約安娜？
意識到鐵皮因為把約安娜當成真正的人類而觸發警報時，感覺像輸了一場早就明白沒有勝算的爭執。事實上，當安東逐步闡明90wish對人形產業的貢獻，他求勝的欲望就徹底消失了。安東所舉出人造意識可能導致的混亂，沒有一個讓他感到惶恐──就結果而言，他根本樂見其成。
是意識形態嗎？這一定是某個他深度同化卻不自知的價值觀造成的。把約安娜帶回家中安置的決定與責任感無關，完全出自他當下的偏好，現在回想起來簡直草率得荒唐。接下來該怎麼辦？他該怎麼替自己的衝動擦屁股？
加夫里爾無奈地看向約安娜。她閉著眼，看起來就像個因為疲勞而不顧風險在地鐵上打盹的女孩。加夫里爾持續看著她，直到她倏忽睜眼，捕捉到他的目光。感覺就像在期末考後突然發現解讀錯了申論題的題意，加夫里爾想要狠狠捶自己的腦袋。
在檢修部門的辦公室，當加夫里爾終於讓鐵皮的警戒層級降低，並請走驚慌趕來的大樓警衛後，約安娜已經在破舊的辦公椅上坐直身子。由於某些層面受到相當大的驚嚇，當時他沒有仔細觀察約安娜，以為她只是因為周遭的混亂醒過來。緊接著，因為努力試著讓事態暫告一個段落──瘋狂提高與安東談判的成本──他也幾乎無暇注意約安娜在免於被摧毀後有什麼反應。
現在，看著約安娜散發與昨夜截然不同的氣質，加夫里爾領悟一件事：他太糾結於人造意識對人類的影響了。這件事會如何發展說不定根本輪不到他決定。就算約安娜昨夜的舉止尚可當作人工智能的情感表現模組超常發揮，車廂另一側的她像是經歷艱難的蛻變一般，甚至令加夫里爾感受一股義無反顧的魄力。
約安娜是活著的。
加夫里爾覺得自己碰觸到問題的核心。從現在開始，他必須面對的不是人造意識可能引發的社會衝擊，而是約安娜這個……靈魂。他想起她昨晚在車上說的話。
我是一個意外。
考量自己需要讓思緒翻轉兩次才意識到，擁有生命代表人形必須站在反面承擔先前他設想過的所有負面效應，加夫里爾開始明白這句話隱含的酸楚。
真是糟糕的一天。他感到一股無須壓抑的同情。約安娜的面容透著憂鬱卻強烈的生命力，足以將意志壓倒。
加夫里爾在搖晃的列車中起身，走到約安娜身旁坐下。
「約安娜。」
他思忖如果不告訴娟子約安娜是個人形，她的人工智能會如何調整以往與他之間以模擬人類戀情為基礎的互動。
「妳接下來想做什麼？」
創作內容
親愛的人形 ( 6 )
力地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