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娜,跟妳講過多少次了,妳還在摸魚!把東西送去奧芬家那裡,立刻!妳聽到沒有──別碰那套衣服!現在把它放下……妳想去哪裡?艾莉娜!」
艾莉娜.泰勒奪門而出。她的手裡抓著那件絲質禮服,從最近的小路離開。她身上的衣服破爛不堪,有幾個破洞仍然沒有補齊,但手上的禮服卻是如此華麗,彷彿從天上的銀河抽下一段絲線紡織而成。
她跑進一座森林,在四下無人的地方換上禮服。用溪澗的清澈水流洗了滿是髒污的腳,穿上高跟鞋。換上禮服後她是公主,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公主,等待著王子在一場舞會中吻著她的手背,向她求婚的公主。
艾莉娜順著不知道已經走了幾遍的小徑前進,沿途陽光從林蔭中灑落,野花在青綠色的地毯上自由生長。鳥鳴啁啾,伴著樹葉的窸窣聲。這裡是皇家後花園,整個屬於她的王國中最美麗的地方。
林蔭隨著水聲讓出道路,藍色取代綠色,溪水匯集,化作一片映出天空的明鏡。純白的石頭在湖畔邊鋪展而開,大小相間。她特意要求園丁把這片湖維持成最天然的樣貌,因為這樣最美,沒有人造品的劣質感。
艾莉娜脫下鑲滿紅藍寶石的舞鞋,坐在湖畔的巨石上,雙腳在湖水裡打著水花。遠處的山在水面上印出倒影,在水花中顯得模糊,與自己面孔的倒影一樣,美麗而虛幻。
雙腳停下,水花平息之後,她才發現到自己的面孔是如此骯髒。灰塵和泥土如同面紗,把她的面恐壟上了一層灰;頭髮混亂不堪,乾枯的髮絲打結成一團,汗水混著血水,染料般的將她深棕色的髮絲上了絲淡紅。
這種儀態是見不了王子的。艾莉娜用手舀起湖水,將自己的臉清洗乾淨,又開始打理自己的頭髮。直到舉起的手發酸發疼,她才把自己的樣子梳理到勉強能見人的程度。
威爾斯總是在艾莉娜覺得他應該出現的時候出現。他的名字和村裡的一個男孩一模一樣──真是美麗的巧合──但實際上可差多了,村里的威爾斯是個愛捉弄人的野孩子;這個威爾斯,是堂堂大國的王子。
「早上好。」他保持著良好的儀態,一頭金髮梳理整齊,身上的禮服潔白無瑕。威爾斯向艾莉娜行了個標準又誇張的鞠躬禮,「我的公主。」
「早安。」艾莉娜咕噥道。
金髮的王子在和她同一塊石頭上坐下。
「妳今天比平常到這裡的時間要早了些。」如湖水般碧藍的眼睛眨了眨,「
有什麼特別的事情嗎?」
「被媽媽罵了一頓,我不想回家,所以只能來這裡。」她聳了聳肩。
「原來是這樣。」威爾斯一隻手滑上她的腰,把她摟的近一些,「有時候我也會被罵,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的導師……但我也知道,正因為他們的責備,我才能把那些事情做得更好,有著現在的樣子。」
「嗯。」艾莉娜應了一聲,把頭靠在威爾斯的肩膀上。只有在他的懷中,她才會感到如此的安心,好像要把所有的事物都包容進去一般。
「但是,當時的心情果然還是很差呢。」威爾斯笑了笑,「我能理解這個心情,所以如果妳像今天一樣的話,就過來這裡吧。」
「那你呢?」艾莉娜一雙眼睛直挺挺地盯著他。
「我也會過來。你到這裡的時候,我會知道的,就和今天一樣。」威爾斯輕輕撫著艾莉娜的頭髮,「我也會到這裡,陪著妳直到心情好一點為止。」
「真的嗎?」她是第一次被人這麼對待。眼眶擠出了一點淚水。
「真的。」威爾斯露出的表情彷彿可以把所有冰雪都融化殆盡,「我答應妳,我會一直這麼做。一直,一直。」
隨後,他跳下石頭,向艾莉娜伸出手,「我打算繞著這座湖走一走,妳想跟來嗎?」
「嗯。」艾莉娜笑著,眼角的淚水被擠出,墜落,與湖水融為一塊。
她在跳下大石時看了一眼湖水中的倒影,宛若鏡面的水中,她的頭髮柔順無比,眼睛宛若在夜光下閃耀的黑耀石,與一身禮服無比的般配。
也和威爾斯無比的般配。
艾莉娜做了一個夢。
夢中她不再是公主,而是一座小村莊中,一對裁縫夫婦的女兒。她身穿破布做的衣服,頭髮乾枯而蓬鬆,一頭枯草一般。家中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禮服,她想要觸碰,卻在每次伸手碰到前挨了罵。她的父母大叫著,叫她把她的髒手拿開,這衣服不是為她準備的。
每天,她必須要分擔家中的工作。她的爸媽不讓她碰那些珍貴的布材,於是把做壞的衣物交給她,要她扛去市場用便宜的價格賣,說著是她在裁縫店做學徒的成品,希望能看在她仍是個女孩的情況下增加點買氣。
市場裡有人拿著根本不是她做的衣物,嘲笑她的手藝。他們笑她連基本的東西都做不好了,還是別做裁縫店學徒,去妓院撈點錢還比較快。
夢中的一切都是如此的痛苦。她噙著淚,希望自己是一名公主。成為公主之後她可以穿著家裡那些漂漂亮亮的禮服,不需要經過父母的同意,也不需要挨罵。
她在夢裡過了好幾個晚上,那場夢久到她分不清楚哪邊是夢境,哪邊是現實。她的靈魂尖叫著,受不了這些折磨,哭喊、嚎叫、嘶吼著要她醒來,但不管怎麼做,她仍然在夢中,依然是裁縫的女兒。
最終,她沒辦法繼續忍受。她如同一隻被囚禁的鳥,沒辦法逃離囚籠。公主的靈魂被裝在鄉村女孩的身體裡,她越是想離開,就越是將身體撕裂的支離破碎。她喊著,哭到嗓子啞了起來,最終她開始掐住自己的喉嚨,想著肉體上的死亡能夠幫她逃離這場過於真實的惡夢。
艾莉娜一邊流著淚,一邊持續用力。眼前的景色開始急速變換,她知道自己快要成功了,於是越加用力。顏色開始浮現,取代原先的一片黑白。淡紅色、紅色、鮮紅色、鮮紅色、鮮紅色……
黑色。
一片黑色的虛無,她的靈魂被抽離開來,已經沒了感覺。在一片純黑之中只有聲音陪伴著她,那些聲音低語著,在她的耳邊、腦海中響起。
「艾莉娜是我們的女兒,我們的公主!」
「把這堆破布拿去市場賣了,就說是妳做的。總會有人買這些垃圾,多少賺點外快。」
「這種破爛貨,妳說是裁縫店的學徒?我怕妳是眼睛不好了,張大眼睛聽好我說的話。妳沒有半點才能,與其做出這些賣不了錢的垃圾,不如去妓院搖搖屁股,說不定我還會光顧。聽見了嗎,還是別做學徒了。」
「親愛的!艾莉娜也在,那妳們一起聽好了!這是來自皇家的訂單,我們要發財了!就說我們的努力總會有回報,完成這套禮服,我們就可以不愁吃穿!」
「不對、不對、不對!這樣的我不能交上去給皇家,除非我不要我的小命了!為什麼總是缺了一點東西?為什麼!」
「艾莉娜,我需要妳穿這件禮服看看。妳穿上之後,就像真正的公主一樣。」
「穿上禮服之後,妳就是公主。」
「妳是公主。」
「公主。」
麥酒味。
艾莉娜在濃厚的酒味中醒來,床邊還有酒瓶的碎片。她的背好痛,像是被一根棒子打中過一般。鮮血從大腿間留下,染紅了本來就是褐黃色的床單。她幾乎是用彈的拉起身子,那場夢太過真實,有一瞬間她仍然認為自己還是裁縫的女兒。
還好她還穿著那件禮服,她是公主。
艾莉娜搖搖擺擺地走下床,在窗戶的倒影中,她看起來仍然邋遢,血塊凝在一頭長髮的尾端,一點都沒有公主的樣子。但她知道那是假的,她是一名貨真價實的公主,一位王子在等她。她點了頭之後,他們將會進行一場大婚,艾莉娜會成為某一國的皇后。
威爾斯在等她。那是她意識到的第一件事情。威爾斯說過,只要她到湖邊,他就會知道。艾莉娜想要離開,但當她邁開腳步時,一陣痛楚便會讓她近乎尖叫出來。
手在背後探了探,只摸到一陣溫熱。將手收回時迎接她的是一片鮮紅。她尖叫出聲,聽到樓下傳來的一陣咒罵,那是她在夢中父親的聲音。她聽見她的母親在安撫父親,但後者仍然生氣的怒吼著。一陣撞擊聲後是玻璃碎裂的聲響,然後是女人的慘叫。
她的夢已經漸漸影響到現實了。艾莉娜縮起身子,不敢製造一點聲響。她害怕到渾身顫抖,雞皮疙瘩佈滿整隻手臂。她想要見到威爾斯,她的王子。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時候能夠抹去一切苦痛。
幾乎在她想起威爾斯的時候,他出現在她的眼前。
「怎麼了?我的公主?」威爾斯朝她伸出手,仍然是那道令人感到溫暖的笑容。
艾莉娜大力的抱住她的王子,後者環抱著她,然後注意到了背後的那道傷口。「時間差不多了。」他溫柔的朗聲說道,「我們去湖邊吧。」
「怎麼去?」艾莉娜一邊吸著鼻子一邊問道。
「交給我吧。」威爾斯將她抱起,絲毫沒有弄痛她,「我想要帶妳去見一個人。」
夜晚替湖邊添了一份靜謐。
艾莉娜跟著威爾斯走著,光是這樣就足以治癒一切的疼痛。從房間出來時,威爾斯單手抱著她,從窗台一翻而出,又順著後院的樹下到地面。他們順著平常走的那條路到了湖邊。此時的湖看起來像是夜空的無限延伸,兩輪明月分別在天空的兩個極端,星點如同螢火蟲一般在空間內均勻散佈,山的倒影在水平面處形成一道界線,分隔兩個世界,也分隔虛構與現實。
湖邊的石頭在月光下更增添一份晶瑩的美感。他們走在上頭,頓時像在銀河上行走,抑或是大教堂裡撲滿白花的地毯。威爾斯停在一棵湖岸的樹旁,樹幹的瘤構成眼睛,下方的樹洞則是嘴巴。艾莉娜在白天從來沒有看過這個景象。
「他是艾恩特。」威爾斯向她介紹,「一名樹精賢者,替我解答了許多問題。」
「所以妳是那位公主。」
樹精緩緩張開做為嘴巴的樹洞,仔細看能夠看到裡面甚至長了牙齒。他說話的聲音十分低沉,整座湖邊的森林都隨著他的話而震動起來。一雙眼睛直挺挺的盯向艾莉娜。
「妳的王子告訴我,妳現在很煩惱,希望我解答妳的問題。」
「你為什麼在這裡?」艾莉娜只是將看見他時腦海中第一個問題說出口。
「你為什麼在這裡?這問題是我應該問的。我在這裡的時間比你們都還要久的多,為什麼你會認為我不在?看得見或看不見並不能代表一個物品存不存在,我一直都在這裡,只是我能選擇要不要讓你們看見。我幫助過數都數不清的王子與公主,多到連繁星都沒辦法比擬。而我知道我眼前的這位公主沒有把想要問的問題問出口。」
艾莉娜點了點頭,接受樹精艾恩特的說法。至少這個說詞要比她自己的那些夢境與幻覺要合理得多。她向艾恩特說明了自己夢到的那些,以及那逼真得如同實際發生的幻覺。
「好問題。」樹精長吟了幾秒,「我不知道為什麼妳會夢到那些,但我知道,這是一份考驗。有時候現實與虛幻的界線並不如妳所想的那麼明顯,就像這片湖與倒影。妳只不過分不出其中的界線在哪裡。」
「那我應該怎麼辦?」艾莉娜驚呼,她再也不想回到那個痛苦的夢中。
「那就得看妳選擇相信什麼了,公主。人的心靈是很強大的,如果要我說有什麼可以畫清兩邊的界線,那就是妳的思想。」樹精用自己樹冠上其中一根粗大的樹枝指向遠處的山與倒影,「看到那座山了嗎?那就像是現實與幻覺,妳覺得哪座山是現實,哪座是倒影?」
「在水面上的是現實,水面下的是倒影,水裡只會有魚。」她咕噥道。
「那就對了。在妳的認知中,水面上的是現實。如果我和妳說妳錯了,水面下的才是真正的山,妳會相信嗎?我想不會,這就是心靈的力量。」樹精又用樹枝指了指一旁的石頭,「坐下吧,我和你們倆說一個故事。」
公主和王子相互依偎而坐,艾恩特緩緩的開口。
我現在要說的,是早就被你們所遺忘,但確實存在著的故事。
你們相信人曾經可以飛翔嗎?
我曾經看過這幅景象。人類不只在地面上生存,還能夠在空中行動。
故事發生在兩個王國之間,名字早已失傳──就連我也不清楚。其中一個王國的王子即將要迎娶另外一個王國的公主,兩個王國將會合成一個,那將會是整片大陸最強盛的國家,一片金黃色的輝煌歷史等著被寫下。一切都只差這場婚禮。
然而,這場婚禮遲遲沒有舉辦。
原因是公主並沒有能夠飛翔的翅膀。
公主的父母──國王與皇后可急了,這場婚姻關係到了兩國的利益,也關係到了全民的福祉,這場婚禮非得舉辦不可。但怎麼辦呢?公主已經到了應該結婚的年紀,卻仍然沒有翅膀。
要怎麼讓翅膀長出來,國王和皇后十分苦惱。他們每天每晚向神祈禱,但都沒有成效。或許公主本來就不應該有一對翅膀?他們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於是,國王和皇后決定進行一場豪賭。如果公主沒辦法擁有自己的羽翼,他們就給她一對。國王於是召集了整個王國從下到上最傑出的獵人和工匠,要獵人去收集所有王國內所有生物的翅膀;工匠則將這些材料打造,試圖要做出即使在歷史上也少見的雄偉羽翼。
他們用巨龍的雙臂作為骨架,老鷹的羽翼作為主體,金絲雀、蝴蝶的翅膀成為裝飾。成品的美麗超越了世上萬物,就連天使看到那對翅膀,也得稱羨萬分。
王子的國家看見公主也十分滿意,所有人紛紛說道,這樣華美的翅膀絕對可以撐起整個國家。
婚禮即將要舉行,但事情當然不可能這麼順利。在王子以及他的隨從前往公主國家的路上,他們遇到了一名女巫。女巫露出了邪惡的笑容,向王子說了真相,公主根本沒有翅膀。他們如果成婚,生下來的孩子也將會失去擁有翅膀的能力,對國家而言是毀滅性的打擊。
但王子搖了搖頭,沒有接受女巫的說法。世紀大婚如期舉行,祝福從王國每一個角落湧至。王子告訴公主,他知道她的翅膀是假的,但仍然願意相信她,總會有長出來的一天。
久而漸之,公主也對王子的說法深信不疑。
一次皇家與平民的公開會面中,他們一同參加了。沒有被王子採信的女巫懷恨在心。她派了人,偽裝成皇室護衛,在戒備最為鬆懈的一刻,一把扯下公主的假翅膀。
艾莉娜聽到這裡,不由得驚呼了一聲。威爾斯輕撫她的肩膀,讓她繼續聽下去。
妳的反應就是在場所有人的反應。他們眼睛睜的老大,不可置信的看著公主光禿禿的背。就在這時候,奇蹟發生了。
公主聽了每個晚上王子溫柔向她說的話,是如此相信自己總有一天也會擁有翅膀。於是,假翅膀從背上脫落的那個時刻成為了契機,真正屬於公主的翅膀舒展而開,比原本的更大更雄偉。那股光芒可以照耀世界上的所有角落,所有人頓時傻了眼。
之後就是你們熟悉的故事結局了,公主和王子一同,把國家領導的十分完美,過著幸福的日子。
「所以,這個故事想要告訴我們什麼?」艾莉娜抓了抓頭,沒有理解故事想要傳達的意思。
「妳沒發現嗎?這故事就是妳現在遇到的問題。」樹精緩緩地眨了眨眼睛,整棵樹都震動起來,「一個人相信什麼可以決定很多東西。公主相信她能夠長出翅膀,所以她有了翅膀;妳一方面認為自己是公主,但又有一部分的自己想要告訴妳,妳其實是裁縫的女兒。妳對兩個想法都深信不疑,所以產生了幻覺,影響了現實。妳必須在之中做出選擇,其中一個是幻想,另一個是現實。」
威爾斯將她摟的更緊一些,像是在說服她做出選擇。
「艾莉娜。」樹精不知如何知道她的名字,一定是威爾斯告訴他的,「妳認為妳是裁縫的女兒,還是一位公主?」
「我是……」不知為何,她仍然在兩者之間猶豫了幾秒,「我想,我是公主。」
「為什麼這麼想?」
艾莉娜眨了眨眼。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仍然對屬於裁縫的那邊擁有眷戀。隨後搖了搖頭,需要選擇哪邊應該十分明顯。
「如果一邊帶來的是快樂,另一邊卻完全只有痛苦,選擇快樂那邊顯然比較好吧?」
「所以這就是妳的解答。」樹精點了點頭,「妳已經找到問題的答案了,我便不打擾妳,享受和王子一起的時光吧。」
樹精語音剛落,艾莉娜一閃神,便變回了平凡無奇的樹幹。
「我們走吧。」在她還在疑惑的盯著樹幹時,威爾斯朝她伸出手。
他們倆繞著湖畔走著,一陣冷風吹過,揚起艾莉娜的裙擺,劃過水面,化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水面上的倒影中,原先蓬頭垢面的女孩被漣漪模糊,等到波動平息,映照出的已經是頭戴水晶頭飾,穿著潔白禮服的公主。
「老實說,」威爾斯在一片黑暗的靜默中開口,繁星的亮光下,他的一頭金髮泛出一絲乳白,「我剛剛有一段時間很害怕,害怕妳會選擇裁縫那邊。」
「怎麼會呢?」艾莉娜回過頭,她的一頭棕色長髮不知何時已經綁成一股髮辮,「我知道我會選擇這邊。你懷疑我是不夠相信我。」
威爾斯傻笑,抓了抓自己的頭。
他們坐在湖畔,正好是上次那塊大石頭上。艾莉娜一樣脫去舞鞋,在水面上打著水花。不管水面如何擾動,她在上頭的倒影仍舊清晰,就和她此刻的想法一樣。她是公主,是一名無比幸福的公主。
「老實說,剛剛做出選擇的時候,我的確很猶豫。」她盯著遠處的山,還有它的倒影。
「那妳最後為什麼這樣選?」威爾斯直直盯著她,神情十分認真。
艾莉娜笑著,揚起眉毛,「答案你應該很清楚才對。」
他們直挺挺的盯著對方,兩顆頭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艾莉娜,妳喜歡爸爸做的衣服嗎?我之後一定會為妳做一件禮服,妳穿起來一定非常、非常漂亮!」
「妳爸爸又開始喝酒了,他最近壓力很大,但我們需要這筆皇室的錢。等到結束之後,我們就有好日子過了,妳要多忍耐一下,乖孩子。」
「親愛的,艾莉娜?我做了什麼?我做了什麼!我以後不會再去酒館了,我對天發誓,所以原諒我,原諒我……」
──嘴唇與嘴唇靠在一起。
「艾莉娜,妳怎麼了?」
回過神來,威爾斯一臉詫異的盯著她。眼眶一陣濕潤,兩行淚隨著鼻翼流下。她看向水面上的倒影,一顆一顆的淚珠滴落湖面,在月光下發著剔透的光芒。水珠激起漣漪,兩張哭泣的臉重合在一起,一面是她的,一面是裁縫女兒的。
兩個身分相互拉扯著她的肉體,想要爭奪自己的所有權。她覺得自己快要被撕裂成兩半,一半的她想要擺出燦爛的笑容;另一半的她則慘叫著想要遠離痛苦。她笑著、哭著、嘶吼著、咆哮著,一面傻笑一面哭泣,像是用手指做出笑容的小丑。
她的聲音嘶啞,喉嚨乾涸,有不知道多少話想要說,但哽在喉頭。威爾斯露出驚慌的表情,好像眼前的人不再是他所認識的人,不再是一位公主。最終,艾莉娜只能擺出一張哭喪著的臉,擠出幾個字。
「威爾斯,帶我走。」
威爾斯跑向她,用力摟住她的身子。艾莉娜把頭埋在他的肩頭,任由自己的眼淚灑在王子的白色禮服上,白色布料上的黑色水漬是如此真實,就像是月上的黑斑。
「夠了、夠了……」他在她的耳旁呢喃,輕拍著她的背。背上的傷口已經消失無蹤,只留下輕柔的觸感。艾莉娜向威爾斯索求一個吻,然後再一個、又一個。
最終,威爾斯向她細語,「明天午夜,我會在教堂裡的鐘塔頂端等妳。」
「我們去哪裡?」她抬頭,淚眼汪汪。
他將她抱起,轉了一圈。
「自由。」
只要相信的話,就連翅膀都能長出來吧。
艾莉娜破涕為笑,水中屬於公主的背上展開羽翼,純白無瑕,天使一般。正如樹精訴說的故事一樣。
那對羽翼,屬於幸福。
「艾莉娜,妳在說什麼?」
「王子?妳才不是公主,妳是我們的寶貝女兒啊!」
「艾莉娜,妳瘋了。」
我才沒瘋。
艾莉娜爬著教堂的高塔,一階又一階。她喘著氣,但想到威爾斯在上面等著她,她就一點都不覺得累。自從艾恩特教她要分清現實和幻想之後,那場惡夢就再也不會困擾著她──有時候還是會夢見自己是裁縫的女兒,但她已經確實的知道,那些都是假的。
她在出門的時候和她的母親吵了一架,她不相信威爾斯是一位王子,也不信她是公主。她的母親想要說服她,她是裁縫的孩子,她已經瘋得顛倒是非。
騙子。
她踏上塔頂,果不其然,威爾斯正在等著她。他一看見她,便露出笑容,向她招手。
「我來了。」艾莉娜朝向威爾斯的懷中奔去。
「準備好了嗎?」
威爾斯用看著珍寶的表情看著她背後的翅膀,他的背後也有一對羽翼,灰色混著褐色,像老鷹一般。
艾莉娜點了點頭。威爾斯牽起她的手,捧在胸前。場景快速變換,此時,他們站在純白色禮拜堂的大廳之中。一旁的牧師拿著捧花,所有賓客起身鼓掌,為他們送上祝福。
「當然。」在她這麼回答的同時,教堂的鐘聲響起,傳遍整個村莊,世界的任何一角。
場景再度變化,他們轉眼間又身處一片花田之中,從視野的這端到另外一端,全都鋪滿了白色的蒲公英。艾莉娜和威爾斯的孩子在花田中打滾,微風吹起,帶走一片白雪般的雲絮。那些雲絮飄至穹頂上方,在夜空處化為星點。
在一片金黃色的大殿中,她加冕成為皇后。她單膝跪地,威爾斯拿著她的后冠,正中央的圓形鑽石閃耀著光芒,如同今晚的滿月。一道血紅色的紅毯兩側,所有人靜穆的看著。后冠接近她低垂的頭頂,緩緩的、緩緩的──
大門砰的一聲打開,聲音迴響在大殿裏頭。一陣喧嘩之中,闖入者順著紅毯前行。她認出來的人是她的母親,後者一副擔憂的表情。
沒什麼擔憂的必要不是嗎?
「快點,我們走吧。」威爾斯催促著她,呼籲著要她把自己交給他。
「艾莉娜?妳想要做什麼?」她的母親慌張的朝她靠近,艾莉娜一步接著一步的後退。
不要把我的幸福奪走。她站到窗台上方,威爾斯正用耐心的微笑等著她。
「從窗台下來,好嗎?爸爸已經答應我不再喝酒了,妳承受的壓力很大吧?我們以後不會再那樣對妳了,不要做蠢事!」
才不是什麼蠢事。幻覺沒資格說這種話。
「不用了。」艾莉娜搖了搖頭,露出笑容,「我現在很幸福。」
她一躍而下,威爾斯跟在她的身後。翅膀振動著,在空中滑翔,潔羽紛飛。她的王子抱著她,螺旋狀的向下俯衝。
在夜空中,她化成一隻鳥,拍打著翅膀,劃破流動的銀河,向自由飛翔而去──
──伴隨著一聲如鷹般尖銳,響徹穹頂的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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