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五十年
「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這句話呢，是講王羲之對莊子生死觀的看法……」
「莊子」二字如一道驚雷般，頓時驚起了我昏昏欲睡的神智。我倏地從臂彎間抬起頭、呆呆看著不知何時寫滿整個黑板的筆記──莊子有云，生與死、長壽與短命，其實是一樣的……
『莊子說過，長壽和短命是一樣的。』
「對於王羲之而言，身處在道家思想盛行的時代，自然不會不明白莊子的道理。但是──」
道理是懂，可是一旦論及生死，還是會覺得難過。是嗎？
Ｓ的話與老師的的解說同時在耳邊響起，我在心底自問，一面偷眼瞧著身旁同學們似懂非懂的神情──十六七歲的少年少女該有的神情。不知怎地，我默然地看著，竟漸漸生出幾絲笑意來。
Ｓ，你啊，真不是一般的年少老成。一代書聖在天命之年都看不破的事，你倒是早早的看破了啊。
『我只剩當下了。』
也許是在國一上學期末、又或者更早，在某個冬夜裡，我和Ｓ用ｍｅｓｓｅｎｇｅｒ聊著天。他無端說出的這句話，讓我前一刻還掛著的淡淡笑容瞬間褪了下去。
『笑容突然消失。』
『突然傷心了？』
敲擊鍵盤的手指停頓一瞬，最終我選擇據實以告，『只是想起你說過，你可能只能活到五十歲而已。』
『笑。』也許是對我突然的沉重感到哭笑不得，他又道：『人生五十年，足夠多了。』
換在過去，一見「笑」這一字，我總恨不得與Ｓ鬥嘴個三百回合。可在那時，我只覺眼眶一陣酸澀；高雄的冬夜溫暖得過分，我那停駐在鍵盤上的雙手，卻像是極冷似的、不住地發抖。
「我可能只能活到五十吧。」
升上國中不久，Ｓ便曾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原因是家族的遺傳疾病，只是這疾病因子存在與否，還得等到成年才能證實。當時我與Ｓ相識不過一月，對此僅是有些遺憾；可在那年的冬夜、與Ｓ已然相熟的我，卻是真真切切地感到難過。
心底有許多情緒翻湧不止、亦有很多想說的，可這一切都無法傳達給身處螢幕另一端的Ｓ。一句句話從聊天視窗中浮現、一句句話都那樣成熟得過分，終於讓水霧模糊了我的目光──
『莊子說過，長壽和短命是一樣的。』
『不要被世俗的觀念束縛住。』
其他友人都不能理解，我何以與Ｓ那樣快的熟絡起來，甚至連我自己也無法明確說明原因。我從未想過，自己竟會是在那樣一個冬夜理清了緣由──我是被Ｓ的年少老成卻不冷漠、以及那份平淡的風趣，那些自己所缺乏的性情所吸引的。然而Ｓ平淡的風趣竟使我忽略了他的少年老成，於是我便如同飛蛾撲向篝火，嚮往的同時終於遭到了灼傷；我太習慣他平時隨心而為的模樣，一時間我猝不及防、來不及偽裝出平時對他罵罵咧咧的樣子來。
我何其慶幸Ｓ看不見我的神情，同時又無比痛恨自己語句的貧乏；對話框裡的一句話刪了又打、打了又刪，卻怎麼都除不去「難過」二字。我已打不出更加平靜的話語，卻又不願用一句「我知道」蒼白無力的結束；最終在Ｓ打出下一句話之前，我心一橫，啪一聲按下ｅｎｔｅｒ鍵、豁出去般的送出了訊息──
『道理是懂，可是聽到長壽短命之類的話，我還是會覺得難過。』
他不會曉得這句話耗盡了我多少的勇氣、他肯定會一如往常平靜的應對──
可我的預想落了空。Ｓ罕有地沉默了。良久，他才道：『好，我不強加價值觀。』
我知道他不會的。可那句話卻讓我莫名的安下心來，待我發覺原本模糊的視野已然復明、眼眶不再有淚打轉，幾滴水珠順著敲下的按鍵滑落，溜進鍵盤的隙縫中，再不復見。
後來，我們因相似之處而歡笑、我們因偶然拌嘴而引發孩子氣的戰爭。一晃眼多年過去，他仍是不變的道家思考、我仍是不變的感性氾濫，一直一直，如此相處到了今日。
人生五十年，足夠多了──Ｓ的這句話，如今我依舊看不破。我貪戀長生、不明白所謂死亦何苦，時而說出人生七十才開始的老生常談。一如這世間芸芸眾生般，被世俗觀念所束縛、不得解脫。
時光太匆匆，曾幾何時我與Ｓ都將要成年，我還未等到接受那句話的一天，決定Ｓ命運的日子竟已迫得那樣近、迫得我不得不認清事實──我的悲傷改變不了Ｓ既定的命運。面對命運，年少老成的Ｓ說他只剩當下；而做不到道家思考的我、從來都不成熟的我，曾被Ｓ說過如幼時的他一般、感性氾濫的我，剩下的，大概還是氾濫的感性吧。
人生五十年，於我太過短暫。短暫到我得以明白，只將氾濫的感性用來悲傷太過浪費，不如用來歡笑、不如罵罵咧咧，如此這般珍惜與Ｓ的情誼，多好啊。
但願Ｓ別嫌我煩了才好。在一如當年般溫暖的冬夜裡，注視著手機螢幕上傳來的訊息通知，我不自禁地笑著、盤點著滿腦子想告訴Ｓ的歡樂日常與牢騷，點開了與他聊天的視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