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楓對自身詛咒是抱持著能有方法解除的。
明穗也是同樣,他雖然沒有派人去尋找所謂解除詛咒之法,卻會在自己外出時打聽一二,否則也不會讓楓畫了張巫醫的畫像隨身帶著。
但這事畢竟不能太過張揚,萬一因此引來神棍、騙子、或對楓有非分之想的人,那可就得不償失,也因此找人的進度非常緩慢。
曾經楓也想著,就算詛咒一輩子無法解除,有明穗在身邊就好。
可好景不常,詛咒竟會加速侵蝕惡化。
生命有限,楓早就明白且理解,就像明穗面對黑道火拼時,也同樣要背負隨時身死的重擔。
可當這有限的生命面對突然的短縮,要說沒有一點打擊是不可能的。
明穗希望楓能長命百歲,楓自己何嘗不是?
為了破除詛咒,高樹組從藥石方面著手,雖能做到維持楓的體力與身體機能和常人一般,卻無法治本。
說到底詛咒這種事本就沒什麼人相信,在路上隨便說起人們也只會當成是鄉野奇談之類沒有根據的鬼故事。
當年的巫醫也無法破除所謂詛咒,要真能做到,他哪還要受苦折磨這麼多年?看樣子詛咒這東西不是那麼好解除的啊……
京介先生說要去找線索,他真能找到什麼嗎?
……算了,無所謂了。
楓想著,他的願望不多,只要明穗在身邊就好了……
昏睡的那段時間,楓的意識浮浮沉沉,他隱約能感覺到周圍人的來去,也能感覺到明穗的氣息就在左近。
可那個詭異的聲音,一直不斷不斷地迴盪在腦海裡。
那個亟欲喚醒他體內詛咒的聲音。
到底是誰?想叫醒詛咒做什麼?為什麼想叫醒它?
全黑的意識空間裡,突然浮現出一隻魔魅靈動的、散發著血色火焰的物體,那物體外型看起來像是獸類,正津津有味地在吃著……人類。
那是什麼?是詛咒?還是什麼妖怪?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難道是被那個聲音叫醒的?
楓很害怕,卻受困在這片全黑的意識空間裡無法掙脫。他腳下的空間搖擺不定,彷彿液體般沒有可著力的地方,然而這片空間仍不死心地想要淹沒他,然後讓被喚醒的詛咒來取代他。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我還想要再見到明穗……
明穗……
苦苦支撐著不要連自我意識都喪失的微小火苗,即是心心念念的那個戀人的名字。
「……楓?醒了?」
楓呆呆地望著眼前的景象,他醒了,他回來了,他在高樹組宅邸的醫務室裡。
身邊有憲章爺爺,有醫生,但是明穗呢?明穗在哪裡?
在昏睡的時候明明都還能感覺到明穗的存在,可是現在他在哪裡?
怎麼會不在?我都那麼努力醒來了啊?
「身子怎樣了?你已睡了兩天。」憲章說。
「我……我想明穗──為什麼明穗不在這裡?」
「他出門了。」
「出什麼門?出門比我重要嗎?」
「如果我是一隻會吃人吸人血的妖怪,爺爺一定不會再給我糖了──」
「是因為明穗疼我爺爺才跟著疼我的吧?明穗不在爺爺一定就討厭我了──我要明穗啦……」
「哦,好熱情的告白,好羨慕高樹啊。」
廂房門口突然出現一個頎長身影,那人影像貓一樣靈巧地溜了進來,將手裡的一個白色甜饅頭塞進楓的手心,柔雅薰香襲來。
***
「……」
看完京介花費兩個月時間去調查而來的真相,楓心裡對父子之情最後的一分念想就此煙消雲散。
自己還曾糾結過為何不會對滅了他家的高樹組產生仇恨,真傻啊!自始至終,這所謂『清水家』給過他的就只是虐待與利用,就算曾經有過那麼一點點親情之愛,也隨著這份攤在眼前的醜惡真相抹滅。
還有另一個真相──自己體內確實住著一個妖魔。
他不是詛咒纏身的人類,是披著人形的妖魔。
「不,那東西只是跑來跟你硬擠一個身體的食客罷了。」
明穗很明確地表達了他的立場,堅信楓是人類的立場。
不是什麼妖魔,就只是屬於他的楓。
這份執著與溫暖,讓楓更加地不想放手。
妖魔啊,你既然要住在我體內,那就得聽我的話。
沒錯,是「我」,清水楓,不是那個在遠端遙控、不敢現身的清水夏生。
總有一天我會與清水夏生正面對抗,到時候你可要選對邊站好了……
***
「……怎麼你們倆都很喜歡來找我夜談呢?」
京介苦笑嘆道,但對楓會來找他可是全然沒有措手不及的模樣。這不,明明已是熄燈時間了,這個本該去陪懷孕老婆睡覺的幸田少主,還悠哉悠哉地在自己房間前廳的暖爐邊煮茶呢。
楓緩緩鞠躬行禮,「佔用了少夫人的時間很抱歉,但我有話要對京介先生說。」
「我……曾懷疑京介先生是勾結三方的間諜,所以才能拿到那麼多詳細的情報……很抱歉,是我誤會了。」
京介聽了,表情沒有太大的改變,也沒有悲憤地哀怨,煮茶的動作甚至也沒有停,仍是沒有錯漏任何一個細節地泡了杯茶水,輕輕放在楓的面前。
「人說富貴險中求,情報亦如此。」京介淺笑,「除了各路眼線,我確實用過很多身分在幕府裡探聽情報,但無論如何不會出賣幸田組,不會出賣本心。」
──臥底。楓腦海裡閃過這個詞。
地下情報屋的另一重身分,是幸田組派去幕府的臥底。
京介和小楓所在的廂房隔壁,明穗隔著一道屏風,聽著幸田組少夫人的低語。
「……當然,以親愛的的身分,很多事可以不用如此親力親為,可他有他的堅持,我也只能在背後支持他,做好一個幸田組少夫人的角色。」
幸田組對外有黑道及周邊眾多角逐不清的同行勢力,還有溫泉旅館延伸出去的商場勢力版圖,這些由組長夫婦一手打理。而領地內的溫泉旅館生意,則由少主夫婦共同經營。
京介所謂的外出去談生意,事實上大多是去幕府做臥底,這一做就會有好一段時間不在家,而這個期間,小百合就必須獨挑旅館經營的大樑,即便她現在有孕在身,亦不能做出有失身分的表現。
幸田少夫人在組裡的地位不會因少主不在而有所動搖,但若說她生活過得無憂無慮完全不寂寞,那也是不可能的。
但是,不論是京介或小百合,都不需要別人對他們身上背負的事物感到同情。
「少夫人雖為女流,卻是十分出類拔萃的人物。」明穗緩聲道,「除了妳,不會有誰更適合待在那傢伙身邊。」
「呵呵,高樹組長過獎了,愧不敢當。」小百合輕笑,「啊,後面一句倒是敢當的。」
聞言,明穗也拿人沒轍。這對夫妻彼此恩愛的程度年年增長,看樣子小別勝新婚這句話真的不無道理。
說來這人之所以準備的是茶,撇開招待的對象是不能喝酒的自己之外,大概有很大成分都是為了避免重演上次差點醉死在溫泉裡的戲碼。
楓咂咂嘴放下茶杯,「……京介先生泡的茶一如既往的美味呢。」
「過獎過獎。」京介說道,語氣還是很和善,「你不會就只是想來道歉的吧?」
還是瞞不過啊。楓默默嘆氣,自己說要來找京介道歉時,明穗也看出自己除了道歉以外還想多問問其他事。怎麼這些組長啊少主啊眼力就是這麼卓越呢?
「京介先生不是怕鬼嗎?」楓小聲問道,「那為什麼不怕我?還這麼拼命去找線索呢?」
高樹大大,你跟小楓情報共享到把好友弱點都給賣了啊?京介心中欲哭無淚一把,隨即振作起來一手甩開摺扇,一臉高尚情操的酷炫狂霸跩。
「因為我是個有情有義的好男人,見不得好友受詛咒威脅,更見不得好友為愛傷心。」
真也只有這人臉皮如此之厚才能把這種台詞講得好像天經地義了。楓嘴角抽了抽,突然又啊了一聲,擺出了個自以為高冷兇悍的表情舞了舞小拳頭。
「如果是還存有想要合併咱們高樹組或是跟明穗聯姻的想法,那就別做夢了,這是絕對不准的喔!我絕對不會退讓的!」
京介心裡那個苦啊那個想噴笑啊情緒百轉千迴。聯姻什麼的,那只不過是他當時想要讓楓直面對明穗的情感的激將法,他可是有婦之夫,是一生只深愛小百合一人的男人啊!誰要跟個成天面癱的糙漢子聯什麼姻啊!
……喔好吧,高樹不能算是糙漢子,他其實也還算長得蠻人模人樣的啦。
「咳咳,說到合併,其實關於幕府之戰,我父親跟高樹組有一個協議。」
看在高樹好友把國寶一般的伽羅給搞到手還轉送給自己的份上,就讓小楓佔幾次口頭便宜也無妨。他也知道小楓其實只是說說而已,便斂了斂表情把話題拉回近日的局勢。
「……事情就是這樣,今早送禮時我也與龍助先生確認過了。」明穗淺聲說道,「這次幕府針對的目標其實是我們組,幸田組如果能避免就別淌這渾水了。」
「我明白,我相信親愛的會根據戰況審慎忖度。但到時總體的應戰方針如何擬訂,或許無法讓高樹組完全滿意。」
小百合輕撫著自己那逼近產期而鼓凸的腹部,「……畢竟親愛的很看重你們,他不會眼睜睜看著事情發生而不出手阻止的。」
「無論如何看重,魚與熊掌終究不能兼得。」
明穗起身步出廂房,背影堅定決絕。
「即使無論如何都必須二選一,他的答案只能是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