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是個小型社會,大學尤其是。
D大位處花蓮縣,坐落於遠離市區的偏遠鄉鎮,每年招生量不多,如社會學系每年也就一個四十人左右的班,每屆都會凝聚成一個小社會,上下四屆又綜合成一個更大的小社會,年年大同小異。
新生初進校園,他們如同一個整體,熱情洋溢、同舟共濟,隨時間流逝,便如細胞分裂般,從一化為二、二化為四、四化為五六七八九……最終成為無數個小群體。
穆子晞騎著腳踏車,由新宿區到教學區,一路瀏覽三兩成群的新生,見他們面上充斥興奮、期待與一絲緊張,不由悄悄彎起唇角。
擔任教授時,每年都會見到這副場景,新生們渾身散發青春氣息,讓他彷彿也年輕幾歲,那股朝氣在每個學生身上都是不可複製、不可回溯的。
──他們總是笑著進來,然後忐忑、茫然地出去。
面上笑意不自覺收斂,穆子晞揮手與韓旭告別,穿過資訊中心與人社二館之間的小道,往行政大樓持續前進。
先把成績單事宜處理妥當,穆子晞才開始實施計畫。
事情果然不如想像得順利,他一碰就是滿地釘子。
第一站是諮商中心,他試圖動之以情說服櫃台幫忙調閱楊襄延的資料,對方以隱私為名,鄭重拒絕他的請求。
接著是系辦與課務組,駁回了他對楊襄延歷來修課紀錄的申請,哪怕他一副悲不自勝,還打起捨不得已逝同學的大旗,結果依舊。
這倒也符合常理,畢竟名不正、言不順,誰知道他拿那些資料究竟是什麼用途,若因此出事,將資料輸出的人員必須承擔責任,可想而知,不會有人想冒這莫名其妙的風險。
想起當年申請學生資料都只是走走形式,穆子晞嘆了口氣。到頭來還是得執行B計畫,一步步腳踏實地、抽絲剝繭……
一看時間接近十一點,他在人社二館停了車,往社會政策的教室走去。
昨晚他們班LINE群有提到,已經和這堂課的教授喬好時間,要利用最後一小時開班會,雖不強制所有人參加,但會選出這學年的班級幹部,系學會也會趁此宣傳近期活動。
以往,方毅然是個純純粹粹的不合群份子,這種場合他沒來過半次,就算安排在課後時間,也總是毫不猶豫走人。
一來他不會被選為班級幹部,就算有人陷害他,他也會嚴詞拒絕,二來他完全不參與系務,任由兩年系費打水漂。
問他為什麼還要繳系費,方毅然會答:因為系上同學千拜託萬拜託,他不想讓別人困擾。
穆子晞對此不予置評,但他骨子裡也是淡漠、不與人為伍的性格,對方毅然毫不介意他人眼光的態度心折首肯。
但為了任務,他不得不和同學和平相處,暗暗說服自己,這種場合說不準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穆子晞從B側旋轉樓梯走上二樓,正巧撞見社會政策的羅海聰老師走出教室。
「毅然?」羅海聰挑眉,主動向穆子晞打招呼。
穆子晞立刻點頭招手,還有些不習慣學生身份,目光順勢打量外貌極為年輕的副教授。
羅海聰一身乾淨素雅的白襯衫、黑長褲,有一張眉目清秀、毫無皺紋的容顏,看上去不到四十歲,鼻樑上架著一副銀絲眼鏡,顯得溫文儒雅、斯文德體,他的體格高而精瘦,整個人宛如一支頂天立地的長竹,感覺風一大便會攔腰折斷。
這名老師向來受到系上女生歡迎,無論必修選修,他的課總是座無虛席,可惜他左手無名指上的銀戒如此耀眼,堂而皇之昭示已婚事實。
似乎是去年暑假結的婚。
羅海聰上課基本不談私生活,在方毅然的記憶裡,唯一例外便是大二新學期開始時,女同學問起那枚突如出現的婚戒,老師才用既無奈又溫和的口吻,說了句「我現在很幸福」。
俊若潘郎的副教授從此正式加入死會行列──這個消息不到一天便傳遍全系上下。
但事隔一年,眾人始終未見傳說中的「師母」,唯有那枚婚戒依舊牢牢戴在羅海聰手上,經常傷透女孩們的心、亮瞎學生們的眼。
待穆子晞抵達教室門口,班會已開始一段時間,韓旭正在台上作自我介紹,成功收穫滿堂掌聲,接著便是眾人如鬧劇、似拷問的發言階段,問題大致圍繞在他的感情生活上。
「你喜歡什麼樣的類型?」
穆子晞跨進教室時,只覺自己來得不是時候。
台上那人看向他,眼底閃過驚訝,接著微微一笑,「外冷內熱的人。」
穆子晞在教室後方默默坐下,一抬眼便與韓旭四目交對,只見他眼尾微翹,笑得柔情千種。
他擰眉,細看又覺那副微笑十分單純,不帶任何友善以外的意思。
對於部分出格的問題,韓旭展現出了得的高EQ,用幽默風趣的方式一一化解。
拷問結束,韓旭三步併兩步下台,順手拽起後背包,不顧眾人訝異的注視,坐到穆子晞身邊。
韓旭壓低聲音,微彎的嘴角看得出心情甚好:「怎麼來了?」
「事情剛好處理完,順道就來了。」
嘴角頓時垮下,韓旭面露委屈,「我還以為你是特地來接我的……」
怎麼可能。穆子晞瞥眼,目光暗自掃過在座成員,依照方毅然的記憶將人臉與名字一一對上。
班級幹部選舉圓滿落幕,許願、張若的組合高票當選正副班代,等待已久的系學會成員緊接著作宣傳,包括下周末的電影夜,以及近期正在籌劃的淨灘、演講活動。
穆子晞並未仔細聆聽,若有所思地盯著其中一群人,將他們嬉笑打鬧與竊竊私語攬入眼底。
接近晌午時刻,許願宣布班會結束,教室內剎時陷入一片鬧鬧哄哄,穆子晞飛快起身,走向楊襄延其中一名死黨──鄭銘卓。
儘管楊襄延朋友眾多,以往出現時總是浩浩蕩蕩,但穆子晞此刻的選擇乃是經過深思熟慮,他想要打聽一些事,而鄭銘卓是極佳人選。
鄭銘卓是楊襄延的室友,直言健談、疏宕不羈,說得直白些,就是說話不經大腦。
還未走近,一股濃厚嗆人的菸味先一步飄來,穆子晞趕緊憋氣,那菸味侵略性極強,勢不可擋地鑽入鼻腔。
穆子晞強忍頭暈目眩,從側面輕拍鄭銘卓肩膀,說了聲嗨,「你知道襄延的英文溝通和閱讀寫作是修哪個老師的課嗎?」
兩人之間有一瞬死寂。
「問我幹嘛?」
穆子晞不易察覺地擰眉,淡淡解釋,「我看你之前常和他走在一起,想說你對他的事應該很了解。」
「常和他走在一起的人可多了,你怎麼不去問賴任意、王家妤、張若之類的?」鄭銘卓沒好氣地說,語氣與神情盡是不耐煩,手裡收拾個人物品的動作也明顯加快,「反正我不知道,你問別人吧。」
穆子晞拋出兩個校內較有名的英文老師姓名,問他有沒有印象。
「誰知道啊!」鄭銘卓一把將東西全掃進包裡,表情極盡不爽,看起來隨時都會朝穆子晞掄拳頭,「那都大一的事了,我怎麼可能記得!」
穆子晞挑眉。這話不就說明他還記得嗎?
「嘿、再不走,湖畔就沒有位置了。」
軟儂的呼喚在最恰巧的時間點響起,鄭銘卓立刻應聲,也不招呼一聲便揹起包,走人時還不斷碎念。
遭無理對待的穆子晞毫不憤怒,深鎖眉稍,思忖鄭銘卓不快的情緒是本就存在,又或因他提及楊襄延而起。
循著鄭銘卓離去的步伐看去,只見他奔向一名渾身散發文青氣息的眼鏡青年,高聲說了句「久等了」,接著用力攬住對方肩膀,快步走出教室,似是一刻也不願再留。
穆子晞眉頭一挑。那人是賴任意,也是楊襄延的室友兼好友,和他倆相比,性格較為沉著冷靜,但對環保議題相當熱忱,做起事認真負責,在群體裡是如同智囊一般的存在。
離去時,賴任意似乎回望看他一眼,穆子晞不太確定,對方走得太急太快,他們沒對上眼。
這麼說來,楊襄延剩下那個室友是誰?
「毅然,你還在呀?有沒有打算參加下禮拜的電影夜?」許願就像往常一樣來無影去無蹤,突然出現在穆子晞背後,「是最近極具話題性的《返校》喔!」
「大概……不會。」
「是嗎?」柳眉瞬間聳拉下來,許願一臉可惜,餘光瞥向一旁的韓旭,眼底隱約有分顧忌,又轉而直睇穆子晞,「話說……你好像變了。」
穆子晞心頭一緊,「變了?哪裡?」
「就……以前和你說話,感覺你都愛理不理的,也不會參與系上事務,老是捧著書,像個老學究一樣。」許願說道,又連忙要他別介意,這些話並沒有嘲笑的意思,「你和鄭銘卓說了什麼呀?」
「只是想打聽些事。」穆子晞說,迎著許願好奇的眼神,不得不再作補充,編出一套楊襄延曾推薦某個英文老師,但他想不起來是誰的理由。
許願聽了來龍去脈,發出一聲超爽朗的笑聲,「唉唷」地輕推他一下,穆子晞瞬間抽了下眉,見許願指指自己。
「這你問我就好啦!」許願說道,露出當仁不讓的表情,「我記得他的英文溝通跟閱寫分別是劉老師和王老師的課,啊!……好像有兩個劉老師,但我忘記是哪個了……」
「沒關係,這已經很有幫助了。」穆子晞輕聲道,「你怎麼記得這麼清楚?」
「因為我是他室友啊。」許願笑道,並說自己的閱寫還是和楊襄延一起修的。
原來剩下那個室友就是許願。
見穆子晞略顯驚訝貌,許願哈哈一笑,似乎也不是第一次面臨這個狀況。
「雖然平時和他不同掛,但我們私底下關係可好了!經常一起去看電影、去酒吧買醉……」提及往事,許願面上湧現一抹鮮明的憂傷,彷彿隨著話語,回憶全然浮現,刷地將他淹沒,「呵、這麼一想,那些好像還是昨天發生的事情……」
穆子晞赫然想起「黑特D大」上,那篇疑似楊襄延室友所留的哀悼,許願此刻的表情正散發一模一樣的情緒,錯愕、沮喪及無法釋懷……
他蠕動雙唇,才意識到自己與方毅然沒有不同,也是不懂安慰的主兒。
穆子晞望著陷入悲傷的許願,一個念頭突然閃過腦海。莫非……許願就是楊襄延的對象?
思至此,穆子晞重新打量面前的青年,無法從那身普通大學生打扮看出半點端倪。
他動動唇又闔上。以方毅然的人物設定,這不是深入對話的時機……
許願沉浸在回憶中,數度欲言又止,最終苦笑著搖搖頭,「還是別說這個,太讓人傷心了……」
穆子晞垂顏,輕輕嗯了一聲。
事情已經過去,生命已經逝去,活著的人只能用回憶思念,可徒增傷悲也是逝者不願見到的。
他們輕聲揮別,一回身,穆子晞頓時怔住,只見韓旭癟著嘴,委屈的模樣瞬間驅散悲傷的氣氛。
「都這個時間了,人會很多耶……」已經十五分了!韓旭小聲抱怨。
穆子晞好笑地挑眉,「那你還吃不吃?」
「吃啊當然!」韓旭叫嚷,「都說吃飯皇帝大耶!」
穆子晞忍俊不禁,任憑韓旭扯著手往車棚走。
他想起久遠的大學時光,那時的自己和方毅然一樣內向孤僻,而身邊始終沒有出現像韓旭這樣不由分說拉著他走的人。
原來這樣的感覺不賴。這個念頭一閃而過。
此刻,他有些感謝這莫名其妙的二度人生,可以沒拘沒束、痛痛快快地重頭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