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喀戎回到家時已是九點過後,他臥室擺設很有自己的味道,儘管四面八方鋪著上等的裝潢,依舊只是幾櫃書籍圍繞簡單的桌椅。
連外出的襯衫都未撤下,深陷座位懷抱,心思繁雜。
輕輕撒手,讓人深思已久的資料在桌面散了開,上頭是簡易的學生簡歷,角落欄位註明著彼德的姓名,性格、交際、成績,都與常人無異,只是家庭背景......
男人目光微沉,除了監護欄上的祖父一切空白。
捏了捏太陽穴,金褐髮絲隨俯身時垂落,許久不曾去思考這些問題了。
古早歲月前的惡夢湧現,像有拔光刺的荊棘攀在心頭上,不會勒出血,淤痕卻留下。那是他早已克服的過往,如今也不會為相似的遭遇大感稀噓,只不過掛念片刻總是無傷大雅的吧?
站在被拋棄的一方,並不是不能理解老人家的心情。
之所以能坦然面對,只因成為賢者的途中早已釋懷雙親的抉擇,可就算巴著永生的疏榮美其名曰父母的饋贈,被拋棄的事實仍不會得到優化。
父母之於孩子,孩子之於家庭。儘管經歷千年,同樣的事態仍一再上演。
側頭遙望,窗格外的滿月如玉石般明燦,可陰晴圓缺誰也無法定義個絕對,再美好的事物終有各異面向,英靈不說,人是如此,神亦然。
只能說孩子啊......永遠都是無辜的。
千年前,希臘神話,皮里翁山。
那座不僅育成了諸多英雄的洞窟,也曾給過他一個足以容身的歸宿,僅僅那麼一個。
做為出身非業的神祈,他對家庭的選擇從來不多,可自己仍舊選擇不去成為第二個克羅諾斯或菲萊雅,全為阻止這條不幸螺旋向後延續。他做得不錯,儘管膝下骨肉都在多舛命運中走向各異結局,他一手所建的家庭仍能落下美滿的註解。
一抹釋然的黯淡在眼底擴散,只是作為從者現界的此刻,那樣的歸宿哪裡也找不到了。
倘若他還是那個門生及兒女口中的喀戎父親,或許就能毫不猶豫接受這件差事了吧。
——叩叩。
響起的敲門聲頓時將他拉回現實,起身時帶起鮮見的猶豫,那步伐的節奏,不必開門也知道是誰。
「打擾你了嗎?」
倚著柺杖的棕色倩影,不出意料地出現在眼前。
她一身鵝黃睡袍,解下的瀑髮如相互纏繞的絲稠,有些亂調,一日不見的和顏由下而上展露,無意識回升的心情水平,叫他幾乎出自反射的朝她一笑。
「沒有。」
★ ★ ★
「這題文法應該是這樣的。」
鉛筆指著書上某題,一條工整的語句中幾個詞彙被輕筆畫起小圈,接下喀戎的批改,菲奧蕾提筆尋思半晌,隨即訂正答案。
總體來說,菲奧蕾還是挺享受這段睡前時光的,儘管眼前的天書比任何魔術文獻都難解讀,但至少身邊這媲美百科全書的男人會以言簡意賅的方式指導她作答。
共同窩在書桌前,女孩朝房間主人瞄去一眼,那件米白襯衫,鈕釦意外只扣上中間幾顆,從她的角度,能把鎖骨至胸下的肌肉一覽無遺,挽起袖子的手腕筋骨分明,不大的書本捧在其中又顯得更小了些。
果然......很罪惡呢。
可沒給她機會收回渙散的心思,遭偷窺的男人只禮貌地維持姿勢,提問卻悠悠落下:
「我身上有什麼嗎?」
並非質問的口吻,但被點名的菲奧蕾仍是心虛地將目光飛速調離,直到幾秒後,才敢緩緩挪回。
所幸那明朗的俊顏並未出現絲毫不悅,逃不過自家弓兵的觀察力,她如同做錯事被逮個正著的孩子,向她的職業病從者賠去一笑:
「只是在想,你把頭髮束成馬尾也很好看呢。」
她沒說謊,不過姑且有那麼點討饒意味。喀戎瞧了眼後方,剛才為了方便束起的,倒沒想過自己才是罪魁禍首,拿她沒輒。
「看樣子,該給妳換本難一點的題庫了。」
「千萬不行!」
好一顆溫和的震撼彈,叫大驚失色的菲奧蕾趕忙護住題本,再難下去她可要哭了。
「......還說我呢,Archer,你分明也在想其他事情吧?」
可別說她沒發現,那書從十分鐘前就沒再翻過下一頁,而且作為契約另一端的共享者,自己雖無法確切知曉從者心思,感知情緒倒不是難事。
那漾蕩不定的狀態水平,她一清二楚。
見喀戎為之一怔的反應,菲奧蕾暗自感到得逞的愉快,但也無可避免的為他在乎起來。
「該不會......在煩惱那個學生的事?」
男人暗惦了好一會,卻見對面的柳眉壓著柔和線條,方才認出這小姑娘的體貼,只好撓著後頸,面對這般關切他又怎能不老實承認?
「我玩笑開過頭了,請千萬別露出那副表情。」
他坦然笑道,傾身向前,菲奧蕾被忽然近身嚇得屏住氣息,那張大手卻只是不帶私慾的擦過面頰,撈起一搓打結的髮尾,一根一根,溫柔解開。
「確實,有件事想和妳談談,方便嗎?」他盯著她波浪般的髮尾說道。
「欸?......嗯,好啊。」
在沉默一秒後拉開距離,端正坐姿,喀戎鄭重其事地向自己的御主吐露:
「是這樣的......」
★ ★ ★
時間無聲流逝,對話的結束凝止在向前五步的分針上。
喀戎從追溯中歸來,揚首只見菲奧蕾正衝著自己發愣,顫動的唇瓣欲言又止,好似深思著什麼,他卻張望不出個所以然。
「......」
「怎麼了?」
女孩移開視線,不像之前那樣直視他,這讓喀戎心中那把尺有些失衡,他拿不準對方心思,以為讓御主為難了,於是連忙安撫道:
「請放心,我沒有擅做主張。」
「不......Archer,你誤會了。」
晶亮的雙眸這才抬起來看他,輕眨的瞬間多了份他所琢磨不透的深邃,喀戎一時間沒反應過來,菲奧蕾倒只是神色平靜的抵住下唇,緩慢說道:
「......我想,我可以支持你答應下來。」
「欸?御主?可是......」
始料未及,完全相反的結論叫喀戎幾乎怔住。
「那孩子是你的學生,而那位爺爺聽上去也是走投無路才求助於你的,如果你只是遷就我而無法伸出援手,就不算盡到教師的義務了,不是嗎?」
「怎麼說是遷就......」男人眉峰一蹙。「......對我而言,做妳的從者才是第一要務,所以,我才判斷不該節外生枝。」
「謝謝你,Archer。......但別的先不說,你自己的意願又如何呢?」
「我......」
站在從者的立場,他早已打定主意謝絕掉這次請託,無論何時她才該是第一順位,可這樣的存在卻連一點便宜也不願佔。
她的溫柔總讓自己無法口出虛言,喀戎幾經深思,壓下眼簾,這不是叫人連官腔都不好意思說了嗎?
「......不能否認,在不考量職責的情況下是樂意的。」帶有一絲靦腆的從實招來,令自己想起當初對她訴說托付聖杯願望的情景。
目光交纏,心頭忽地一緊。繞行在菲奧蕾臉上的寧靜與成全,比夜空繁華的綴飾來得閃耀,比晨露下綻放的花朵要更美。
許久,不曾斂去。
「那麼,允許你去履行那份樂意。」
「御主......」
她輕覆右手背的令咒,指尖來回撫摸的同時,也極其短暫地投以某種不可捉摸的複雜,而後闔起雙手抱在胸前,如同懷抱無比珍重之物,將那份無瑕的成全一點不剩收進掌中:
「這兩年以來你一直盡心盡力的服侍我,即使不再戰鬥,你依然恪守本分替我處理各種事務,但也已經很夠了。所以,偶爾讓御主支持你的願望也完全沒問題哦。」
她的從者這會安靜下來,菲奧蕾瞄到那份逐漸融解的嚴肅,便知道喀戎退讓了。
「話雖如此,這件事的決定權在於你,不管最後的答案如何,我都會支持你的決定。」
他看得見那份被藏起的雜質,姑且知道她的堅持別有用心,但不論寓意為何,光是能從她身上獲取到這麼多的尊重及彈性,便要他連最後一分自我都奉獻出去了。
無奈嗅著苦笑中的甜,深明自己在第一時間推辭的理由——他早已將這主視作唯一的負荷。
「妳總是沒放過任何能讓我自由發揮的機會。」
「說來是自私的投射,但這正是我所期望的。」
男人輕快地聳肩,他對自私的認知可不是如此。
「不過呢,御主,妳好像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吧?」
「咦?」
喀戎沉吟了聲,果真沒注意到。
「請別忘了我可還是個從者,實屬超脫常識的範疇,如果讓我收養了那個孩子,就意味著總有一天這項身分必須再次被攤在陽光下。如此一來......」
話沒說完,他知道菲奧蕾已聽明白。
「說得也是......」
見對方愣住並忙於思考的模樣,他帶著餘裕瞧見她的疏漏,直到少女將有些困擾的視線投來,他才完全放開那份縈繞腦海的猶豫。
看來,被寵著的人好像是自己吧?
循環室內的空氣將她的髮香帶來給他,這份寵愛如同糖罐裡渲洩而出的細膩甜味,為疲乏的心靈撒上一大湯匙砂糖。
這日起始於混亂而終結在平靜,懸天的玉盤也許終有一缺,但只要這抹殘存的糖漬尚未被擦去,他便能一直一直作為指引她的星相守在旁。
「總之,這件事還是這麼定下吧。......說起來,我們是不是差不多可以來驗收了呢?」
好個猝不及防的晴天霹靂,叫菲奧蕾手腕一抖,一道歪斜的筆跡就這麼橫亙在兩個單字間。
「欸?我還沒......真是的,這個請等一下啦!」
「呵呵。」
一句話就將完美維持的尊容打回原型,見她仍想做最後的掙扎,喀戎只是將指尖放在題本上,不動聲色掩護差點淪陷的自己。
「這是愛的教育,您做完了嗎?」
他指了指上頭空白的三大題,菲奧蕾滿臉苦澀,經過方才的對談,她的思考這下可全短路了。
「放......放棄思考了。」昔日的魔術天才如今連一頁習題都做不完整,想來她都要取笑自己了。
彎成新月的雙眼不再留有捉弄人的壞心,寬容的取過教科書,那股不厭其煩的教育精神再度為她體現。
「請放心,我會負起責任把妳教到熟練的。」
菲奧蕾停下筆,輕眨著雙眼像是想到了什麼,又忍俊不住失笑,接著用筆蓋戳了戳他的手背。
「說的也是,那麻煩Archer好好負責吧。」
說到底當初是他推波助瀾,盡頭也不過四個字。
「會負責的。」
他以溫聲,又重新承諾一次。
★ ★ ★
綜合醫院的病房內,小男孩最愛的連續劇一直播到熄燈時間才結束。
「就這麼喜歡看這個?」
托著臉頰,一臉陶醉的彼德顯然沒察覺後頭有人發問,可他臉上的專注早已說明一切。爺爺對他的憧憬心知肚明,姑且不管那些冒著粉色泡泡的劇情如何影響孩子的價值觀,兩情相悅的男女總比空洞的父母要來得好多了。
不過老人家依舊建議:
「看人談情說愛有什麼好玩的,機器人跟汽車不好嗎?你這年紀比較適合看那個。」
「爺爺——」
回頭才正想反駁,『喀擦』一聲便從對方手裡傳來,男孩不由分說跳下床,幾步的距離跑得蹦蹦跳跳,他的爺爺已拿著開好的布丁汽水等在另一張床上,彼德接下鋁罐喝了好大一口,滿足的發出讚嘆。
「倒是爺爺,你剛才跟老師都聊了些什麼?」他跳上被子,依舊天真地踢著懸空的雙腿,又舔了口罐緣的汽水。
「沒說你壞話,別擔心。」喜聞樂見瞧孫子投懷送抱,老人摟了摟他脖子,孩童的天性使他反射性發出嘻笑,一臉開心在爺爺手臂下打轉。
「嘿嘿,有沒有問出喀戎老師的風流史啊?」
「哈哈哈哈!就知道關心這個,你自己去問。」
「那個姐姐肯定是喀戎老師的情人,我的直覺不會錯!他們很快就會結婚的!」彼德說得篤定,對這門妄想出來的親事深信不疑。
「唉呦,那也不錯。」爺爺自顧自的撫摸孫子幼小的背影,又重複了一次:「那也不錯啊......」
「爺爺?」
見老人難得同意自己那些沒營養的話題,男孩仰頭向著自己爺爺,卻意外碰上那未收斂的愁緒。
頓時間,溫馨的時刻消逝成遺漏在牆角的塵埃。
「彼德啊......」凝重的寂寞盤旋,深深攫住祖孫倆,不知第幾次的嘆息迴響在病房內。
「......怎麼啦?爺爺。」拉了拉大人的袖口,顯而易見的不安正在小孩的眼中擴大著。
爺爺這種表情他已不是第一次看到,在褪色的記憶深處,與此截然不同的風景中,那才是他對這位保護者的首要印象。
——悲傷。
老人再三猶豫,沉默了半天,終才開口:
「你想不想要新的爸爸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