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早春
秋意醉了山的酡顏，蹣跚落下一地的唐紅。
日頭驅散了霧氣。天高雲稀，風霜高潔，更顯得秋意凜然。深秀的林壑如著上一片火雲般，風動樹林，便聽見紅葉竊竊私語。
沿著江河兩岸，歌聲就會順著風傳到遠方，遊人的汗水也像雨點一般。楓葉既醉了河，也使人先著了三分酒意。
在三味線的樂聲當中，富岡義勇一人站在稀疏的燈籠下。他亟欲掩人耳目，唯半開羽織和腰間的刀極是惹眼。
「……」
「嘎！嘎！」
烏鴉拍打著翅膀，停留在他的肩膀上。在旁人的注視下，烏鴉張嘴叫道：
「隊員富岡義勇，立即斬殺山中的惡鬼！惡鬼滅殺！惡鬼滅殺！」
「……」
富岡義勇轉過身，獨自走上上山的小徑。他似乎走的並不甚快，但才一霎眼便去的老遠了。只聽見烏鴉兀自叫著：
「惡鬼滅殺！惡鬼滅殺！」
腳夫說，這條山徑通往一座古樸的寺廟。
「你說什麼？吃人的鬼？鬼殺隊？」
「是的。」
「哈哈……是什麼流行的遊戲嗎？……對不起，我不太清楚。」
腳夫去了以後，義勇轉過身，踩在生滿青苔的小徑上。
蓊鬱的林木裡，他踏過一條澗水，足底一陣濕潤。地上爬著無名的白草，秋彼岸叢生著在土丘之上。
他看見一座古拙的小寺廟，靜靜的躺在大片的紅葉裡。灰撲撲的瓦片殘破的蓋在屋簷上，廟門空盪盪的，只香爐是點燃的，燒著淡雅的焚香。
「……」
義勇緩步走進廟裡，裡頭似乎空無一人，只有一尊殘破的佛像注視著他。他轉到待客的廂房裡，門半掩著，也沒發現鬼的身影。
義勇伸指在房裡的桌上輕輕一擦，桌上並沒什麼灰塵。他微微一怔，退出了廂房。
就在那時，他發現最裡處還有一扇小門。他伸手輕輕一推，門便向內打開了。
只見一個人正面向裡床，呼呼大睡。那人身穿袈裟，光溜溜的頭上點著三點戒疤，做著和尚的打扮。
義勇深吸一口氣，握住了刀柄。他想趁著對方在睡覺，馬上就結束吧。
「水之呼吸，肆之型。」
刀刃的光芒一閃而逝，他踩踏地面，揮出這一招。
「打……」
「砰」的一聲，廂房的土牆轟然倒塌，一時之間四周塵土飛揚。在隨勁風飛旋的塵埃中，一人飛躍而出，落到大殿上。
「水車。」
半開的羽織在空中翻動。在一片灰塵之中，一名灰袍僧人站立在那裡，伸手擺出架勢。
在義勇的招式揮下去，僧人揮出右掌，往他的刀刃側面推來。義勇只感覺一股大力正在帶動他旋轉，刀鋒一轉，銀光乍現。
「扭動……漩渦！」
借著對方掌擊的力道，義勇的身體急速旋轉，刀鋒的往那僧人的喉嚨削去。忽然之間，他感覺到右肩被難以抗拒的力量向外一推，接著身體不由自主的倒飛了出去。
他在空中一個轉折，在大廳的另一端落地。那僧人依然閉著雙眼，雙手抱成一個圓，氣凝如山，無懈可擊。
「……了不起。」
那僧人站直了身，躬身作揖道：
「小僧法名悟見，請賜教。」
義勇感到困惑，問道：
「你是鬼嗎？」
悟見抬頭仰望上方。只見他緩緩的睜開眼睛，接著一道精光從他的眸子中激射而出。
他看向義勇，緩緩的說：
「……正是。」
義勇吃了一驚。他的左眼上，赫然印著「下伍」的兩字。
「水之呼吸，壹之型……」
他右腳在地上一蹬，全身如一支箭般射出。
「水面斬。」
泛著藍光的日輪刀，朝向悟見的脖子抹去。悟見舉起手來，但似乎為時已晚。
「攬雀尾。」
義勇只覺得刀刃砍進了一團棉花裡，連一吋都推不進去。但他毫不慌亂，立即變招，改成當頭劈下，要把他的手臂給砍下來。
悟見上身一斜，「單鞭」左推右捺，把義勇的劍勢斜斜的帶歪了。接著「白鶴亮翅」、「摟膝拗步」、「手揮琵琶」，太極拳的招式一招接一招，仿佛柔雲流水，綿綿不斷。
義勇曾對付的鬼當中，從未有武術如此高強的對手。他一咬牙，雙手用力握住刀柄。
「參之型，流流舞。」
悟見的拳法仿佛是撒下了一張大網，要把他越纏越緊。義勇一邊揮出斬擊，一邊用步法掙脫他拳法的控制。
他向後一躍，一雙眼死死盯著悟見，已經不敢有絲毫輕忽。這個鬼與過去所有的鬼都不同，他雖然是「下弦之伍」，但身上的氣息卻沉穩內斂，幾乎與一般人沒什麼不同。
「……獵鬼人。」
悟見忽然開口道。
「聽說你們有所謂的『柱』，他們的功夫跟小僧比如何呢？」
義勇一怔，並不答話。悟見擺出架勢，說道：
「再上！」
富岡義勇張開嘴巴，將空氣吸入肺中。
對方很擅長用拳法帶動他的劍。既然如此，那就用快速步法讓他分不清攻擊襲來的方向。
「全集中水之呼吸，玖之型。」
湛藍的刀身在空中仿佛潑灑著一滴滴水珠。他猛力踏出一步，接著身影在空中一閃而逝。
「水流飛沫。」
狂亂的步伐像肆意潑灑的水沫，他猶如足不點地一般，像山洪暴發一樣朝鬼的脖子砍去。
「這一招還不錯。」
悟見說道，雙手一繞，虛捧成圓。他雙拳就仿佛一陰一陽，太極輪轉，把全身的要害都罩在自己的雙拳之下。
——要儘快變化招式，決不可陷入對手的拳法裡。
「捌之型，滝壺。」
一道水花在空中飛濺，他舉刀過頭，猛力劈下。
「野馬分鬃。」
鬼伸出手指，朝義勇的刀刃挾來。在那一刻，義勇隱約聽見了一聲細長的吐息。
「肆之型，打潮。」
他在空中運用千錘百煉的腰力改變姿態，朝向悟見揮出連續的斬擊，就像浪潮一波波拍打著岸邊一樣。此時悟見也無法再像剛才一樣好整以暇，太極拳的招式一招一招從他的雙拳中透了出來，卻已沒辦法帶動義勇的劍。
在打潮的斬擊結束後，義勇沒讓對手喘息，而是深吸一口氣，水之呼吸的型式如狂風驟雨般朝向對方攻去。
拳頭與刀刃激烈的交錯，義勇劇烈的呼吸，胸口仿佛要燒起來一樣。即使已掌握常中呼吸，這樣連續的使用招式也讓他的身體難以承受。
「嘶——」
激鬥之中，悟見的拳頭朝向他揮來。義勇朝他的手臂斬去，要把他的手腕給卸下來。
說時遲那時快，他聽見了一聲不屬於自己的呼吸聲。接著，他感到來自劍上的壓力驟然增加。
「咕……」
他奮力的呼吸，用力到額頭上的青筋都冒了出來。劍與拳頭的對抗只持續了一瞬間。
悟見飛起一腳，重重的踹在他的胸口。義勇身體向後飛了出去，撞破了一面土牆，如斷線人偶般倒在地上。
「咳、咳……哈……哈……」
他咳出一口血，試著調整呼吸，但身體內劇痛卻讓他呼吸的節奏十分紊亂。悟見盯著他，轉身朝他走來。
「要呼吸……」
義勇瞪大眼睛，捂著胸口，用力吸入一口氣。飽滿的肺止住了亂無章法的喘息，在呼吸法的幫助下，他緩緩站了起來。
「呼……哈……呼……」
這個鬼的招式，總是在義勇力盡後才突然發力。
雖然很難以置信，不過從剛才交手的情況來看，這大概是呼吸法的運用。
雖然與獵鬼人使用的五種呼吸大不相同，他似乎也不會全集中常中，但那種呼吸的聲音，肯定是屬於某種呼吸法。
「……」
悟見看著他，忽然皺眉道：
「你的內功……與我所學似乎各有所長。」
「……！」
「雖然令人驚訝，但你的功力似乎遠在我之上。是你天賦異稟嗎？還是獵鬼人各各如此？」
這個鬼不知道呼吸法的事嗎？當義勇在暗自思索時，悟見往前踏上了一步。
義勇雙足一蹬，朝向一旁跳開。悟見接連進擊，卻被他以巧妙的身法拉開距離。
「你不像剛才一樣朝我猛撲過來嗎？」
「……」
「咻」的一聲，一股驚人的勁風與他的手刀一同襲來。義勇舉刀反砍，順勢從廟口躍出，跳到了陽光底下。
悟見「嘖」了一聲，站在廟門口瞪著他。義勇深吸一口氣，一股熱流從胸口沉降了下來，接著緩緩的擴散到了四肢。
「我已經看穿你的動作了，下弦之伍。」
從剛才的觀察中他了解到，悟見所學的呼吸技巧只不過是基本中的基本，任何一個癸級隊員都能輕鬆辦到。
但是，他卻非常擅長在出招時配合呼吸，使的手腳肌力短暫的增強。他透過與招式動作絲絲入扣的呼吸，使的出拳的威力大增。
他所說的內功，不過就是一鱗半爪的呼吸法而已。義勇決定要使出最強最精湛的水之呼吸型來打倒他。
「全集中水之呼吸，拾之型……」
「哦，這一招……」
悟見睜大眼，雙手拉開架勢。義勇雙足在腐葉上一踩，揮劍朝向悟見衝去。
「生生流轉！」
「血鬼術……『聽勁』。」
義勇衝到他的跟前，橫刀朝他的脖子砍來。然而就在那一瞬間，悟見的身體從他的視線裡消失了。
「……！」
他的背後竄過一股寒氣。義勇頭也不回，扭身朝向四周揮出斬擊。
這一擊又揮了個空，但卻逼得悟見向後退開了一步。義勇趁機用力蹬地，把旋轉的力量全都聚集在這一劍上。
「……」
然而與剛才一樣，悟見在他出招前就預料到他招式的軌跡，好整以暇的躲開了這一劍。同時，他雙手的拳招也已經遞到了義勇的身前。
不過，這也在他的預料之中。
藍色的刀光驀地大盛，蜿蜒捲曲的劍路仿佛壁畫上的青龍，朝向對手襲去。
「鏘」的一聲，他用力一揮，將悟見的拳頭用力彈開，接著全力朝向鬼的脖子砍去。
「獵鬼人啊……」
下弦之伍握緊了拳頭。
「我衷心欽佩你的技藝。」
「……！」
忽然間，義勇的背後竄過一陣惡寒。
他揮去腦中的雜念，用全身的力氣揮出這一劍。這一劍是鱗瀧師父傳授給他的劍術中，最純粹的一劍。
「血鬼術……『纏絲勁』。」
冷汗從義勇的臉頰滑落。悟見的架勢改變了，他沉肩墜肘，身上的僧袍高高的隆起，額頭上青筋暴露。
「再會了，獵鬼人。」
就在義勇面前，湛藍的水光消逝了。
在悟見的拳頭下，他的刀化成了碎片四散。
接著，他的身體遭到一記重擊，像斷線人偶般飛了出去。
義勇一瞬間昏了過去，但是對危險的感知卻讓他硬生生恢復了意識。眼前的視野一晃一晃的，耳裡也傳來嗡嗡的幻聽。
那一拳的感覺，與先前完全不同。至剛至猛的拳路，與軟綿綿的太極拳完全相反。
「要是這麼輕易就被砍了頭，那位大人會大發雷霆的。」
悟見如此說道，緩步走近，卻忽然間臉露詫異之色。
「中了那一拳還站的起來，同為習武之人，我十分敬佩你的意志。」
「不要拿我跟你相提並論……」
在瓦礫堆中，義勇握著半截劍，惡狠狠的瞪著他。
「我的劍……是為了斬殺像你這樣的惡鬼而存在的！」
水之呼吸·拾之型——
「你說我是惡鬼。」
「生生流……」
「鏘」的一聲，悟見的拳頭輕輕一揮。義勇拿捏不住，虎口迸裂，手中僅存的刀刃也被砸成碎片。
「你似乎有所誤解，獵鬼人。即使變成了鬼，我的武道依然不偏不移。」
「少說蠢話……下弦之伍……！」
悟見臉色木然，道：
「自從蒙那位大人垂青，我一共吃了二十三人，其中每一位都是為非作歹的惡霸，或為富不仁的土豪。」
「……」
「為了窮極武道，我才自願走上與獵鬼人不停戰鬥的道路……好了，閒話說多了。」
悟見伸出手，捏住義勇的頭。
「再會了，令人敬佩的獵鬼人。」
義勇眼中，並沒有看見自己死亡的未來。
他從悟見的手臂下望了出去，望著廟前的滿地落葉。
明明是蕭索的仲秋，他卻仿佛看到了三月天的春色，那枝頭上楊柳旁那似錦的彩雲
。
那飛舞飄散的花瓣，大概是他的幻覺吧。
「花之呼吸·肆之型。」
蝴蝶振翅。
「紅花衣。」
羽織在他的面前飄動。
義勇眨了眨眼。滿地的粉紅花瓣消失了。
悟見的雙拳被齊腕斬斷，躺在古廟的地板上。
「你錯了，下弦之伍。」
那本是膩軟的少女嗓音。
「不管是你，還是鬼舞辻無慘，都沒有資格衡量他人生命的價值。」
戴著蝴蝶髮飾的少女站立在十二鬼月的面前，凜然道：
「你只是在自欺欺人，下弦之伍。再說，從你為了力量而吞下他們的血肉開始，你的武道就已經蕩然無存了。」
「……開什麼玩笑，獵鬼人。」
悟見握緊雙拳，右足在地上用力一蹬。「喀」的一聲，寺廟的地板被他的腳力蹬破，裂成碎片。
義勇雖然只握著一把劍柄，卻仍想要站起身來。少女向他招了招手，低聲道：
「你傷的很重……請不要動。」
悟見全身散發出刺人的殺氣，緩緩的舉起拳頭。少女驀地按住劍柄，身上的羽織微微揚起。
悟見向前踏出一步，手上的拳頭轟的一聲，朝向少女刺來。
「纏絲勁．穿山靠！」
「伍之型．無果芍藥。」
一陣和煦的暖風，輕輕的拂過霜涼的古寺。
她的羽織在空中翻騰，一時之間，破落的寺院和霜凋的庭園，都像在在此劍之中披上了陸奧信夫絹般的采華。
綻放的勺藥卸落了不解風情的拳頭。悟見瞪著雙眼，好像見到了全世界最離奇的事情。他朝向前方踢出一腿，但卻只堪堪擦過蝴蝶羽織的下襬。
芍藥凋謝之後，一顆光禿禿的頭顱飛了出去，滾到了佛像面前。少女站立在他的背後，甩落劍上的血斑。
義勇還來不及接受眼前看到的景象，少女就把劍收進了鞘裡。她轉頭看向義勇，皺起眉頭，擔憂的說道：
「你傷的很重。『隱』的成員馬上就到，現在我先幫你做緊急治療。」
義勇已經無力答話，只能咬牙點了點頭。少女在他面前蹲了下來，就在那時，悟見逐漸消逝的頭顱忽然開口道：
「能在如此美麗的劍技下……感謝妳，獵鬼人。」
「……」
少女怔了一怔，微微轉頭，露出一抹淺淺的微笑。
「……那真是太好了。」
她雙手合十，輕聲道：
「願你來世，能轉生為人。」
一陣涼風從古廟的破牆中吹入，下弦之伍最後的灰燼在風中消散。
少女轉過頭，笑道：
「我是蝴蝶，蝴蝶香奈惠……啊，不過請不要說話。鬼已經死了，你昏倒也沒關係喔……」
在香奈惠的聲音中，富岡義勇的意識，終於在漆黑的浪淘中緩緩的沉入水底。
創作內容
【鬼滅之刃】望─早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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