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筌佑收到消息時林軒已經登機了，他刻不容緩地趕往機場，還是沒趕上。或許，在他的生命中，這個人終究只能存在心裡惦懷；在現實裡，他就像海市蜃樓，像個縹緲的幻影，碰也碰不著。
「成全？成全！」
「……嗯？」思緒被喚回，陳筌佑看向莫梟，儘量讓自己的神態看起來自然。
「你身體不舒服？臉上一直冒汗。」
這件事對他來說像場永無止境的惡夢，縱使幾年過去，他還是走不出來。陳筌佑大學剛畢業時曾經跟李亦合租間房子一起住，不過他半夜會因為夢到林軒驚醒，有時還會大叫，嚴重時甚至會倒在地上翻滾。時常嚇得李亦沒辦法睡覺，直接陪他醒到天亮。
之後他怕自己的情況會驚擾室友，就搬回家了。
『你要不給醫生看看吧？這已經會影響生活了，不應該拖下去。』
李亦難得正經了一次，陳筌佑的情況非同小可，他的面容一天比一天憔悴，身體也越來越差，再拖下去遲早會垮。只是陳筌佑否決了他的提議，堅決沒事，讓他別擔心。
事後李亦也不知道他究竟痊癒沒有，至少沒有再聽見陳筌佑半夜驚醒的消息。他搬回家後做了一些準備，有時吃安眠藥，有時喝酒，避免自己再去想以前的事。訓練持續了好段時間，他已經不會大叫了，只是冒汗這點一時半刻改不過來。
「沒什麼，可能昨天沒睡好吧。」
他恍惚了一瞬，鎮定地迎向編輯的目光，笑得毫無破綻──若是臉色別那麼差的話，的確能稱得上毫無破綻。莫梟沒有過問的意思，他們尊重作家的私人空間，只要那不影響工作。
莫梟看了下時間，再次跟他確認出書日期跟交稿日後就解散了。他感謝對方的體貼，不過以他那位編輯的個性來說，或許只是怕麻煩罷了。
陳筌佑回到家後打開電腦，稿子只剩下最後的結局部分。那段他無疾而終的戀情，沒有人有資格改寫過去：然而他自私又懦弱，他總會在那些事發生後不斷質疑自己，問過去的他，為什麼沒有追上去？
為什麼眼睜睜看著那人離開，卻無能為力？
沒有人有資格或能力改變既定事實，或許他只是不願清醒，在他的世界裡，紀錄那些他曾無能為力的「事實」，試圖去改變。
他沉思許久，手開始動了起來。
『我真的很喜歡他，那份感覺已經從剛開始迷惘變成真真切切的愛戀。那個男孩總是笑得燦爛；然而我卻總是在他神采飛揚的臉龐上捕捉到落寞的表情──我很心疼這樣的他，總覺得不能就這樣放著不管。
起初沒有特別的念頭，只是覺得好像無法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直到畢業。感情本就奇妙，從我知道自己喜歡男人開始，錯愕、害怕、困惑……到最後妥協似的接受，縱使多年過去，回想起來仍覺得不可思議。
意識到喜歡他之後，痛苦的事並不是沒有，他畢竟不是這個圈子的人，有一天一定會找到自己喜歡的女生，然後再有一天會跟誰另組家庭。而我，永遠是他的兄弟──也只能是他的兄弟。
每次興起想放棄的念頭，卻總在他對我笑的時候，很沒骨氣地敗下陣來。再一下下就好、只要再一下下，至少在他還沒有對象以前，我還能夠獨佔他。拜託，只要再一下下就好……』
林軒曾跟他坦白自己有過喜歡的對象，他因為這事在外頭喝得爛醉，現在細數過來，也不知道這個人究竟存不存在。陳筌佑不是個勇敢的人，他並不想透過自己的小說去回憶那段難堪的過往，有時就連要他想起來都沒有勇氣。
他已經逃避多年，本想趁著這個機會勇敢一次，可思來想去，手指在鍵盤上敲了又刪，還是鴕鳥心態地跳過林軒跟他坦承有喜歡女生的橋段，直接往下個階段開始寫起。
『那天他離開得匆忙，我接到消息時他已經去了機場。自我們攤牌之後，幾乎沒有正面談過，能避就避、能閃則閃，沒有好好說上幾句話。我潛意識裡明白，我並不想這樣放棄他，哪怕他無法接受我。
我的運氣不錯，在發現自己的性向後，並沒有受到太多抨擊，興許是知道的人不多，我才能幸免於難，可我還是畏畏縮縮地躲在自己構築的壁壘裡走不出去。
我怕他厭惡我，這幾年小心翼翼，生怕被他看起端倪。誰知他不但知道了，還陪著繼續這個拙劣的謊言，那幾年的謹慎猶如一場可笑荒謬的鬧劇，早該畫下句點；卻延續至今。
我盡我所能直奔機場，終於在登機處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我朝他大喊，他還沒過驗票口，一看見我幾乎愣在原地。不僅他想不到，我也想不到為何自己會在這裡，我不曾預料過自己會有勇氣再次站在他面前。
現下也管不了那麼多，我衝上前拉住他的手，他的手很熱，以我的緊張程度來說覺得特別燙人，可我也沒有後路走，緊緊抓著不放。他沒有甩開，他一句話也沒說，就這樣看著我。
好似有一世紀那麼長。』
陳筌佑的手離開鍵盤，他並沒有趕上飛機，自然也沒見著林軒，哪怕他見到了，可能也沒有勇氣開口挽留他。時至今日，他仍覺得自己那天朝林軒聲嘶力竭的大吼已經用盡全部的勇氣。
如果再來一次，他說不定就慫了；可能很多事情都要講求氣氛。
今天折騰了一天也夠他受的了，陳筌佑癱倒在床，沉沉睡去。一旁的電腦螢幕閃著微光，過了數小時後，化為一片黑暗。
隔天，陳筌佑醒得很早，他已經將生理時鐘訓練成截稿日快到的時期會醒得早的體質。他進去廁所簡單整理一下後又回到電腦前，看著昨天剛完成的稿子，怎麼看怎麼不對……是因為心虛嗎？
說到底林軒會有什麼反應，他根本連想都不敢想，他還是害怕被拒絕，下意識拒絕去思考結果，最後放棄掙扎走下樓去買早餐。
陳筌佑腦子還沒清醒，他回過神來自己已經買了一大袋早餐，手上的袋子沉甸甸的，他也不知道這袋是不是全家的份，他一個人肯定是吃不完。今天天氣很熱，他覺得提著袋子的手彷彿有把火在燒。
他嚥下一口口水，喉嚨頓時湧上一股乾澀感。他沒多想，直接動身前往附近的飲料店。
「麻煩一杯蜂蜜冬瓜，冬瓜一點點就好。」
他家裡附近的飲料店開得早，社區不少老人會順路捎上一杯飲料。天剛亮不久，他到的時候已經有人在點單了，只是內容有些神秘。
陳筌佑頓了片刻，他以為全世界除了林軒那奇葩之外不會有人想這樣喝了。他看向發聲的男子，對方戴著帽子看不清長相，他盯著對方看；卻在對方接過飲料笑著轉頭時愣了半晌。
他們四目相對，陳筌佑魂牽夢縈的對象猝不及防出現在眼前，他沒反應過來，店員看著他喊了幾聲：「先生、先生？您需要點單嗎？」
陳筌佑意識過來，有些尷尬：「……抱歉，先不用。」
那人還沒走，他的目光一直停在陳筌佑身上。他又對上對方的眼睛，竟在那人臉上看見錯愕的神情。
一時之間兩人都沒動，像在辨別真偽似的，像可笑的電影場景，兩個主角在幾年後再次重逢，兩人感動相擁──他們有了重逢，相擁就算了，那不怎麼符合現實。
「筌佑。」
不料竟是林軒先發聲，他喊了一聲，語氣十分平穩，幾乎是篤定自己沒認錯人。陳筌佑沒回他，林軒也不急，又朝著他喊了一次：「陳筌佑。」
陳筌佑反應過來了，轉身就走，他害怕對方會再次從他眼前消失，那不如自己先走。不過林軒沒給他這個機會，他眼明手快地抓住陳筌佑的手腕，一把把人拉到自己面前。
陳筌佑一臉驚愕，林軒一語未落，正笑著站在他面前。
「你──」他突然很想哭，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自己朝思慕想的人此刻就站在眼前，在他選擇離去的時候抓住了他。
這次林軒並沒有逃，他始終站在這。
「我們這麼多年沒見，你不跟我說些什麼嗎？」林軒笑了笑，彷彿又回到高中那年，這個人第一次向他道歉的場景。
陳筌佑嘴唇翕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林軒看了看他，神色平靜，又說了一句：「對不起，我回來了。」
──我回來了。
時間能夠改變很多事，他不知道這些年來林軒經歷了什麼，他或許能接受他，又或許無法接受。但他主動向他跨出這一步，這大概是陳筌佑最始料未及的事。
他等好久了，他等這句話好久了……幾乎已經要麻木不抱期望，林軒卻簡單一句就擊碎了他多年來的企盼。
陳筌佑乾咳了聲，試圖掩飾自己即將潰堤的眼淚，終於開了金口：「你這次還會走嗎？」
他只問這麼一句，只要這句就夠了，如果這個人還是要離開，那麼他也沒有繼續留下來的意義，被拋下的傷害他無法承受第二次。
「我在國外待夠久了，洋墨水喝得不想再喝，你還想讓我走去哪？」林軒笑著，他已經躲夠久了，從大學畢業到現在，六年了。再怎麼害怕、再怎麼不該放下，他也該學著釋懷了。
「……還是朋友？」他弱弱問了句。
「嗯。」
他驀地憶起昨天打在稿子上的結尾，林軒也是像這樣與他四目相對：雖然本質上截然不同，但也夠了，他心滿意足了。
「真的？」他還是忍不住問了，陳筌佑盯著他的眼睛。
像孩子一樣，怕大人騙他，總得確認到自己滿意。林軒忍俊不禁，似是被他的問題逗笑了，「真的。」
然後給了肯定的答案。
「林軒，我現在是作家了。」
他不知道該如何起頭，但他就是想讓對方知道，高中時林軒總是鼓勵他成為作家，興許陳筌佑天生就適合這條路，運氣也不錯，一路上沒遇上太多波折，甚至成了頗有名氣的作家。
林軒聞言沒太意外，對他來說他一直覺得這是遲早的事：「真的？不過如果是你我不意外。」
「怎麼說？」
「你一直都有才能，只是差在你願不願意去做。」他笑道。
店員已經看著他們很久，姑且腦中都腦補了一大段狗血劇情節。別說腦補，現實的確狗血，陳筌佑還是要點面子的，他倉促點了單，飲料拿著就拉著林軒找了附近的咖啡廳坐著敘舊。
在林軒表示自己不會離開後，之前的隔閡像不存在似的，陳筌佑像要把六年來沒說到話的份補回來，到了咖啡廳才剛坐下就像開了話匣子，停也停不下來，形象蕩然無存。
「結果你現在的筆名真的叫成全喔，不是吧哈哈哈──」
「閉嘴！也不想想誰害的，就你當時胡說八道，我一時想不到就拿去用了。」他沒有說，如果不是林軒提的，他絕對不會放在心上。
「倒是我最近有本新書快出版了，應該下個月或下下個月吧？」
「咦、到時出版了一定要跟我說！」林軒似乎相當感興趣。
「你想看？」他一臉懷疑。
「什麼態度？我以前就是你的死忠書迷！連你以前寫過什麼黑歷史我都記得很清楚，像是那個──」陳筌佑眼疾手快，連忙摀住他的嘴，林軒說了半天說不出話，反倒笑出了聲。
「總之到時出版的話我會給你書的，到那個時候……」
「嗯？」
陳筌佑深吸了一口氣，也不知道是誰給的勇氣，朝著林軒說──
由於約得倉促，他們的認親大會並沒有持續很久，陳筌佑回家後衝上樓將原先打好的結局通通刪除，他一字一句敲著鍵盤，將原先的劇情刪除。他已經不需要了，見到林軒之後，他有更想做而且必須做的事。
手指離開鍵盤，他撥了通電話，「喂，你現在有空嗎？我想跟你討論一下最後的結局，有些地方要變動──沒有，沒有什麼理由，只是我現在覺得這樣的結局更適合這個故事，嗯，那就麻煩你。」說完切斷了通話。
「我想，這應該是現下最好的結局了。」
對他而言，最適合不過。
＊
『為您插播一則新聞：知名作家成全在新書發表的同時坦承了這是他自己的真人真事改編，同性議題持續延燒，成全老師公開出櫃引發話題，我們將會繼續追蹤最新情報──』
距離上次見面已經過了一個月半，當今最火紅的消息莫過於陳筌佑的公開出櫃，各大新聞台爭相報導，知名作家在自己第一本同性書籍出版後突然公開出櫃，震驚了一票粉絲。
裡面有人支持有人反對，更有網友開始人肉搜索故事裡陳筌佑愛的人到底是何方神聖。不過陳筌佑似乎早就預想好這樣的情況，整本書裡沒有出現半個人名，林軒才得以免過一場災難。
似乎要向喜歡的書致敬，這本書的書名也叫《曾根崎情死》。林軒拿著書在街上遊蕩，現下各大新聞爭相報導陳筌佑，連看板上也全是他的新聞，不過他的新書好像也因此變得更紅了，實在不知道該恭喜他還是怎樣。
『到那個時候……』
「喂，筌佑？嗯，我在路上了，大概再十分鐘，好。」林軒掛斷電話後，陳筌佑推算了時間，差不多確定了他的位置。
『至今我仍愛著他，我不知道那對我來說到底算什麼，以前我覺得那就像個詛咒，他離開的那段時間我常常夢到他，他在夢裡說了無數次他不想再見到我，比較嚴重的時候在路上看到跟他相像的人或是類似的穿著都會臉色發白，稍微好一點的時候容易觸景傷情──但即使如此，我還是不想割捨這段感情。
我逃避了很多次，被迫跟他攤牌，被迫冷戰，我開始害怕任何關於他，對我而言不好的消息。但即使如此，我仍想再任性一次，如果能勇敢一點，更不要臉一些……
那對我而言是最重要的，寧願放下一切也要追隨的人。如果能再見到他，如果他還願意見我，這一次，我不會再膽怯。
我想要好好地站在他面前，親口對他說──』
書末最後隱晦的寫法引發話題，網友眾說紛紜，關於成全究竟想說什麼，網上有千百種版本，當然作者本人沒有表態，討論只得無疾而終。
『我何以至此？我永遠忘不了你，你若想棄我而遠去，我絕不容許。』
陳筌佑在餐廳裡，聽見推門的聲音，隨後他看見林軒的身影，笑著迎了上去。然後就像高中那時，笑著喊了聲「林軒」。
陳筌佑莫名有些緊張。現在的心態已經跟學生時代截然不同，他並不想昭告全世界他對林軒的情感為何，既然有緣重逢，他就決定有些話一定要當面說清楚，給自己一個交代。
打從他第一眼見到這名少年、打從他第一次讀到《曾根崎情死》，裡面所流露的情感正與他心裡的某個部分不謀而合，原先蠢蠢欲動的情感在見到林軒之後彷彿隨時都要潰堤。
在以前他總是很自豪，世上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林軒，自從他倆被迫攤牌，他清楚知道對方並不是出於本能排斥，如果是中途出了意外，他能夠等，他能等他好，只要對方願意給他這個機會。
「我希望我能和你繼續下去，不論作為什麼身分，就算當不起你的戀人，我想當你的朋友、兄弟、家人，很多很多……我希望，我能參予你的未來。」他朝林軒伸出手。
這是小說裡未完的話語，重要的話只對重要的人說，他在故事裡放入對林軒的思念，將他回憶的種種寫入其中；唯有這個，他只打算告訴本人，陳筌佑沒有向全世界昭告自己情史的興趣，現在沒有，以後更不會有。
「我不知道會在哪天喜歡上哪個女生，甚至跟她交往。」
「沒關係。」
「有可能在未來會跟誰結婚，成為誰的丈夫和父親。」
「沒關係。」
「那婚禮那天我會找你當伴郎喔。」林軒眨了眨眼睛。
「……」
陳筌佑的臉垮了下來，那句「沒關係」卡在咽喉，上不來下不去。他還沒心胸寬大到去祝福愛人的感情。他低下頭，懸在半空的手沒被握住，林軒在他回答後就沒了聲響，這是被拒絕了？
他抬頭，卻對上一雙含笑的眼眸，猶如書裡那雙堅定望著他的眼睛。陳筌佑的目光緊盯著他，只見林軒緩緩啓唇，神情就像高中時一般灑脫耀眼，他噙著笑意，給了一個簡潔有力的答案──
「好。」
創作內容
短篇小品 (3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