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禍發生至今,幾個月過去了。
時光流逝之慢,就如幾乎停滯不前的河流一般。
但時間確實在流動,滴答滴答。
一點一滴在心頭,心海波瀾蕩漾,提醒我時間在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
越是感受到光陰的流逝,越是感受到光陰流逝之沉緩。
1、2、3、4、5、6、7……
就如數綿羊一樣,數久了,就覺得煎熬了。
每一刻都是流動得如此刻意。
滴答、滴答、滴答……
如慢格動作。
煎熬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慢嗎?或許是,雖然知道現在必須靜養、慢活。但活在憂患之中的人,是沒有這種餘地的。
我在跟時間賽跑,趕在死線以前,抵達終點線。
直到我在中途重重摔跤。
那一天,數個月前的寒假,由於一直在外奔波,身心較為疲累,在比較不機靈的狀況下,被一輛超速轎車撞了。
一切都是如此措手不及。
直接飛了出去,飛向半空,重重落地。
碰咚一聲,視野一暗。回過神來,已經準備被搶救了。
火辣燒灼的疼痛,焚燒全身,我知道很多部位都受重創了,尤其是幾根手指跟雙手前臂,似乎粉碎了。
我的手。
我的鋼琴。
我的夢想。
母親的遺願,及昕伶約好一起參加雙鋼琴大賽的約定。這一翻,翻碎了規劃。
計畫總是趕不上變化。
可以治好吧?
如此自我安慰,依舊心知肚明,哪怕是治好了,也恐怕必須毀了一起比賽的約定。
不久,兄長來了,殘留意識的我,跟他說對於無法遵守跟昕伶一起參加鋼琴比賽十分抱歉。
若是我個人比賽毀了還比較沒關係,但因為意外,影響到他人無法參賽,實在很過意不去。是我邀請昕伶再度參加雙鋼琴大賽的,她也為此不斷苦練,如今心血付諸東流,自然是百般內疚。
為什麼要發生這種事?為什麼?
上帝在考驗我嗎?
我努力說服自己,這一定是上帝的考驗,並非惡整。我所遭遇的一切,都是為了成就自我。所有成就,都須經歷千錘百鍊。追夢之路上,必然一路曲折滿布荊棘碎石而顛簸不止。
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至少保住了一條命,傷勢只要靠療養與復健,也能大抵復原。
不是致命的挫折都是養分。
品嘗這聽似很有道理的心靈雞湯,卻嚐不出溫暖。
不願怨天尤人,更不願懷疑上帝。那將會顛覆我的信仰,長年以來的信仰。那是早已離世的母親,所遺留給我的重要之物。母親無法繼續擔任我的支柱,至少她所遺留下來的信仰,能成為重要的精神支柱。
一旦否定的話,無疑會使我的心徹底傾塌,會徹底崩潰。
緊咬牙關,尋找持續信仰的理由。
或許就是沒有一無所有吧。
我遇見了她,能跟我一起在鋼琴之路上並肩而行的女孩。
我能一再再度過鬼門關,心靈上的重重鬼門關,車禍大難不死,鐵定是因為,我還有活著的價值吧。
正因如此,我有求生意志。但只要心情低潮一來,意識到自身的無力,消極憂鬱的情緒便排山倒海而來。開始自我否定,懷疑生命的價值,輕生念頭若隱若現,又隨即被理性壓抑下去。
沒有輕生的餘地,必須要為夢想奮鬥到燃燒殆盡為止。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外傷都是能治癒的,這些就是我的木柴,還能燃燒。
一面治療外傷與復健,一面服藥與諮商(包括治療車禍創傷症侯群)。每天都是專注養病,畢竟這就是休學一年的最大目的。
休學強迫我慢活,只是始終難以習慣。
想要過上真正優雅的生活,也不是如此容易。
更正確地說,裡外殘破的我,談何優雅呢?
連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都做不到了。
幾個月來,我需要他人照顧。身邊唯一能照顧我的只有兄長,但兄長也無法一直照顧下去,他要返回外地繼續發展。昕伶也沒義務照顧我,她能偶爾來探望我,跟我討論音樂,已經感激不盡了,不願欠她更多人情。這種困境,只能暫住到舅舅家。
我不願寄人籬下,希望能盡快回歸獨立的生活。
生活自理能力恢復後,立刻返回老家獨居了。
心理素質比想像中高,不只是比過往更適應寂寞,就連憂鬱症也再度逐漸減緩,可以再度減藥了。車禍創傷症候群也不嚴重,雖然對於騎車有所戒懼,但經過治療以及一次次的順利騎車經驗,也逐漸克服了。
生活自理不成問題了,只差持續復健,恢復練琴。
踏回逐夢的道路上。
我追隨在昕伶的身後,她如眼前的光,我如她身後的影子。過去或許我像她的光,引領她向前邁進,如今是她超前,我必須加快腳步。
她是我的光,做她的影子不曾覺得陰暗。
比做兄長的影子好多了。
對於兄長,我的情感始終是矛盾的。我跟他的關係一直很疏遠,他似乎也沒意識到「身為某人的影子」這種心情。他只是把我當作需要扶助的親弟弟,在經濟上尚未獨立,以及身心重創後,需要他人照料的弟弟。
他對我的照顧並非施捨,是慷慨大方,不斤斤計較的。並非他手頭有多闊綽,僅僅只是他知道自身的義務而已。
他沒有耍帥,沒有擺出架子,是平易近人可以信任的存在。他敞開心房,我卻始終沒有踏足進去。
距離是我造成的。
直到不久前才意識到這點。
我連自己的心房都無法敞開了,那就沒有踏入他人心房的權利吧。
又或者,我不曉得踏入他的心房後,等待我的光景究竟為何,假使過於耀眼,我一定會摀住雙眼,奪門而出吧。
會被照回原形的。
寧願若即若離,保持安全距離,從自己的心窗望向房外,那才是安全的。
兄長也沒有多問,是沒有察覺到嗎?畢竟粗枝大葉吧。
我感激他願意在我遇難時伸出援手,讓我感受到僅有的親情。但我依舊包著厚膜,無法直接感受到他的溫熱。
他似乎沒有察覺到那道膜。
我們始終是遙遠的。
曾同住一個屋簷下的手足,如此而已。
那昕伶呢?
毫無疑問,除了兄長以外,最關心我的莫非昕伶莫屬。她每周都會來探望我,有時還會帶慰問品。實在很過意不去,雖然每次都會婉拒,但終究無法推辭她的客氣。
我一心回報,但還在養傷的時候,根本無能為力。直到傷勢好轉,我開始可以製作簡單的料理,才能報答一點恩情。
我了解她完全沒有為我做這些的義務,但她仍然做了,持續不斷,從不計較。每次我答謝推辭,她都說這只是回報過去的恩情罷了。
對於並肩作戰的夥伴,做這些也是應該的。
沒有因為違背一起參加雙鋼琴大賽的約定,就被她拋棄。
沒有因為我休學一年,就將我從夥伴名單中除名。
她待我始終如一。
為了這些恩情,更加深刻感受到必須尊重生命。
活下去,不只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那些重視我的人們。
無論我已經失去了多少。
至少我能做的,就是不再虧欠誰下去。
想要繼續為我重視的人付出。
想要再一起登上舞台。
這就是我繼續咬牙練琴的理由。
也是我,努力做飯的理由。
她只要一來,我就會做飯給她吃。料理是有溫度的,我希望她能感受到。
當她流露靦腆的微笑,我也笑了。
前幾天,她又來我家了,我做了菜,跟她單獨共進晚餐。
早已不是第一次了,正因已經習以為常,我才意識到,或許要打破常態。
一切都是從她這句話開始的吧:
『感覺常吃你做的菜真的不太好意思啊,溫廷均……』
她低下了頭,輕描淡寫的語調並沒有掩飾她的難為情。
怎麼會不好意思呢?這只是我小小的回報。
跟她解釋了這些,她才逐漸比較能夠接受。我凝視她,察覺她雖然近在咫尺,但或許也只限於物理上的距離而已。
明明認識這麼久了,應該彼此很熟悉了,為何還拘泥於客套禮節?
其中有點我一直有點在意。
『昕伶,有件事想問妳,可以嗎?』
放下筷子,與她四目相對。
●
暑假了,一個學年又宣告落幕。
這學年似乎過得特別快,尤其是第二學期。第二學期發生的事情太多,每件事都成為了時間的加速器,箭矢般的咻一下就過了。
首先是小溫休學一事。
他因為車禍跟憂鬱症而休學一年調養。雖然之前就察覺到他精神有狀況,但得知真的是憂鬱症,還是需要休學調養的程度,依然出乎意料。更別說他車禍重傷。
一切都是如此不幸,讓身為學長的我不禁心痛。
這一年,他註定不會在了。
我的直屬學妹,小伶也變得更加孤獨。
她無法跟小溫朝夕相處了,原本兩人可以一起上課,一起練琴,這一年卻必須暫緩了。
看他們相處,身為學長的我有時會不禁會心一笑。
雖然也嘗到了酸澀。
年輕真好,明明才大他們一屆,我卻仍這麼想。
年輕真好。
還有另一件大事。
我最敬愛的學姐,主修薩克斯風的湘琳學姐,她畢業了。
在此之前,我問過她很多次畢業後的發展方向。她的答案始終沒變。
『加入樂團啊。』
簡潔有力的答案,至於要參加什麼樂團,她說一切隨緣。
『哪裡需要我,我就去哪裡,隨遇而安。』
果然是湘琳學姐的風格。
我憧憬的是,這種不畏一切,勇往直前的颯爽姿態。我從來沒有湘琳學姐如此颯爽,我的「颯爽」似乎是一種鎧甲,一種在我看來滿是破綻的鎧甲。
湘琳學姐就比我自然許多。
那是我理想的姿態,我知道她之所以能夠如此的理由。這也是讓我更加敬佩她的原因。
我知道她的過去,她也知道我的過去。
我們彼此惺惺相惜。
彼此相互理解,但也只是相互理解。
她在注視他方,或許我也是。
只是我們所注視的為何物?
『夢想啊,難道你不是嗎?』
當我問她的注視之物時,她這麼回應我了。
或許吧,夢想的定義太廣泛了。
我還有一年的時間,可以尋找夢想的答案。
★
畢業了。
沒有暑假,就是緊鑼密鼓的參加樂團徵選。凡是需要薩克斯風的地方,我就會前往。
這一切都來得比想像中還早。
捨不得大學生活嗎?我想緬懷或許是在所難免的。與熟悉的校園與人們告別,多少有些傷感。只是這必然到來,不如說要是無法到來,那才是更大的遺憾。
在離開校園前,必須做些事情。
珍惜與人相處的時光。
比方將一些話留給我的學弟妹們。
我收到了許多祝福,其中包括許多學弟妹的。給予最多祝福的,非阿傑莫屬了。阿傑真的很講義氣,不管對誰都很慷慨大方,對我更是不在話下。只是我常婉拒他的好意,作為他的學姐,應該是要多付出而非接受給予。
吃飯時,搶著付帳單,是這三年來時常上演的戲碼。
能跟他結緣,是我很大的福分。
或許很多人以為他輕浮,還怕我被他拐走。但是啊,那是因為一般人只會看到他虛浮的表面。他的「本質」並非如此。
只是有多少人可以揭開他的鎧甲?
他抱著自己的鎧甲不放,要揭開他的真實,只有讓他放下防衛。
當然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我們也是從搭話開始的。
有次我在琴房練吹,注意到他在戶外聆聽很久。我放下薩克斯風,打開門跟他打招呼。那是我們第一次搭上話,他說本身沒有特別喜歡薩克斯風,但很喜歡我的吹奏。從此締結了緣分。
相處過程中,發現他在粗放豪爽的外表下,有敏感抑鬱的一面。在談到某些話題時,他的神情會黯淡下來。
似乎有不可告人的過去。
說不定與我有些相似,只是現在我不認為那些過去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了,只是沒必要宣揚而已。
或許正因為氣味相投,我跟他相處格外自在。我們的關係很單純,是學姐弟,是好友。他對我似乎比較沒有非分之想,若說他喜歡拈花惹草,那我顯然不是他的目標。或許是我的容貌與性格所致吧。
純粹的心靈交流,純粹的。
只是心靈距離依舊難以拉近,他身上的鎧甲太厚,必須慢慢卸下。
毋須刻意,只要抱持讓他卸下重擔的心情,就夠了。
我希望他在我面前,能夠解放自己。隨時隨地全副武裝,那是很累的。
掙脫枷鎖,解開禁錮,沒有比這更讓人嚮往的。
我切身體會。
或許就是這種盼望,我才能卸下他的鎧甲也說不定。
更重要的是,我知道卸下鎧甲的方法。
先揭露自身的過去吧,因為他的鎧甲是掩飾過去的鎧甲。
當我揭露自己的過去後,不久他也跟我坦誠相對了。
果然跟我一樣有不幸的過去,只是他比我不幸太多了。
也難怪他需要穿上如此厚重的鎧甲。
在我面前,他會卸下鎧甲了。我們彼此更加惺惺相惜,成為無話不談的摯友。
自我揭露果然是很有用的吧,或許還能幫助到誰。
我更加坦然了,願意將自己的過去,分享給需要的人。
畢業前,我更加把握機會,將自己能夠分享的,分享給需要的人。其中,包括了阿傑重視的女孩。
小伶,阿傑的直屬學妹。
因為阿傑的關係,跟小伶也逐漸熟稔了。有次我們在午休時間巧遇,一路閒聊。我問她,廷均還好嗎?廷均是她很重要的人,又休學一年,自然會關心。
有好轉不少了。這是她的回答。
那就好。我很欣慰。
跫音迴響沉默。
在這邊不是很方便說話,先離開走廊吧。
『我們到那邊去說話吧,比較好聊。』
我指向大樓外的草坪樹蔭下,那邊有張長凳。
她頷首答應,跟我一起走向長凳坐下來,問我要聊什麼。
『我只是想問,廷均的心理狀況有改善嗎?我不確定妳剛才說的好轉,有沒有包括這個。』
我知道廷均休學一年的原因,除了車禍重傷外,還有憂鬱症需要調養。在發生車禍前,他的精神狀況就聽說不穩了,直到發生車禍後一陣子,我才得知他有憂鬱症。
比起車禍外傷,或許精神疾病才是更棘手的。
『有吧,我認為應該有改善。當然這也只是我的觀察,實際情況如何,只有他本人才會知道。』
『確實。他不太談這方面的事嗎?』
『很少,即便講了也不深入。或許是不想讓人擔心,他都會刻意輕描淡寫帶過去吧。或許有慢慢稍微坦率一些,但是……』
『但是?』
『……我不知道。總覺得還是少了什麼吧,他是不太願意袒露自己的人。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是很壓抑的個性吧,我也感覺得出來,他身上充滿了枷鎖。』
『枷鎖?』
『是啊,枷鎖。看起來總是很體面,待人溫柔又很拘謹。不是嚴肅的那種拘謹,而是很壓抑的那種拘謹。為了維持美好形象,不惜在身上加諸許多枷鎖。』我眨眼,語調悠然:
『這種心情我很明白呢,雖然有點不太一樣。』
『什麼不太一樣?』
『我過去跟他一樣,是充滿枷鎖的人。或許正因如此才格外敏感,但我們應該還是有些差別。』我泰然自若:
『妳要聽聽我的故事嗎?或許妳也可以把我的故事講給他聽,對他產生一些幫助也說不定。』
『好的,湘琳學姐請說吧。』
小伶有些錯愕,但依舊保持禮貌。
『就從我的家庭背景開始說起吧。我啊,是父母私奔的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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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章比較長所以也分篇了,選了這個地方斷,不曉得效果怎樣(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