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濕奴及其一千名號（四）　作：葛維鈞

　　為與其他兩位羅摩——持斧羅摩和大力羅摩相區別，這裡的羅摩常稱師利羅摩，或羅摩旃陀羅。按照史詩和往世書的傳說，羅摩可以將他的血統通過其父十車上溯到遠古日族世系的甘蔗王( Ik svaku )，而他作為毗濕奴的化身降臨世間，則在三分時的末期，當時十首羅剎羅波那肆虐三界，率意攻伐，挑戰諸神，荼毒生靈，使世上失去寧靜。群神則屢戰屢敗，以至連神主因陀羅也自身不保。一向養尊處優的神們面對強敵，備受凌辱，心懷惱怒而又苦無良策。當初，羅波那為取悅梵天，曾經修煉嚴酷的苦行。梵天一時高興，答應了他的請求，使他永遠不能被神明、龍蛇、夜叉等所殺。①他於是有恃無恐，橫行無度。後來，在鹿角仙人為十車王舉行的求子祭(putrakam esti) 上，眾神希望梵天設法把他除掉。由於羅波那在不能殺他的生靈中不曾提到凡人，梵天便求毗濕奴生身為人，掃除惡患。毗濕奴答應化身為四，托形為十車王的四個兒子，以膺重任。於是祭火中神靈出現，將盛著吉祥奶粥的真金寶瓶奉與十車。十車讓三個妻子分食奶粥。大妻食其一半，遂生長子羅摩。羅摩降魔的故事史詩和往世書皆有講述，其中自以《羅摩衍那》 所敘最為詳盡。此書已有季羨林先生的忠實譯本，故有關故事不再細述。與持斧羅摩故事相同，它的舞台也在人間，只是情節更加委曲宛轉，完全成了傳奇。然而故事主線倒也簡單，是說：十車王原擬傳位羅摩，但為小妻所挾，不得不改立她的兒子婆羅多為儲君，並使羅摩流放山林十四年。羅摩攜妻、弟等浪跡林莽，多有見聞，而婆羅多則虛位攝政，以待兄歸。後悉多在林中被羅波那設計劫走，羅摩遍尋無著，便同猴王結盟，得其幫助，尋得愛妻下落後，大戰魔軍，殺死魔王，將她救回。然而悉多雖得回歸，但她的貞操卻由於曾經身陷敵營而橫遭謗議。好在她白璧無瑕，終於能蹈火自明。此時羅摩流放期滿，榮返故國，復位秉政，一切圓滿。羅摩故事在情節展開的同時，也為人們展示了一個德行完滿的「第一家庭」。這個家庭忠孝仁義賢良節悌無一不備， 幾乎成了正法的標本。「作為國王，羅摩謹奉正法，給眾生帶來了幸福，所以儘管處在三分時代，景象卻與圓滿時代無二。 森林、河流、丘陵、高山、土地、海島、汪洋、大海，全都為眾生奉獻出他們生存的需要之物。由於無上之人羅摩為王，苦、病、老、失、傷、悲、懼、勞、死等便都不復存在。」②

　　傳說故事中的羅摩，至少有兩點，我以為與其他毗濕奴化身不同。其一，羅摩作為戰士，並非威猛蓋世，無敵天下；他戰勝羅波那仍需猴王猴軍的鼎力協助。其二，羅摩不但是伏魔神的英雄，而且由於他的處世準則和行為方式與印度教社會的正法精神符契相合，所以也成了千百年來備受推崇的道德楷模。這兩個特點使他更像一個人間英雄，雖有異禀，而終究不似神明。事實上，羅摩原本也只是一個傳說中的英雄人物，只不過到了毗濕奴信仰出現，化身理論建立，需要若干肉身，用以附著神性的時候，他才被挑選出來，納為毗濕奴派神殿中的重要成員。《羅摩衍那》 史詩第二至第六篇的故事主體中最受崇拜的是因陀羅，惟有公認後世竄入的第一和第七篇才轉為崇拜毗濕奴，③反映的就是這個事實。顯然，一、七篇的竄入乃是毗濕奴派信仰發展的結果。

　　羅摩故事的另一有趣之處在他與持斧羅摩互相交鋒的情節：持斧羅摩知道羅摩折斷了遮那竭宮廷上的濕婆神弓，娶走悉多，很不服氣，遂在羅摩兄弟返回都城阿逾陀的途中截住他們，提出讓羅摩再試試自己祖傳的毗濕奴神弓。結果羅摩成功將箭射出，世界大放光明，持斧羅摩服輸。④毗濕奴的兩個化身彼此遭遇，這還是第一次。⑤安排這樣的遭遇當然不是沒有意義的。季羨林先生在《羅摩衍那》的譯註中已經指出，它要表明的是毗濕奴對於濕婆的勝利。⑥

8.黑天

　　黑天(Krisna)是毗濕奴最重要的化身之一。Krisna這個字雖可見於吠陀經典和梵書中，但多用以指黑色的動物，如羚羊或猛禽等，與神祗無關。多少帶有目前意義的黑天第一次出現在奧義書中。在那裡他是一個婆羅門學者，並且和後來一樣，稱他為提婆吉之子。⑦按照以後史詩和往世書中的傳說，他是遠古月族世系迅行王(Yayati)的後裔，屬雅度族。黑天化身(Krisnavatara)下凡救世的緣由是：當初阿修羅與眾神大戰失敗被殺後，在大地上生為邪惡的國王。這樣的國王越生越多，大地女神(Bhumidevi)不勝其負荷，只好求梵天解救。梵天把她帶到濕婆那裡。濕婆亦愛莫能助，遂一齊去見毗濕奴。毗濕奴答應將下生為婆藪提婆和提婆吉的兒子，掃除邪王。另有說法，稱毗濕奴下生為人，也是大仙人婆利古詛咒的結果：阿修羅失敗後，其國師首羯羅便去蓋拉娑山尋求兵器，而眾阿修羅則托庇於首羯羅的母親。此時因陀羅來求毗濕奴幫助。毗濕奴遂用他的輪寶斫下了首母的頭顱。婆利古因他殺害婦女而大怒，遂咒他生為凡人。黑天化身首要的清除對象便是他的堂舅，逐父篡位的剛舍王。然而，早在剛舍參加提婆吉的婚禮並為她駕車時，就有天上來音對他發出預言：「她的第八子將殺死你。」後剛舍王將提婆吉的孩子一一扼殺，但七、八二子還是逃過了劫難。此二子都是毗濕奴的化身。《摩訶婆羅多》稱，當毗濕奴被眾神要求下凡救世時，他拔下兩根頭髮，一白一黑，讓它們分別進入兩個雅度族婦女盧醯尼和提婆吉的身體，爾後生出白皮膚的七子大力羅摩和黑皮膚的八子黑天。 ⑧

　　隨著黑天崇拜的流行，圍繞著他的英雄傳說和神蹟故事也大量地產生出來。這些傳說故事雖稱神奇，但多不乏人間氣息。史詩和往世書對它們都有記載，而尤以往世書敘述詳細，不惜鋪陳，典型如《薄伽梵往世書》。見載於該往世書的著名故事主要有：1.生活故事，如黑天趁眾牧女沐浴偷其衣服的故事；眾牧女鍾情於黑天和黑天與有夫之婦羅陀的浪漫故事；以所謂「羅剎式」的婚姻方式劫娶艷光的故事，等等；2.早年故事，如誅殺剛舍派來的女妖卜陀那(她企圖以乳娘身份用毒奶殺死嬰兒黑天，不料黑天不僅吮盡毒汁，連卜陀那的生命也一併吸走)、蒼鷺缽伽(劈開它的長喙如同劈開草葉一般)、巨蟒阿喀(進入巨蟒喉中，膨大身體，將它的生命氣息排出諸竅)、巨馬羯屍(將手臂伸入它的口中，脹破它的頭顱)等的故事，拖動木臼的故事(養母將才能走路的黑天拴在沉重的木臼上，他卻拖跑木臼，最後拉倒了兩棵卡住木臼的大欖仁樹)，舉起牛增山的故事(黑天鼓動人們放棄崇拜因陀羅，轉而崇拜牛增山。因陀羅大怒，放暴雨淹沒大地。黑天舉起牛增山七天七夜，人畜得救，因陀羅拜服)，等等。⑨然而，黑天作為毗濕奴的化身下凡，是肩負著懲惡救世任務的。這方面的傳說同樣很多。其典型事功有：1.誅殺剛舍，還政其父的故事：剛舍囚父篡位後，多次陰謀殺害黑天不果，遂邀請他和大力羅摩參觀在他的都城摩頭羅舉行的弓祭(Dhanuryajna；又有地方稱拜弓禮，Japapuja，或拜兵禮，Ayudhapuja)和角力比賽，以便伺機行刺。黑天齎重禮前往，在那裡折毀祭弓，殺死企圖加害於他的大象和大力士，最後誅殺剛舍，將王權還與其父厲軍。2.戰勝迦羅耶婆那的故事：異族耶婆那人首領迦羅耶婆那來攻黑天。黑天佯逃，遁入山洞。洞中有人，正在酣眠。黑暗中迦羅耶婆那誤認此人為黑天，抬腳便踢。該人驚醒，看他一眼，他遂化作灰燼。原來洞中人是穆究袞陀，曾幫助眾神打敗阿修羅，後因陀羅應他要求，許他長眠，並宣布打擾者將化為灰燼。3.誅殺那羅迦的故事：阿修羅那羅迦(又稱保摩)勢力強大，擾得三界不寧。他還搶走了因陀羅的白色華蓋、其母阿提底的耳環等。黑天應因陀羅之請，攜妻真光和坐騎金翅鳥前去攻打那羅迦，用輪寶將他誅殺，使兩物各歸原主。那羅迦所擄的后宮佳麗一萬六千悉歸黑天。⑩ 4.參與摩訶婆羅多大戰，幫助般度族戰勝俱盧族的故事。故事詳敘於史詩《摩訶婆羅多》中。

　　後期的雅度族社會內亂嚴重，行將滅亡。黑天的生命亦將結束。一天他遊於林莽，趺坐入定，足底上 露。正好路過的獵人(一說阿修羅)遮羅當他是一隻鹿，搭箭射中他的足心。足底是黑天惟一的要害。[11]於是黑天死去，天車出現，將他接回天國。[12]

　　大概由於黑天的故事數量和篇幅皆大，而其中許多又有著濃厚的人間氣息，所以我們很難擺脫一種強烈的印象，即他更像是人，而不像神，儘管他擁有神力。因此，我們應該相信溫特尼茨的觀點，即黑天最初不過是原始游牧民族的一位英雄，而他的神化則是後來的事。[13] 不過，黑天崇拜的發展不僅廣泛，而且深入，而其深廣的程度，竟為所有前輩化身所遠不能及。這主要表現在：1.他的名字已經可以和毗濕奴本名彼此混同，互相取代。也就是說,黑天一名不單在化身的層次上使用，更常在本神的層次上用來直接指稱毗濕奴。[14]2.黑天帶有的特徵，已不限於化身自身俱備的那些，如黑皮膚等，而是更常常與毗濕奴的特徵相一致。比如黑天也使用武器仙杖和輪寶，他的胸脯上也長有象徵吉祥的旋毛，也經常被稱為「蓮足」等。[15]顯然，黑天雖為化身，但是卻有著和毗濕奴界限模糊，難分彼此的地位。這就使得黑天形象變得十分獨特，即他不但是一個由人間英雄逐漸上升為神的化身的罕見例子，而且是一個後來居上，上升到可與毗濕奴自身等同視之，同一不二的僅有例子。

9.佛陀

　　佛陀(Buddha)身為異教教祖而成為毗濕奴的化身，並非是印度教意圖同化佛教神祗，更不意味著它想要吸收佛教教義。相反，佛陀成為化身，不過是印度教請他來客串一個反面角色而已。故事是這樣說的：

　　昔日諸神與以訶羅陀[16]為首的阿修羅大戰,諸神失敗。於是，他們逃到乳海北岸，修煉苦行，以求毗濕奴給與幫助。大神駕金翅鳥應請現身，他們便匍匐在地，訴說起來：阿修羅打敗我們,佔據三界，連屬於我們的供品也被他們奪走了。這些阿修羅奉吠陀為圭臬，不僅恪守自己的種姓職責，從不違規，而且常修苦行。我們實在無法戰勝他們。毗濕奴聽後，便從自己的身體裡放出一物，稱作幻惑的，交給眾神，讓他們跟著他走，說這幻惑將會誘騙阿修羅，使他們背離吠陀，從而將自己置於毀滅之地。幻惑以禿頭裸身之形來到納馬達河畔眾阿修羅聚集的地方，開始在他們中間宣講神秘解脫之道，用種種似是而非的說教將他們引往邪路。[17] 不少阿修羅相信了他，紛紛放棄吠陀，背離正軌，而他則儼然成為新的教主。那些歸信者被稱作阿羅漢。他們到處宣傳他的新主張，使他的影響越來越大。他們自己也開始謾罵聖典，褻瀆神明，詆毀祭祀，嘲笑儀節，說如果犧牲能夠上達天庭，祭祀者何不將自己的父親用於殺獻；倘若受供者能夠吃到供品，上路的人何必還要攜帶口糧。隨著越來越多的阿修羅皈依幻惑，棄明投暗，他們也越來越快地衰落下去。最後，眾神與阿修羅交戰，阿修羅因為失去信仰鎧甲的保護而徹底毀滅。[18]

　　佛陀化身(Buddhavatara)故事，一望而知，具有明顯的教派鬥爭特點。除佛教外，這裡耆那教[19]乃至其他當初流行過的所謂沙門觀點，也有涉及。所以，佛陀化身的設計，實出於攻乎異端的需要。它已經超出頌揚毗濕奴功德的既往範式，直接成為擊敗對手的手段。這裡它要擊敗的與其說是同神對立的阿修羅，,不如說是同印度教對立的異己宗教。它還要告訴人們，異端宗教不過是毗濕奴借幻象製造出來的邪道，用於惑亂魔心，誤導魔眾，將他們引向毀滅的，因此不可相信。《薄伽梵往世書》在概括羅列十化身時說，「他(毗濕奴)將以佛主之身在爭鬥時出現於伽雅的安膳林，為的是將那些反對神明者引入歧途」，[20]強調的也是這個意思。作為毗濕奴的化身，佛陀並未因對於他的宗教和教義的排斥而被醜化。相反，他還受到了崇拜——當然仍是在化身意義上，被稱為淨化者。[21]毗濕奴的信徒甚至還對他發出籲求，希望他幫助自己遠離惑人痴見。[22]這在我們看來，多少有些不可思議。佛陀化身故事的編撰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然而，對於將這樣的故事收入重要印度教經典的做法，不是沒有異議的。近代哲學家辨喜便是持有嚴厲批評態度的一位。到毗濕奴信仰出現的時候，佛陀和他所創立的佛教已經無法忽視。黨同伐異在教派鬥爭中誠然慣見。不過，無論如何，這種以轉彎抹角的方式向千年不一出的偉人身上潑污水的做法，是不可取的。

10.迦爾吉

　　在毗濕奴的十個化身中，九個已成既往，惟迦爾吉(Kalki)一個尚待出現。他將出現在當今我們所處的這個「爭鬥時」結束之時。照《薄伽梵往世書》的說法，這個時代敗象眾多，主要表現為，即使在賢者中，也已無人談及神明；再生者和人主都不再行祭——甚至也不再言及它。這時，無上的懲戒者就將出現。[23]迦爾吉的到來，不是為了實施教誨，不是為了前面數種化身意義上的拯救，而是為了處罰，為了摧毀，以達到另外一種意義上的拯救——淨化。《毗濕奴往世書》說，當吠陀經典的教導不再起作用，正法也已無人遵從，而爭鬥時的結束就在眼前的時候，大神(毗濕奴)的一部分將會下臨大地。他將作為迦爾吉出生在香跋羅(Sambhala)地方一個名叫毗濕奴耶舍(Visnuyasas)的優秀的婆羅門家中。[24]迦爾吉將是一位身駕白駒「天授」，手舞寶劍的戰士。他會掃除世上一切邪惡，為進入下一個「時」——「圓滿時」做好準備。

　　然而，儘管種種墮落腐朽之象在當今之世已是司空見慣，迦爾吉的到來在我們壽紀短促的人類看來，好像還遠。因為爭鬥時長達432,000年,始自公元前3102年。[30]如此算來，今天不過剛剛進入它的第六個千年紀。大概正因為敗象彰著，處處皆然，所以相信爭鬥時已屆尾聲的印度教徒所在多有，而宣稱迦爾吉降世，「非我莫屬」的，亦不乏其人。在自稱迦爾吉的人中，有一位十分著名，叫作薩特亞・薩依・巴巴。他宣稱自己作為毗濕奴的化身，將會給一個混亂而陷於崩潰的世界帶來和平與福樂。自1953年公開宣教以來，已有數百萬人成為他的追隨者。有一個名叫「世界覺醒基金會」的組織，宣稱真正的迦爾吉已經在南印度誕生，只有他才能改變世界。他和他的身邊弟子正在開辦學校，普及他們的信仰。相反，針對如上現象，也有很多人提出了質疑和批判。有人建立網站，專為揭露自稱第十化身的「迦爾吉・巴格萬」，指責他道袍加身，隱居叢林，建立學校，宣揚神蹟，鼓吹「迦爾吉崇拜」等，都是愚弄善良人們的把戲。所有這些，都是處於一定發展階段的社會對於古代預言必然會有的反應，特別是在印度這樣宗教氛圍濃厚的國度裡。

四、玄義籠罩下的毗濕奴

　　印度古代知識分子長於哲學思考，往往能在常人不經意的地方發現玄義，從而構建理論，乃至形成體系。它們又常和宗教相聯繫，成為教義。體系大者，便可樹立宗派，以至蔚成大教。相反，欲使一神統領一派，沒有足夠的玄學理論的支持，也難以立宗。因此，玄理之於神明，猶如精神之於肉體，是不能缺少的。

　　毗濕奴神和毗濕奴派也不例外。在毗濕奴周圍形成哲學氣氛的方式之一，便是以若干表面似乎相關的意義，附會在他固有的形像或者與他相關的一切有形物上。有人說，一個印度神祗的像就是一組象徵，可謂的論。對於毗濕奴來說,這樣的象徵主要地表現在如下方面。

　　毗濕奴的膚色是深藍的。古代印度的理論家告訴我們，這意味著他身量的無限和力量的無限，因為藍是天空、大海的顏色，所以總是與深邃、廣大、無邊相聯繫的。基於同樣的道理，也可以說，他在廣度上也同宇宙一樣，深不可測。

　　他的衣服是黃色的。黃色代表著他與土地的聯繫，象徵著地上的生命，也就同時意味著他能在必要時化身為人，下凡塵世，匡復正義，剷除邪惡。

　　意義更為重大的是毗濕奴的四臂四手以及手中所持的四物。在印度教中，多臂通常表示具有多重能力，多手錶示多種特質，能夠同時處理多種事情，展開多種活動。據說，毗濕奴的四臂代表著空間上的四方，同時也代表著再生人一輩子的四個生活階段即四行期、人生的四種追求即所謂四要，代表著四吠陀、四種姓。綜合說來，四臂和四手代表著毗濕奴特性中的遍在和全能。他手中的四物法螺、輪寶、仙杖和蓮花亦各有解釋。法螺的象徵意味最為重要。由於生於水中,它便使人聯想到宇宙未現之前的原初之水。由於能夠發聲, 它的聲響便代表著原初的創世之聲，也即意義神秘的神聖之聲「唵」。而「唵」又被看作是毗濕奴的呼吸，其吐納之氣，盡塞蒼冥。「唵」又一向被視為一切禱詞和經咒的根本。因此，法螺長鳴，便意味著傳播這一純潔和吉祥之語。法螺上螺線的迴旋，則像徵著太陽的升沈，表明毗濕奴與太陽有著密切的關係。多重螺線從一點出發，在一個曲面上不斷展開,，說明了宇宙演進的無限。由於法螺發出的是創世之聲，故構成物質世界的五種基本元素乃至後來出現的萬千事象，也產生於它。輪寶從根本上說是一件武器，具有飛去來器的特點，擲出後能夠收回。這是一件懲惡扶正的可怕武器，代表太陽，用它的萬丈光芒驅除黑暗，摧毀邪惡，掃滅無知。與此同時，它也暗喻著從不止息的時間之輪，循環往復的生命之輪，以及一切存在變動不居的自然特性。宇宙之於毗濕奴，正如輪寶在他的指尖旋轉。《毗濕奴往世書》還將輪寶比作人的心智，「其思維速度之快,任何強勁的風都比不上。」仙杖實為一根神杵，其名稱除「月光」外，還有「伽陀」。[31]它代表神、人世界的無上威權和懲戒之力。由於它被認為與迦利女神(時母)同一無二，因此，理論上，它又意味著時間之力。沒有誰能夠戰勝時間，所以神杵也能摧毀阻擋它的一切。輪寶和仙杖皆為武器，它們共同代表毗濕奴除惡揚善的絕對偉力。在毗濕奴像手持的四物中，蓮花的象徵意義比前述幾種更多。蓮花代表美、和諧、清淨以及創造力和自我實現。它出污泥而不染,乃是世上一切善的觀念的象徵，如純潔、美麗、富饒、光榮、真理、永恆等。這種潔身自好的性質，還傳達出了毗濕奴的某種啟示，即人們盡可以享受生活的快樂，卻不應沉迷於它，為它所羈絆。人的靈魂亦復如是，雖然生於並不完美的濁世，卻可以把完美當作目標來追求。蓮花的綻放，意味著潛藏在人類精神種子中的種種可能性的實現，甚至還意味著浩瀚的原初之水中生命的出現,以及其後的精神發展和宇宙和諧。坐在毗濕奴臍部蓮花的梵天為創造之神。這樣，蓮花便被視為創生的基質，靈魂的營養，成為創造力和繁殖力的象徵，乃至宇宙演化的象徵。毗濕奴手中的蓮花還指他的妻子吉祥天女。他要從她那裡不斷地汲取力量。吉祥天女的手中亦持蓮花。這蓮花同樣意味著美、善、幸福和幸運。總之，蓮花的身上凝聚了古代印度教思想家所重視的眾多積極美好的品性和潛質。毗濕奴手中四物，依印度教理論家的看法，又可依其作用而大分兩類：消滅邪惡者，輪寶和仙杖；庇佑信徒者，法螺和蓮花。

　　吉祥天女誕生於攪乳海時，後成毗濕奴之妻。她心地善良，永遠年輕，不僅代表幸運和成功，還代表氣質、膽力、果敢、純潔、完美、繁榮、子嗣和永恆的神恩。她的紅衣代表活力，為美麗、仁愛和女性魅力的象徵。她所佩戴的金飾則代表財富，包括精神財富和物質財富。[32]此外，她的身份和作用又常會因時因地而有所變異。在國王的宮殿裡，她是宮廷幸運女神；在普通人的家中，她是家宅幸運女神；在戰場上，她是變化莫測的勝利女神；涉及人的名聲時，她是名譽女神；慷慨施惠時，她是幸運女神；作為至高無上，予人福惠的神祗，她又是大吉祥女神。[33]她優雅賢淑，種種不同的女性特質同時集中在她的身上：女兒、母親、處女、愛人、姊妹，等等。作為毗濕奴的妻子，吉祥天女又會在毗濕奴下凡救世的時候，依其化身的不同而變作不同的女性嫁與他們。毗濕奴化身野豬時，她是迦摩羅[34]。毗濕奴化身侏儒時，她是紅蓮。毗濕奴化身持斧羅摩、羅摩和黑天時，她便分別是陀羅尼、悉多和艷光公主。印度教理論家認為,吉祥天女同毗濕奴綿延不斷的婚姻紐帶，正好指明了人類婚姻關係的神聖。「在印度，夫妻之愛永恆不朽的性質，就這樣得到了反復的強調。結果人們便以兩個人的婚姻結合為理想，視之為完美而又神聖的生活狀態。而且，一個男人和他的妻子一旦結婚，便應當廝守終身，因為命定的天意是不能違背的。」[35]

　　漂浮於原初之海的毗濕奴晏臥在千頭蛇王身上。蛇王濕舍本身也被看作是休眠狀態的宇宙。因為印度教相信，在舊宇宙已經毀滅，而新宇宙尚未創生的時候，原來的創造物並非徹底消失，歸於虛無。此時仍應有某種存在，以為舊世毀滅後的緒餘和新世賴以創生的胚種。此一存在的具體化就是蛇王濕舍。[36]而無邊的原初之海正可比作具有催生能力的子宮中的羊水。在這個意義上，大海可以代表神恩和意識——無神恩則無未來創世之事，而新世乃是意識驅動的結果;蛇王則代表時間、慾望、多樣性和幻象——創世在時間中完成，它是創造慾望的實現，新世無疑是多姿多彩的，然而它終為幻象。

　　至於與大神相關的其他諸物，也同樣各有說法。他的角弓據稱是所謂三大神弓之一，[37]象徵著帶有隨機性質的幻象之力，而可見的宇宙正是從這類幻像中產生的。他手中名叫，「歡喜」的劍是火神贈送的，象徵著知識和智慧，可以斫除由無知或虛妄而導致的邪惡。毗濕奴佩戴的勝利花環由五種花卉或五種珍寶[38]做成，代表著五種物質元素或五根，即五種感官。它還意味著對於神明的崇拜。而頸間的寶石項鍊則意味著他使崇拜者心中的願望得到滿足。頭上的冠冕是神力和無上權威的標誌。兩隻耳環代表著兩種知識：頭腦中的知識和憑直覺領悟到的知識。古代印度吠陀經典號稱「天啟」，其字原意「所聞」，是直接從上天「聽」來的啟示。「天啟」和另一類經典，所謂「傳承」，都是需要師徒之間口耳相傳的。將耳環與知識相聯繫，顯然同這種知識的來源和學習手段有關。毗濕奴的坐騎金翅鳥雄健有力，善於疾速飛翔。他被看作是吠陀知識傳播者，並能給人以勇氣。坐在蓮花上的四面梵天也在用其四口誦念四吠陀。梵天雖為創造之神，然而他身下的蓮花卻生在毗濕奴的臍中。由此，在毗濕奴的信仰者看來，他才是真正的宇宙本源。

　　三步跨越三界為毗濕奴非常之功，有關的傳說三千年前即已出現。然而到了毗濕奴崇拜盛行之時，這三步又有了新的意義。據說，他三度舉足，步履所及，並不止宇宙的有形空間：地、空、天，也達到了它的三種內在特性：物質、靈魂和因果。三步也同時代表著太陽的三個關鍵位置：初升、高懸中天和西落；代表著光的三種形態：日光、電光和火光。 [39]

　　以上諸說在毗濕奴的四周營造了濃厚的玄學氛圍，而其實際作用,則是通過間接的描述，建立起毗濕奴的神性理論。史詩和往世書時代的毗濕奴已經不再像吠陀神話一樣，簡單地是諸神中的普通一員，儘管他曾是因陀羅的朋友，協助他戰勝敵人，並因三步跨越地空天的傳說而受到禮讚。此時的毗濕奴不僅確立了他護持之神的地位，而且在他遍遊三界的能力獲得突出的推奉以後，更具備了遍知遍在，至善全能的品性，成為印度教中最受尊崇的大神。具體說來，通過附會在相關各物上眾多的象徵意義，婆羅門學者想要為我們展示的是如下這樣一位毗濕奴。他看似有著與人一般的形象，而實際上無論身體或能力卻都十分巨大，巨大到了無限的程度，為人的感官所不能測。在時間上，他恆久存在，永生不滅，即使在宇宙解體之後，他還會眠臥在原初之海，等待又一次的創生。在空間上，他既代表宇宙的潛存狀態，又代表它的創造和演進。他促成生命的出現，並為其後靈魂的發展提供營養。創世之後的他，則代表著構成世界的基本元素和由它們生成的萬千事象。然而,所有這觸之有形，聞之有聲的一切，卻並非真實的存在，而是毗濕奴有意示現的幻象。幻的機制，渾不可解，無論眾生，還是神明，都無法將它參透。[40]可以說，在由他代表的從無止息的時間進程中，一切都是被他創造，又復被他所毀滅的。因此，就個例來看，他是無往不利的懲戒之力；而在總體上，且就長遠看，他又是不可抗拒的時間之力。總之，世間事物得以成立，完全以他為內在根據。所以，他堪稱將宇宙維繫在一起的永恆生命。追本溯源，惟有他才是宇宙存在的終極原因。在人世間，他是知識和智慧的化身，也是一切善的觀念的象徵。作為仁慈善良之神，他輕責難而重施恩。信徒可以通過虔信而得其救度。作為人類的保護者和正法的維護者，他以保持世界的秩序和穩定為己任。每當世間的正法受到威脅和破壞時，他便會以化身的形式下凡，驅除邪惡，恢復正義。事實上，印度教是主張宇宙創生—存在—毀滅—再創生，循環往復，永無止境的理論的，同時也認為在一生一滅之間，世界是循著道德日見淪落，正法趨於衰微的方向不斷退步的。顯然，維持穩定的理論與承認遷變的理論是彼此相悖的。兩者之間需要協調。因此，印度教理論家告訴我們，其實，毗濕奴的真正作用，不在抑制世間出現的惡化傾向，而在防止世界在預定的毀滅期限之前由於邪惡勢力的膨脹而過早崩潰。到世界墮落得無可救藥，注定的解體就要來臨的時候，收拾局面的仍舊是毗濕奴。「一個週期完成了。一個梵天日[41]過去了。毗濕奴，這無上存在，感到有一股強烈的願望在心中升騰，要將已該廢棄的宇宙收回他那神聖的實體，而那純潔而又秩序井然的世界原本正是誕生於他的。現在，這位宇宙的創造者和護持者顯露他毀滅一面的時候到了。他將會吞噬那已經沒有再生能力的混亂世界，讓一切眾生解體——上至作為宇宙天體內在主宰和體現無限生命活力的梵天，下至最後一片草葉。山河大海、天神巨獸、精靈鬼怪、動物神明，以及人類，將一概被這無上存在所收攝。」[42]由此可見，儘管理論上毗濕奴為護持之神，如前所述，而實際上隨著毗濕奴信仰的發展，他很快就同時兼有了創造和毀滅的功能。毗濕奴的呼吸被說成是世界創生和解體時的美妙樂音。他已經成為一身三任的全能之神。[43]

註

①羅波那的母親吉吉悉羨慕他的異母兄財神俱比羅聲威顯赫，遂攛掇羅波那努力追趕。於是羅波那修煉起嚴厲的苦行，以求大神梵天的恩典。他坐於五火之間，一萬年入定不食，後又於每千年向火中擲一頭顱。到只剩下一顆頭顱時，梵天出現，許他提出要求。他要求長生不死，讓神明、龍蛇、夜叉、羅剎等一概不能殺他。梵天應允。故事見蟻垤著，季羨林譯：《羅摩衍那・後篇》第九、十章，載《季羨林文集》第24卷，江西教育出版社，1995年。

②Bhagavata-Purana,IX.10.51～53.

[31]前面談到過伐樓拿贈杵。這裡又有一個完全不同的杵的來源故事。伽陀是一個阿修羅，常自恃武力高強而給人間帶來禍害。他又以慷慨好施著稱，有求必應，不問其是否合理。毗濕奴擔負起解救人間危難的重任，遂裝扮成婆羅門，前去向他索要身骨。伽陀聞言，立即剖開皮肉，以骨相贈。後工巧天利普用它為毗濕奴製成一桿無往不利的神杵。此杵亦隨之而名「伽陀」。

[40]幻(maya)一字源出於動詞√ma，意為測量、 安排，如建房前的地面設計、草樣的繪製，引申而有創造、製作、構型、展示等意思。作為名詞，maya便自製作、展示而又派生出巧計、法術、幻影、幻像等義，後更用來指顯示幻象的能力，即幻化之力或稱幻力。諸神常可通過幻力以顯示其微妙本質的不同方面。然而，他們本身又是更大的幻力的產物。後者不僅創造了諸神，而且創造了他們在其中活動的宇宙。一方面，幻是存在，即遷變不居，可以感知的一切，包括我們自身，是宇宙實體被動方面的表現，也即幻象。另一方面，幻又是無上創造之力，即使得前述一切顯現出來並予以激活的能力，是宇宙實體能動方面的表現，也即幻力。總之，對於宇宙現象來說，幻既是原因，也是結果。毗濕奴號稱「幻之主」。惟他能通過幻力，在宇宙規模上示現幻象，「而其深邃，則連生於蓮花的梵天，以及因陀羅或濕婆，都不能測」。

[41]1梵天日=2劫；1劫=1000大時；1大時=12000天年；1天年=360天日；1天日=塵世1年。1梵天日是一個創造-毀滅週期。其白晝盡，則宇宙滅；其黑夜盡，便再創生。

[42]前引Heinrich Zimmer書，第36頁。

[43]《毗濕奴往世書》第一部第二章第二、四兩頌詩在這一點上說得非常明確。這兩頌是破滅仙人對毗濕奴的禱詞：「歸命，婆藪提婆之子，你這金胎、訶利、商迦羅，你這救度者、世界創造者、護持者、終結者！……歸命，毗濕奴，你這無上靈魂，世界之根，世界的創造者、護持者、毀滅者以及構成者！」” (見Vishnu Purana, edited and Revised by K.L.Joshi, Parimal Publications, Delhi, 2005, p.6)這裡婆藪提婆之子指黑天，即毗濕奴；金胎指梵天；訶利指毗濕奴；商迦羅指濕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