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歸曆六十八年_麻薩諸塞州_艾賽克斯郡_一月二十八日
格林威治時間：二十一點五十分整
屏息凝神。穿著格子襯衫的男性前傾身體，他的目光在這十分鐘內沒有移開面前的螢幕。跨洲的連絡網路發揮了最大的功效，它良好地傳達了喜訊。
當然，要不是得到完全的隱蔽性，這項舊時代的技術肯定會被學院的委員會統一廢棄。
現在要監控這種上世紀的設備已經不容易了，不論對政府，或是民間的業餘人員都是。
高解析度的螢幕似乎將真實的色彩變得更像電影，一部動作片。在液晶畫面的世界裡，頭骨奇特的年輕女孩躍上空中，準備給竄逃的怪異男人最後一擊，卻戲劇性地被鏡頭之外的子彈擊落。
一切都是被側錄的。透過拉賈塔．班楊耳際的攝影機和狙擊步槍同步，這樣珍貴的影像得以被保存。但這些都無關緊要。
他身受重傷。阿米塔奇明白這一點，於是再一次與拉賈塔通信。內容不外乎是關於從西北非過渡而來的怪異種族，那些以精神為糧食的陶瓷生物。
這已經不是阿米塔奇第一次見過這些異類了，事實上，每年都有十起以上的神祕生物在世界各地被目擊：復活島、格拉斯頓伯里、西伯利亞，還有更多地方。
不論是毒品致幻下的錯覺，還是在荒廢許久的小鎮路邊，在荒煙蔓草之下見到的晦暗，那都是對人類常識的侵害。
做為根絕人類與它們接觸的崗位的一職，阿米塔奇一向以工作為榮。他絕不是一個夢想家，但卻仍在「大學」的觀測機構待了將近三十年。自畢業以來，阿米塔奇對於母校在私底下進行的研究所抱持的熱情沒有減少過，他的論文也和這些脫不了關係。在外頭混了兩年的日子過後，大學又將他找回，給了他模擬和追蹤這些異物的工作。
他很喜歡自己的學校，一部分是因為很少有地方能夠半個世紀沒有太大的變化。即使是作為眾神之山的珠穆朗瑪峰，在基地營之上的區塊，仍需要消化每年至少十二噸的排泄物和人造垃圾，而且極少人會願意去帶走它們。地貌就這樣隨著減少的雪和糞尿的汙染，變成了不堪的環境。
慶幸的是，這份工作鮮少跟其他外人接觸。能夠待在自己的研究室，和曾經的前輩共事，對他來說是再幸福不過。阿米塔奇很討厭開口，尤其是談到自己的專業。礙於學生時期的社會風氣，縱使「大學」一向以符號、神學和生物學為人讚賞，但異星體的研究始終不被當時所看重，再加上他的口吃。只要一開口，阿米塔奇不禁要再一次承擔起被忽視的恐懼。他試著改變，而這所大學接受了他的努力。
嵌進木桌的圓形螢幕一台接著一台，填滿校內天文台五樓的大半空間。撇開假日的原因不談，在這個時間點仍在值班的人本來就不多。
自緊惕中鬆懈，阿米塔奇打開隔壁桌上的檯燈，在堆疊得毫無美感的紙本文件中翻找，他找到了需要的資料。長形木桌沿著階梯般下降的空間列隊，看起來像是巨人的台階。
塑膠的檔案夾用鐵環串起了報告。雖然說是報告，但絕大多數是沒有公開的隨筆紀錄和剪報。
在一旁看著他的是芮．芳庭，應屆的學生之一，主修神經科學。符號和西亞語言系的貝爾．米蘭也陪著他。
「我做了一次聲紋比對，助教。」貝爾開口，「雖然說聲道的構造一致，但我還是搞不懂，緣舌種有這樣的本事嗎？」
「這麼說來，她的眼睛也有探討的空間了。」芮補充。
「等下再說。」阿米塔奇移動面板上的手指，讓高倍率的鏡頭捕捉的影像放大。那是在陶瓷皮膚的男人化成彩雲之前拍下的，緣舌種少女的身影佔據了大多的畫面。它顯示的是少女深邃的瞳孔，還有些微變色的頭髮。阿米塔奇示意要兩人過來，他用筆畫著螢幕上泛紅的髮根，「這是權能的排斥反應。」他說。
「神經末梢的突變。雖然是可逆的，但往後的恢復過程只會越來越困難。」
「還有她魔眼的問題。」芮說，「雖然現有的紀錄沒有提到過關於這種載體的實際案例，但我們或許能把兩件事連載一起。」
「哪兩件？自由改變物體形狀，還有講英式英文？」貝爾雙手抱胸。
「後一件還能用常理解釋，前者就很有難度了。」阿米塔奇喃喃道，「畢竟就算是這裡，在外星的領域方面的書籍還是很有限。我想權能的力量應該只夠達成其中一件，而語言的理解力應該能夠歸咎在這之上。」
「是的。不論原生地區，還是〈帝國〉的官方語言，舌音的原理都和絕大多數的自然語系不同。考慮到時間的長短，要學習和習慣大相逕庭的發音沒有這麼容易。」
「何況語言不通。」芮將手中抱著的檔案夾放在沒有啟動的機台上，從裡面抽出幾張紙。
「另外，我剛才去了電算中心一趟。梅爾第興奮到把其他研究生都挖起來了。」芮把紙張交給阿米塔奇，「他說，外派人員的裝置電力很有限，接下來溝通的機會應該不多。要是再沒辦法將香巴拉人的樣本帶回，最少要把緣舌種的魔眼切下來。亞留斯塔教授不接受空手而歸的結果。」
「那盆景實驗怎麼辦？我不明白，他到底有沒有搞清楚這次活動的重要性。」阿米塔奇有些惱火，「模擬器已經完成將近七成的環境結構，要造出那樣的條件不難。剩下的部分，少了活體的樣本沒辦法進行。雖然我們明白成功的機會不大，但這次失敗，意味著學校持續三十多年的研究會直接泡湯。委員會早就不想再撥預算過來了。」
三人沒有吭聲。
「不管怎樣，在這之後就是備戰期。」阿米塔奇做出結論，將閱覽室中央的大螢幕打開。
「就算不是首當其衝的那群，我也知道亞留斯塔也為這件事準備了很久，不能再發生差錯。」
軟性螢幕的亮光點燃了本來黯淡的空間，讓貝爾產生一種身在海底平原上，看見發光的掠食動物的錯覺。這就是他為什麼喜歡這所學校。年幼時，在祖父母口中得到的神秘在這裡昭告了存在。都市傳說，神話和怪談，對於這所教育機構而言並不只停留在文化演變的討論，或是口耳傳唱的奇話。
「從佩特拉開始的動亂，不應該被媒體曝光。」阿米塔奇說道，「他們像跳島似地轉移地點，最後橫跨整個亞洲。但我們始終沒有理解這樣的用意。」他用有些捲起的襯衫衣角擦手。面對這樣的情況，他顯然是在想方法解壓。但過去以來的五個小時確實累人，也不該把輪班制的十餘位研究夥伴再從床上挖起來。
「抱歉，你們也有各自的生活要過，等下就離開吧。我自己等觀測人員來就好。」
「我想也是。」燈光倏地滿開，照在圖書室的桌椅和書櫃上。青年闔上門，推著輪椅自不遠的門口走來。
每次看著人通過這段路，阿米塔奇的腦海總會跑過同一個想法：能夠走在這條通道上的，都是在為自然最後的神秘做貢獻的人。那是亞留斯塔．所羅門和溫拿，另一位阿米塔奇。
「到底要什麼時候，這棟大樓才能夠加裝電梯？」穿著寬鬆服裝的亞留斯塔停下腳步，他顯得很無奈，「別這樣對待溫拿教授這樣一個殘疾人好吧？」
「無所謂，畢竟苦力的工作與我無關」端坐在皮墊上的溫拿笑著，拿下頭頂的矮帽。
她是昆遜．阿米塔奇的叔母。
「你們通知的人就要到了，接下來交給這群中老年人吧。」亞留斯塔棕紅色的短髮和藍條紋的白衣不搭。他看著貝爾和芮，在半推半請之下讓他們離開這裡。
溫拿在阿米塔奇的接手之下，從還算空曠的座椅區移動到電腦群前。在燈光下，她的五官和皮膚都比起白日之下來的衰老，但卻沒有高齡者常有的頹敗氣息。溫拿的眼神深沉，目光快速的掃過螢幕和桌上的物件。
「和青藏區政府的交涉很成功，維和軍妥善的在拉薩開始鎮壓。」溫拿搖了搖手，「從大局來看，這樣的指示沒有問題。畢竟香巴拉的雜種現在最繁盛的就是那裡。」
「幹嘛不多派幾個人去土布加？那也有研究的價值在。」亞留斯塔建議。
「不，」阿米塔奇抓著臉頰，「首先，拉賈塔是自願的，再說我們也沒有太大的把握。撇開往土布加的人員撲空可能撲空不談，要是有太大的動作，你覺得當地的記者會放過我們？」
「交給維和軍更好。他們接獲的命令只是鎮壓邪教，能拘留投降者就再好不過。」溫拿告訴亞留斯塔。
「問題不只這個。還有，你剛才跟我的學生說關於魔眼的事情……」
「那只是一個假設，我認為它值得我們納為己用。」
「絕對不要，」阿米塔奇搖頭，「你知道規矩的。我們打死不使用非人領域的手段來做事情，你忘記敦威治的狗屁事了嗎？」
「沒時間討論這些了，」溫拿打斷他們的談話，「一切還在控制內的時候，就該好好把握。首先，讓拉賈塔確認雙方的死活，緣舌種優先於香巴拉人。」
「好主意，維和軍一定捕獲了很多活體，我們不會缺的。」
「然後再用學術名義跟他們引渡！」亞留斯塔也加進來。
「停下，」溫拿揉著太陽穴，接著十指交握，「我們並不是在搞地下買賣，別這麼興奮。」
「沒錯，但是…..」
「溫拿叔母說的對，這畢竟還是研究，不該這麼躁進。」阿米塔奇走向長桌列最前端的電腦機台，盯著上頭的圖像，接著放大。蘿拉利昂─繆斯．卡拉漢的影像側寫，連同她在SSA裡登錄的資料一併被擺在那裡。
「你是剛吃了安眠藥是不是？」亞留斯塔叫道，「我等了六年，總算有個能夠證明理論成立的事情出現，你卻叫我冷靜一下。」
阿米塔奇又抓了抓臉頰，他的刮鬍刀刮傷的地方。「也是。你還可以再開心好一陣子，希望這有助於你在接下來更加賣力。這是向委員會證明自己的好時機。」
「我沒把那些傢伙看的太重，不管他們給不給錢。」
「你認為少了他們的庇護，學校的研究不會被聯邦的情報單位瓜分掉嗎？」
「假如一條狗叼走了館藏的死靈之書，會發生什麼後果？」亞留斯塔反問。
「這個比喻不對。聯邦的人就算不懂我們的研究，他們也有辦法找到解釋價值的買家。」
「這不該由我們下決定，最起碼現在還不行。」溫拿抬頭看著螢幕，「我能再看看其他影像嗎？拉賈塔應該不只拍了這些。」
阿米塔奇走過來，推著她抵達大螢幕右邊的主機，接著停下腳步。
「從學術的角度來看，有效資料的增加確實值得開心，但在那之後才是關鍵。」
「看著辦吧，畢竟我們也不在現場。拉賈塔要怎麼做，是他自己選擇的。在做事的方面，自由是本校的風氣，一如既往。」亞留斯塔看起來很輕鬆，他在最前排的長桌拉開一張辦公椅，如釋重負地坐下。
實際上他不比自己看得開，阿米塔奇知道這一點。要是失手等同於白費。
「榮譽會是你的，亞留斯塔。」溫拿看穿他的焦慮。說道，「關於香巴拉人的生態，沒有幾個人懂得比你多。等到樣本取回後，照原先談好的保存，接著開始清倉。」
「要是地下空洞論真的成立，後續勢必得跟其他團體交涉，想辦法壓下消息。」
「有必要在意嗎？我不認為SSA的負責單位會為難我們，他們也只是民間組織而已。」阿米塔奇語帶保留，「當然，掌握地球上九成左右異星體活動資料的民間組織。你懂的，除了大頭症之外什麼都好談。」他搖搖頭。
「眼下是不必。」溫拿回答他，「我相信他們明白事情的重要性。要是出現一個比起人類，還要更像是萬物靈長的種族存在，人類的自我認同會產生什麼問題。」
「就算到證明事實的這一步，手邊的資料也還不足夠。」亞留斯塔說道。
阿米塔奇想補充點什麼，但似乎沒有多餘的時間。他能夠猜測拉薩正在發生的事情，維和部隊即使和政府合作，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封鎖所有的資訊管道，阻止關於陶瓷人種的影像和消息散布出去。要是沒有辦法搶在新聞業張揚口舌之前完成研究，不論是香巴拉人還是自己，最後都沒有好日子過。
研究最後的目的就是保護神秘。正因如此，才用薩拉坦這樣的生物來代表學校，他們乘載著星球與後繼者之間的平衡。
拉賈塔從網路發來消息，自己正沿著河道移動，SSA一度發現了他，卻又追丟了。
「他們很擅長弄丟東西，像是自己的尊嚴。」他的聲音從檔案裡傳出。
「別浪費電，拉賈塔。」溫拿托著臉頰，說：「現階段需要你接近緣舌種，越近越好。眼睛看情況處理。」
「我想她需要幫忙。」拉賈塔自言自語，「可能要等一下，比如一、兩天左右。」
「這夠久了。」亞留斯塔開口，「有必要的話，尼泊爾有預備的支援可以用。通訊的管道是一樣的。」
「儘管如此，我還是想先靠自己。」拉賈塔回答。
溫拿點頭。她明白拉賈塔對於這件事的堅決，會比起窩在研究室的書堆裡的在場人來得強烈的原因。
任何人都需要一個答案，在做任何事情的時候。就好比拉賈塔吧，他需要有人，最好是自己，來解釋有關於已逝祖父的所有心血沒有白費。
「好吧，祝你好運。」溫拿沒有把目光移開，儘管拉賈塔看不見螢幕的另一端。通訊結束了，但它仍在溫拿的腦袋裡圍繞，繼續進行……
她想做個合情合理的結語，好讓進程繼續下去，不過一切都顯得蒸騰。現在，溫拿估計她得晚個一小時再睡了。
＊
沒完沒了。Owl只覺得腦袋充血，眼睛因為峽谷的風而感到乾澀、發脹。
剛才他試著往巨猿萊頓移動的反方向尋找人類的跡象，只是對方比起他們預想中來的快速，在驟失的腳印下離開，甚至沒聽見交通工具的聲音。
從二十年前以來，也就是Owl出生的年代，識別人體的監控系統便開始替廠商賺進大把的鈔票。這最初是作為軍事用途存在的保險機制，為了減少地區政府的軍備的能夠流向非法市場和地下行動的可能性，久而久之，也就從國防的領域擴張到民間，甚至連汽機車、超商購物和公共運輸上都能看見這種裝置的存在。
但早在那之前的二十一世紀初，作為共產國家而存在的中國就已經將系統實施在經濟特區和邊疆民族的高危險區域，Owl所在西藏就是其中之一。某種程度來看，或許這個政權還擁有微乎其微的理性，才會對當地的潛在不安因素產生恐懼。
對他們而言，不是自己的，也不是用正當手段得到的領土，自然有高度的反動意識，但Owl怎麼也想不透，究竟是發生過什麼樣的前例，才會讓當時的指導機關投入這類有損人權的監測工具，只為了取得幾塊隨時都有可能脫手的領土。
也有可能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因為相較於正義，惡可以不需要理由。
但此時的Owl並不想知道對方的理由。打從蘿拉利昂被槍械擊落的十分鐘以來，這已經是第四次的巡視。即使到這一步，也沒有看見太大的進展，這只證明對方早就已走遠。
比起這個，更麻煩的是蘿拉利昂的失蹤。
他暗暗咒罵。現在必須報備和處理的事情已經很多，只希望情況在不斷增加之下不會失去控制。Owl嘆氣，接著放輕語氣回應埃克利的通訊。
他已經向小隊報備過記者的加入了。就在稍早，他與百慕達還未抵達預定的峽谷邊緣前，萊頓的嗅覺已經將青藏民報的文書人員黨合澤，還有他剛下班又突然上工的同事聞個清楚。牠在泥濘的路上停下，接著回頭衝刺，在一個躍起過後落在黨合澤的老車頂蓋，成功地迫使車輛報廢，受擠壓而變形的門當然無法讓車內的兩人逃生，只能蜷在車裡，驚懼地承受萊頓書櫃般壯碩的手臂不斷搖晃車體……
自達爾文的時代以來建立的生態理論正逐漸被破壞，這些年來，生物領域前端的先驅總渴望理解，甚至研究從未出現過的異星體的基因，將他們和地球現有的智慧生物進行轉殖的工程。萊頓就是最好的例子。以西部低地猩猩為主體，轉移水熊蟲和一種不明的異星體基因而完成的猿類，就是萊頓在機構的報告上登錄的身分。
即使是現在，要解明那種未知的序列仍然有一定的難度。最大的問題是在於植入的片段接合不完全，由於限制核酸酶並沒有良好地切割DNA長鏈，間接導致了外來基因片段的部分缺漏。
礙於基因標的與外來DNA的接合出現破碎，即使是智力接近人類的靈長目生物，也多少受到先天的錯置而產生大腦發育不全的跡象。事實上，Owl自己也不清楚，萊頓在智力上的缺失究竟是基因工程的失敗，又或是那種來源不明的嗜熱性異星體基因所致。
事實上，打從非法的走私行動中救出萊頓過後，Owl就沒有再執著於釐清牠的遺傳組成，採樣組的人員也適當的給予牠該有的空間。不論是基因本身，還是從牠粗糙表皮的氣孔時不時冒出的可燃氣體成分，早就不是需要特別關注的問題了。
「想來一份現炸的人造人肋排嗎？我請客。」他無奈的看著百慕達。
青年回望著他，翻了個白眼。他將手中的通訊裝置關上，「這很尷尬，貓頭鷹先生。何況我們沒有骨頭那種東西。」
「如你所見，我們追丟了。我真不敢相信，就這麼一條路可以上去，有兩個拿著媒體用攝影機的中年人待在那裡，而我們竟然找不到一個應該待在這裡、拿著大槍的傢伙。」百慕達顯得很急躁。
「還有蘿拉利昂的部分。葛城跟VSBR早早下去河道找人，綠騎士也用無人機在周圍晃了一輪，連影子都沒有。」
「這是真不怎麼樂觀。」Owl抿起嘴，叫回萊頓。他再次把膠囊狀的容器打開，巨獸血液內的藥劑發揮作用，將牠龐大的身軀轉化為光粒子，它們指向性地流入膠囊。
「這怎麼發生的？」百慕達開口，試著在自然侵蝕而成的岩石徑上摸索，找尋最後的機會。「如果有人扛著一把步槍在山裡行走，這種開闊的地形怎麼可能沒有人看見。」
「好了，我想到一個解釋。」沿著直聳的山壁，Owl摸著腰間側袋裡的膠囊，接著說道：
「我們錯過了他。」
「廢話。」
「不，我說真的。要是飛在空中的傢伙是這個槍手的目標，他怎麼可能在排除障礙以後拔腿就跑？那種彩雲──好吧，那團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的東西移動的很慢，而從槍械的後座力來看，我肯定是狙擊步槍沒錯。既然如此，就不可能是因為沒有彈藥而撤退。」
「嘿，慢點、慢點！我都亂了。他怎麼可能知道蘿拉利昂會在這裡……甚至是知道有這個人？」
「好問題，也許我們可以跟他本人問問。」
「幹，我看你難得擺出一副謹慎的樣子，結果你又把話題毀了。一句話，你現在要不要下去找。」百慕達嘆氣。
「沒幫助，」Owl試著用通訊器聯絡山壁另一側的韋恩，「水流不是很快。就這個時間而言，綠騎士的無人機足夠飛行將近一公里左右了，但是葛城還沒有回應。」
「我沒什麼概念。」
「你是士兵的機種，腦袋裡沒跳出任何答案嗎？」
「好，我想人沒了。」百慕達的臉色沉了下來。實際上，相較於擁有完全肉身的人類，大多數人造人的表皮都只是薄薄的一層組織，裡面既沒有血管，也沒有神經。因此表情實際上不會有太大的變化，「但不是死了的那一種。」
沉默如漣漪漸廣。Owl不安地砸嘴。
「我們先假設她被什麼人帶走了吧，村民啦，巡視員警之類的。這都有可能。」
「我看熟這邊的公職巡邏表了，在作戰會議的時候。」百慕達看了一眼群山，陰翠的它們彷彿隨著主掌自然的祖靈在躁動，發出訕笑。
「這個時段剛好沒人。」百慕達覺得不舒服，一部分的成因可能是他裝著糌粑的消化道開始產生保護零件的反胃機制，或是他真的對環境的壓力感到不快。
Owl沒有對他表態。也許他覺得這樣比較好，現在過多的猜測或動作都會增加處理事情的難度。
離開岩洞，沿著有些陡的山壁，雙手併用地爬回上頭停車的地方。整個岩石的結構很微妙。沿著舊有的冰川侵蝕而成的溪谷末端並不是特別高聳，正好適合節慶或假日搭乘交通工具，甚至是公共汽車都能輕鬆的開上產業道路。
經過萊頓摧殘的小轎車和兩片脊椎長的浮空板就擱在半山腰的簡陋停車場，沿著用油漆劃分的停車格走到山壁邊緣，一旁就是條不起眼的天然通道。大約半米寬的石道隨之下降，只要走幾步就能抵達這個岩洞。
某種程度上，這塊區域給Owl的感覺更像是同為東亞的西安，龍門石窟也擁有類似的人為設計。
就去和埃克利會合吧。
他們踩上滑板，告訴待在車內的黨合澤應該開往的地方。Owl堅持要找一間車廠，替這輛破車修繕應該補償的部分。頂蓋像被落石擊中般凹陷，而引擎蓋也沒辦法完好合上，因為萊頓在不久之前就是緊抓著車體前端，像起重機一樣上下拉扯。
「呃，那個倒是其次啦。」黨合澤搖下車窗，他的臉上泛著油光。仔細想想這段時間以來，他們都聽話的跟著自己，也沒有額外清理外表之類的，這讓Owl有點尷尬。不管是汗還是水氣跟油脂，似乎都積在他們的臉上。
「總編要我們盯緊這次的事情，再加上失蹤的人裡面也有職員，」黨合澤拉著衣口，用領子擦了擦發癢的喉嚨，「難得待在離第一線這麼近的地方，我也想好好發揮一次。」
Owl摸著下巴，突然間，他想起什麼。「等一下，你們該不會剛好找不到一個作家吧？」
「這個嘛……」黨合澤旁邊的同事的臉抽搐了一下，過後他們彼此對視，接著開口。「說失蹤也不是，他最近確實很少來開會──呃，好吧。從前兩個禮拜開始，我們聯絡不上他。」
百慕達愣了一下。「警察呢？」
「你覺得地方請你們來是為了什麼？」
「簡單來說，有外在的勢力盯著他們。」副駕駛座上的許杰庭開口，「那些來路不明的傢伙警告公家單位，叫他們不准介入這次的失蹤案件。關鍵是他們照做了。」
「只限制公權力而已嗎？」百慕達聽得很清楚，「所以政府外包了我們過來處理，對吧。」
黨合澤疑惑地望著他。「你們都沒有接到類似的消息嗎？」
「喔，委託的文件當然有。但是我以為……」
「我不是指這個。」車子的引擎發動，在原地怠速的舊款YARIS轎車發出不健康的運轉聲。
「你們知道政府在拉薩幹了什麼事嗎？」黨合澤有些不可置信。
「現在嗎？我不知道，應該有維安的宣導或疏散之類的，要不然沒理由不派人過來，這可是跟地區政府顏面有關的事情。」
「你們被誤導了。或者，該說你們做的功課不夠充分。」許杰庭顯得有些輕浮，他從置物箱裡拿出衛生紙，擦嘴角的傷口的污漬。那是泡疹。
看來他的睡眠比起我們的準備還要不足。Owl聳聳肩。
「這跟隔離的政策有關。維和部隊在拉薩北邊開始強制驅逐當地居民，而且調派裝甲車和機械工兵。」黨合澤吞下口水，看著門外的兩人，「你知道的。半個世紀以前，這裡的第一次獨立戰爭發生時，北京也允許投入這種機器。」
「噢，」百慕達眨眼，滿不在意地說著。「聽起來真盛大，足夠當作政府無視我們的理由了。」
「我真的很無言……等等，莫西干小哥，你這位同事是人造人嗎？」
百慕達看得出來他們大感意外。或許是習以為常的關係，他幾乎沒去在意關於人類本身的歷史太多，同樣也不把他們當作高普通動物一等的靈長。
他在象徵肝臟之星誕生。自然會把宙斯，原始印歐語系下的天神之父有關的事物讀個幾遍
──如同大多數對行星名稱本身感到好奇的人一樣。但除此之外則些少涉獵。
這樣的觀念在SSA內部是被默許的，畢竟構成這個系統的並不只有人類本身。
對他這種第二世代的人造人來說，智慧人種的充其量就是統治行星的一種動物。他不會因為上一代的仇恨而對無關的其他物種表達憤怒。即使人造人之所以獨立於人類，責任有過半要歸在二十一世紀末開鑿資源衛星和錯誤的驅逐。
那麼，這位大德對於人造人有什麼意見呢？他摩拳擦掌地想。
Owl在黨合澤的視線死角內，用手指扣緊百慕達的手腕，避免他一個失控就衝上去講他的道理。
「呃，如果你在我們這一行裡看到不把人命看得比地球還重要的，那沒錯。絕大多數都是。」Owl挑著眉毛，把臉貼近駕駛座的窗口，「習慣吧。你看的見的一切對我們來說，都沒有絕對邪惡的種族。」
「他們能算是一種生物嗎？我是說，最基本的族群？」
「也許人造人彼此之間沒有血緣關係，但只要同樣出生在一個環境，而且族群認同一致，我覺得就沒必要去扯什麼學術上的定義。他們的歸屬再清楚不過。」
聽完Owl的發言，車內的兩人臉上有些思索的神情浮現，「這個嘛，」黨合澤搓著長出鬍渣的下巴，「如果有一天，我需要關於人造人的報導時，我可以引用你的話？」
「請自便，要當作你自己想的也行。」Owl簡單地答覆他後，將口袋裡的軟性螢幕攤開，擺在黨合澤面前。
「好吧，」百慕達的聲音很小，「剛才謝了。」
「什麼？」許杰庭顯然沒聽清楚。
「呃，他是說如果你們要繼續跟著，我們不會阻攔。」他說道，「今天的狀況我已經告訴指揮階層的人。沿著公路下去，在市區裡有修理這些舊型車的……」
「我知道。」待在副駕駛座上的許杰庭開口，「我前幾個月來過這裡。」
「我猜猜看，那個時候還沒有失蹤的消息傳出來？」百慕達提問。
「不只那個時候，現在也沒有。」黨合澤翻了白眼，「信不信除了你們，沒有其他的外國機構承認，他們得到消息？網路上的報導很有限，就算不是第一手的消息，那也是撿我們家報社的內容再利用而已。」
「我認為不只公家機關，其他的新聞媒體也有受到有限度的干預。」
「不對，」Owl搖搖頭。「那你們怎麼還能在事發之前寫出這些報導來？」
「高層可能把外來的警告無視了，也沒有告訴底下的部門。」許杰庭說道，「不知者無罪嘛。再說，既然這不是公開的規劃，代表它缺少該有的正當性。」
「唔，這肯定不是有系統性的計畫，最起碼在程序上有漏洞。失蹤的高峰點就在這裡的山區。在拉薩，政府開始不明的驅離跟後續的武裝活動，恐怕是要消滅什麼勢力，這才是問題真正的核心。」黨合澤接著說。
「再看看我們一直以來的採訪吧，或許我們已經被主觀的意識牽著走了，才會開始深究員工失蹤的原因。這樣一來，其他小型的媒體業者已經閉嘴，而規模較大的我們又在自私中失焦。那麼，維和部隊就能在輿論封鎖的情況下達到他們真正的目的。」
「那會是什麼？有什麼比起幾個怪異生物在領土內隨機擄人來的嚴重？」一會兒後，百慕達說道。
「更多的怪異生物。」
「或者他們的據點，或老巢，或什麼的。」許杰庭一時找不出適合的措辭。
「別在瞎扯了，現在的問題不是這個。」黨合澤回應他。
好一段時間，誰也沒再開口。Owl默默的用手指在螢幕上指出下山的路徑，接著向黨合澤為先前損壞車輛的事情道歉。過後，他和百慕達，以及兩位青藏民報的記者準備下山──至少，先和天然峽谷對面的隊伍會合。黨合澤還打開了電台，年輕女性的聲音從面板上方的喇叭流出，正常不過地播報各地的氣溫和降雨與否。
「我其實蠻意外的。在拉薩發生的事情，直到這裡為止都沒有人提過。」百慕達最後說，「這必須跟教授討論，對吧？如果事情和我們猜的一樣，那邊的鎮壓已經開始了。」
「等蘿拉利昂的事情告一段落再說。」Owl板著臉，在懸浮載具的上頭站穩雙腳。「這需要一段時間吧，」百慕達說，「教授那邊似乎急得跳腳。葛城傳來回報，蘿拉的外套似乎掉在下游的河道邊，追蹤器也被發現在一旁。聽起來好像很慘，但是附近沒有任何血跡，至少無人機檢測不出來。」
「建築物呢？附近有沒有住家之類的房子在？」
「就算有，槍手也不一定會躲進去吧。」百慕達舉起手臂，用直立的手掌往前甩了幾下，向Owl示意往前直行，「話說回來，你不用擔心葛城一下嗎？她剛才情緒聽起來不太穩定喔。」
「算了吧，她沒有你想的這麼脆弱。還有，你就算殺了人也是一派輕鬆吧，少提不是切身體驗的事情。」
「你剛才不也長篇大論有關我們的認同感，不是嗎？」百慕達苦笑，「我們不過就是半斤八兩。」
「是啊，確實沒錯。」Owl喃喃道。
從身邊不斷離去的風帶著水氣，與眼前的景象一同拉伸並被拋到腦後。兩個人影，一輛轎車，就這樣在西藏邊陲的淺山移動。
他想起蘿拉利昂的魔眼，還有在咫尺迸發的狙擊步槍的響聲。
失蹤、異教、政府軍和外部勢力……希望市區裡的修車廠技術夠好，我們除了時間之外什麼都不缺。
創作內容
LostHorizon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