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送中的一個故事

躁動不安的13歲。

兩個月來，我在示威抗議活動中看過他兩次。他，只有13歲。

第一次，在光復沙田那一晚，廝殺新城市廣場過後，抗議前線的人，怕被大規模搜捕，膽戰心驚，紛紛急步逃到大圍、車公廟、第一城站。那一晚大圍站外，特別多義載。

「荃灣順風車，三個位」，有個7人車司機在站外叫嚷。遠處，一個身型瘦削，成人口罩蓋過半塊面，一拐一拐的人，逐步靠近，原來是個少年，他的腳受了傷，小聲問：「我只有二十元，我住在港島，可不可以載我去比較遠的地鐵站，不想留在這裏」，那個男生問。

因為他要上前線，連錢包都沒帶，又說不知道看了甚麼攻略，認為不帶身份證明文件會比較好。

「你的腳…沒事吧？」，眾人問。
「警察突然在商場中間衝進來噴胡椒噴霧….被噴中後急走時扭到….好混亂」他聲音顫抖，不過清楚交代過程。
「先上車吧」等不齊人，一行5個人隨即開車離開。

我開始問問題，「你在讀國中嗎？(因為他人長得比較小，看起來甚至會覺得他在讀國小)，為什麽自己一個啊？你家人呢？有沒有朋友一起過來？」一口氣問，男生好像有點嚇倒。但對著一個身高只有150，凌晨出現在示威現場，還要上前線而弄傷，整件事，我一時間難以消化。

「正在讀國一，升國二，我跟家人說去了朋友家，不知道我去了沙田」，他續說，關心時事的朋友不多，只會玩遊戲的朋友就很多，「學校好多普通話同學，他們根本不會講這種事情」，我懂，不是語言障礙，而是說普通話的人，9成9都是新移民，「他們的世界，對這個地方，只是吃、上學同玩遊戲的地方，他們住哪都一樣」，他繼續說。

對話之中，聽得最多的，是「我們」跟「他們」的分別。其實13歲跟成人世界也一樣，充斥著一群事不關己，賺錢至上，說到底這個地方的自由，凡是用錢計算不到的，「他們」對著這種事只會講句郭p4，「他們」最愛上班，最愛問「你不用養家人喔」掛嘴邊。

「為什麽你要出來？」旁邊另一位前線搶著問，「因為很不公平，我們做什麽都錯，他們做什麽都對」，少年答得好堅定。

我再問他「怕被警察抓嗎？」，「怕，因為我怕我家人知道，但我卻又不是在做壞事……」。

難以想像，我在跟一位13歲的男生不是談抖陰、Snapchat、PS4或手遊，而是社會問題，香港根本問題，整段車程，很大衝擊。轉眼，我們已經到了荃灣，道個別，講了一句「什麽事都沒發生過」，然後我先行落車。

沿路，我一直在想，我們這群大人心裏一早經已接受這個世界是不完美，不公平，但為何驅使這一群大人還是走出來？我的理解是，因為太過不完美，太過離譜，再盲目不理，是良知問題。

這兩個月，有些面孔你不認識，但擦肩時，即使對方帶了口罩，單憑眼神你也覺得似曾相識，就好像在哪一次集會遊行見過面。

相隔沙田黑夜半個月後，8.5「三罷」前一日，黃大仙巴士站外，有一個坐在路邊一邊吃著忌廉麵包，一邊左顧右盼，恐防有突發事發生，是他，我認得他口罩蓋過半塊面的模樣，我上前脫下口罩拍一拍他，「欸！你認得我嗎？」，他很有顧忌，黑人問號，畢竟半個月前的事，我把我走前說過的那句說出來，再說，「沙田！義載！沒帶身份證！」他才認得。

原來他是跟著大夥，旺角衝突之後，徒步一小時走到黃大仙，這個忌廉麵包，就是他的晚餐，當時已經是晚上11點。我手上沒有優惠劵，只有從錢包拿出兩百元，給他之後坐計程車回家，「不用了啦，我這次也預計不會早回，帶多了錢」他斬釘截鐵。

他，又是自己一人，我跟他說「你自己小心點」，

「你也是，不要被警察抓」，13歲少年跟我說過最後一句話，我們便失散在人海。

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他這個暑假，可以沈迷打機，而不是真人公安對打online。
如果可以選擇，希望他是約了校花看電影吃飯，而不是深夜的花生忌廉麵包。

可惜的是，選擇權不在我們，只在這個政權。可悲的是，林鄭今日仍公開說「香港不可以亂，經濟不能拖垮」，中央仍在認為年輕人上流不足，有「大台」煽動才訴諸街頭。情況就像一個人本來渴得要死，只想要清水，你就不斷推介喝紅酒，又高貴又身份象徵，繼續講幹話，繼續活在你自己的世界。

政府選擇與一代年輕人對立，也要繼續擁抱一眾既得利益者。

也許當權的，永遠不會明白，社會不是年輕人抗議，而變得亂了；而是社會亂了，年輕人才走出來。

**反送中兩個月，至少580人被捕，年紀最少只得13歲 (非文中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