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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人專欄] 【短篇】鴆酒川椒

作者:SoMe│2019-07-30 23:39:41│巴幣:128│人氣:632

  他本來是不信的。
 
  到此作客也有些日子了,齊國公主全會過了一遍,各個貌美端莊,知書達禮。向齊桓公讚譽的美辭也將近詞窮,古今四海內的頌詞也都用上了,幾乎是盡其所能,就怕失了客道。
 
  唯有這齊姜公主,始終沒安上一面之緣。重耳原先想著,或許這齊姜氏怕生,不敢見他這流亡的異客;又或者她相貌奇醜,不願與其他公主同台而丟了面子。顧及對方,還特地婉轉向齊桓公提及面見之事,卻被一笑帶過。
 
  他想,今朝不見也就罷了,至少自己有心,不要失了禮數即可,就不再追究。但說是這樣說,這事卻一直如鯁在喉,又不知怎麼說起。
 
  又或者,桓公自有打算,可能那齊姜公主早已有心許之人,為避流言蜚語而不願見面;更甚至,她可能正值心思蠢動的芳年,桓公怕公主見了自己便生欽慕之意,但又怎麼捨得把血緣純正的宗女就這麼許給一個淪落的質子……重耳不禁搖搖頭,笑嘆自己的異想天開。
 
  所以當他偶然由下士那聽見齊姜氏的逸聞,說她「悍過其父」時,他本是不信的。女子再悍,又能悍到什麼程度呢?更何況她父親再怎麼說是堂堂齊國大公,遽聞其生前未先開口,霸氣便橫生,齊國上下莫不折服,連桓公都要讓他三分。氣焰再勝,又怎麼能壓過那威嚴的桓公呢?他笑了笑,便不當一回事。
 
  這事擱置在重耳心底。但向他人打聽齊姜公主時,地位低的不多作聲,地位高的則露出個古怪的笑容,很快地將話題帶過。這使他感覺奇怪,每多打聽一次,便多一份好奇,但又礙於地位不便多語,索性便叫舅舅子犯去向其他大夫打聽下。
 
  見見無妨。他想著自己也是四十來歲的大叔了,顛沛流離至今,什麼該見的不該見的都見過一輪了,又怎麼怕見這麼一個小公主呢?他本是帶著消遣之心去想這件事的,本應如此。
 
  誰知道子犯夜裡歸來,嘴角也漾著那古怪的笑容。當他推門進房謁見自己,不僅沒有收斂,笑意還更加深沉。
 
  「怎麼樣?」重耳見了子犯那副神情,心頭癢忍不住就開口問了。「是相貌的關係?」
 
  子犯搖了搖頭,只回了他八個字。
 
  毒若鴆酒,辣過川椒。
 
 
  初見齊姜公主,並不如想像中特殊。烏溜的長髮簪上玉簪盤在髻上,身子窈窕,明眸皓齒。眉眼間雖帶著英氣卻又不乏些許柔媚,看上去不過就是個嬌滴滴的公主。與其他公主倒沒什麼差別,姿色也算是美艷,這讓重耳不禁有些失望。
 
  他怨自己這莫名的失望,像是未見過世面的小毛頭,初上戰場是那般亢奮,卻發現只是操練的那種感覺。多大歲數的人了,不失禮嗎?很快地他便把這股情緒拋在腦後。
 
  待他向齊桓公與眾大臣舉杯請安過後,又閒扯了些朝廷政事與閒散的恭維,話題才終於轉到齊姜公主身上。
 
  「說來有些慚愧,這丫頭今年也二十有餘了。」兩鬢斑白的桓公垂下眼瞼,啜了口酒。
 
  「是還未覓得心許之人嗎?」
 
  「那倒不是。」桓公放下酒杯,「若有願意娶納的人,此事自是不在言下。但就是找不到門當戶對的人哪……」
 
  沉吟了一會,桓公一擺手讓婢女斟酒,話題也就不再繼續。重耳斜眼看齊姜公主,見她沉靜地坐於一旁,神情倒也沒顯露出半點的不悅。這讓重耳內心的滿腹懷疑又更加濃厚,莫不是舅舅騙了他?
 
  重耳又再度向桓公問道:「公主是怯生嗎?若是如此,我們找些歌舞來伴著,熱鬧熱鬧。」
 
  「怯生?」桓公聽完哈哈兩聲大笑,又咳嗽兩聲假裝收斂,「盼是如此、盼是如此。唉,只怪我不該從小慣著她,他父親又早逝……」
 
  「您想說什麼就直說吧。」齊姜公主卻突然開口。「莫在外人前面說三道四的了。」
 
  除了桓公以外,在場所有人都轉過去望向公主,公主卻蠻不在乎地盯著桓公瞧。
 
  桓公深深嘆了口氣,又飲了一口酒。「晉公子莫見怪,這丫頭向來如此,打罵無數次了還是死性不改,改日再好好訓管她一番。」
 
  重耳說了幾句客套話應和,但心底卻感到一絲興味,見齊姜公主不再說話,便向桓公說道:「不如這樣,我這些年走訪各國,也識得許多有錢有勢的才子,改日向您介紹幾個,看公主若有對上眼的,說不定我這外人也能促成您一段好姻緣。」
 
  「您千萬別這樣客氣……」
 
  「不必了,承蒙您的好意。」桓公語未畢,齊姜公主便冷冷地說道。
 
  齊桓公震怒,一拍桌,震得杯中酒四溢,站起身來怒視公主,「人家晉公子是好意,你怎麼如此驕蠻?難道你真打算氣走所有對象你才甘心嗎?」
 
  「沒事、沒事。」重耳趕緊上去打圓場,心底卻越發憋不住笑意,面部表情不禁有些抽蓄。「若公主不願,此事便不再提便是。」
 
  「多謝晉公子海納。」她又冷冷地回道,桓公此時已經氣到青筋外露。
 
  「啊,但您聽我勸一句。」重耳笑著,但此時已不是陪笑而是真笑。「桓公也是為了您好。二十餘歲呀,對於媒訂來說,確實是有些晚了。」
 
  「哼。」齊姜公主站起身來,望向眼前這個不知在打什麼算盤、笑吟吟的晉國公子,冷笑了一聲,眼神充滿挑釁。「說這些話,對區區食客來說,又是否是有些早了呢?」
 
  安靜了片刻。
 
  齊桓公大叱一聲,怒火攻心,就這麼昏了過去。場面大亂,僕從與臣子慌了手腳,手足無措地在酒席間奔來走去,只有齊姜公主按兵不動,仍怒視著重耳。
 
  重耳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到淚水在臉上縱橫。眾人詫異地盯著他瞧,連公主也被震住了,全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倒在地上捧腹大笑,甚至忘了暈倒的桓公。
 
  好一個鴆酒川椒,他現在是信了,不得不信了。
 
  殊不知就這麼一笑,笑出了一段姻緣。


  她一直搞不懂這個人。原先對他的印象就是個年紀是自己兩倍的大叔,溫和儒雅,偶爾酒醉時會發些小脾氣,但事後總會一個勁地道歉。像水般無形,迂迴婉轉,很少發怒,總面帶微笑,猜不透他心底在想什麼。
 
  洞房花燭那夜,重耳趁著醉意想爬上床,口中還一面嚷著美人、美人,卻忽然見到齊姜從被褥裡掏出一枚匕首,刀鋒一亮,站在床上俯視著他。
 
  「你敢踏過來一步,我就割了你孫子。」齊姜狠狠地說道。
 
  重耳一下酒全醒了。
 
  「你我好歹也有了夫妻之名,用不著這樣吧。」他嚇得失色,但馬上就鎮定過來。
 
  齊姜沒有回答,只是惡狠狠地盯著他瞧,就這麼對峙了幾秒,重耳卻突然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齊姜問道,手中匕首向前比劃了幾下。
 
  「罷了,罷了。」他嘆了口氣,「總得給我個被褥吧。」
 
  思索片刻,齊姜把被褥扔下床,見重耳就在地上將就鋪整了一下,睡了。她匕首未收,就這麼看著眼前的男人毫無危機意識地呼呼大睡起來,也不敢怠慢,徹夜都警惕地握著匕首,就怕他待自己入睡後趁機爬上床。
 
  就這麼過了幾天幾夜,也不見重耳有任何動靜。似乎也沒有要告狀的意思,當下屬來請安時,問到身子,他還若無其事地回答:「沒什麼,只是腰疼。」
 
  搞得他們來向自己問安時,全帶著奇異的微笑。
 
  「你為什麼要和他們說你腰疼?」齊姜瞪著圓眸問道。
 
  「就……就真的腰疼啊。」重耳環視了下周圍冷冰冰的地板,苦笑了兩聲。
 
  「大丈夫能屈能伸,這一點小痛就喊疼,怎麼治得了國家大業?」
 
  她又叱了幾句,躺回被褥裡便不管了。卻沒聽見重耳如平時般,嘻笑幾句妙語相對。又等了一會,見對方一聲不吭,忍不住又轉頭過去看他,卻發現重耳垂頭皺眉,若有所思的樣子。
 
  「怎麼?我哪句話傷到咱們晉公子的痛處了?」齊姜不禁開口問了。
 
  重耳抬頭,眉眼間依舊帶著笑,卻是如此哀傷,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神情。「國家大業,我還能有這一天嗎?」
 
  說罷又沉吟了一會,重耳一揮手,說,睡吧。身子一橫便沉沉睡去,齊姜卻失眠了整晚。
 
  她是了解的,早在許給他之前就仔仔細細打聽過了,給繼母所誣陷,被父親派人謀殺,僥倖逃出後流浪整整一十二年。什麼風浪都見識過了,也許他只是把自己當成一個玩具般的小女孩吧,她一想到這就忿忿不平,這也是這些日子她以刀相向的理由之一。
 
  每當一個男人看中她的美色與地位,她便竭盡所能地氣走對方,氣不走,便用數不盡的緋聞流語來勸退。她太清楚這些人在恭維逢迎背後是打著什麼算盤,只要離開宮廷,一雙眼咕溜咕溜地轉,哪個不是打著壞主意?
 
  但這傢伙卻在被辱以後,在暈倒的國君面前,不顧形象地哈哈大笑。
 
  齊姜一直不明白,在見識過如此的背叛之後,又受到如此的侮辱,為何他還能笑得出來?或者,在他的那微笑背後,其實潛藏著無數的險計,忍辱負重就是為了報復的那一天?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軟弱,這是她對他的第一印象。負國而逃、寄人籬下、苟且度日。但她實在看不穿這個男人,更難以理解的是,為何在這樣的軟弱背後,會有這麼多的屬下願意出生入死地跟隨著他?
 
  「你今天可以在床上睡。」某一個夜晚,她向著正在地上打理被鋪的重耳說道。他給自己多弄了條毯子和枕頭,還給地上的床鋪取了個不怎麼雅的名字,叫犬榻。
 
  重耳笑得可是熠熠生輝,「多謝姑娘厚愛。」
 
  那天夜裡,齊姜靠著牆等待,重耳倚著床緣,兩人各自瑟縮在一角,卻誰也不敢碰誰。等到重耳開始發出微微的鼾聲時,她回過頭,望著這個注定將跟隨一輩子的男人,輕輕地說了聲:「傻子。」

 
  巧合總是無形的。當命運若流水般走過每個人的生命,這牽動一下,那碰觸一下,無意間就將所有人牽連在一塊,形成一道漫長的生命之流,由無數的巧合相接而成,而人們將其稱之為歷史。
 
  若重耳晚到一年齊國,齊桓公初死,舉國服喪必無心去接見;若重耳沒有偶然聽聞齊姜氏的蠻縱而硬要會面,那今日她或許仍待字閨中,守著她那不欲落於人的傲氣。
 
  又或者,若她沒有在酒席上忍不住一語諷刺,繼續佯裝桓公要她保持的模樣,他們倆人就至此滅了緣分,她再也不需要煩憂重耳的軟弱怠惰。這些都是無數巧合,如同彈珠般滾動至自己的身旁,一念之間拾起,從此就與另一個人纏繞在一塊。
 
  所以當派去採桑的婢女急忙闖入她的寢室求見時,她眼前靈光乍現,了解到這也是某個巧合的瞬間,且必然會改寫未來,便不禁精神抖擻起來。
 
  「有何事,怎如此急忙?」齊姜雖眉眼中那股英氣尚在,這些年來她的氣焰卻收斂許多。
 
  「公主請見諒,小的剛剛……在採桑之時……」
 
  「別急,先坐下喘口氣。」
 
  頓了幾秒,待喘息暫歇,那名婢女便細聲說道,「小的剛剛在原先在樹上採桑,察覺樹下有動靜,想說瞧瞧是誰,便見到子犯大人與趙衰大人在樹下商議。想說好玩,便不動聲色,想偷聽他們在講什麼,卻發現了他們在商議的秘密。」
 
  「是嘛。」齊姜冷然說道,但內心卻焦急萬分。
 
  那婢女看齊姜面目鎮定,本想從中獻媚得到些許好處,但現在不得已就只好實話實說。「他們想暗中把晉公子帶離齊國。」
 
  果然是這樣嗎。齊姜眨了眨眼,仰望著天,嘴角不禁泛起微笑。
 
  婢女看見齊姜的笑,以為自己得逞,便又跟著多言幾句,「所以這兩人不得不提防啊,公主,您看這樣吧,您找幾日在公子身旁離間兩句,免得到時候公子跟人家跑了,只留下您孤獨一個,那多難受呀。」
 
  齊姜對著婢女又笑了笑,「這事我知道了,還有其他人得知此事嗎?」
 
  「沒有,就奴婢一人。想著一定要第一時間稟報給您知道。」
 
  「這樣啊。」齊姜點了點頭,「你先退下吧。」
 
  夜寒如水,齊姜緩緩地閉上眼睛,彷彿能看見命運在她身旁潺潺流動,浸潤了萬物,帶來好與壞的消息,此刻全憑她作主。即便是一個被排於政事以外的婦道之人,即便是一個自幼被困在宮裡的公主,此刻的她卻清楚看見,在那無數巧合積累的川流之中,即便是細如磊石的自己,也有逆轉乾坤的能力。
 
  於是當齊姜再度睜開雙眼時,她心中已有了主意。這次終於是她自主選擇的,意志若泰山般壯闊,而她將不怨不悔。
 

  每當重耳聽聞一次晉國的慘況,心裡那複雜的情感又多了一分。當初被父母逐出絳城,他滿腹的辛酸與不解。一方面厭斥與優伶通姦的繼母驪姬,另一方面又妒忌起得以安坐繼承之位的奚齊。
 
  他永遠記得兄長申生將他找來,無奈與恨意並重地對他說:「弟弟,願來世莫作太子。」
 
  又過了幾日,便聽聞申生投於曲沃江自盡的消息。
 
  這些過往的驚心動魄,都隨著這許多年的刻苦與安逸而變得遙遠,像是上輩子的事,隔著水面搖搖擺擺地濃縮成幻影。他從前恨著那個世界,而今只剩下烈火般的殘跡,使他懼怕,但不再是憎恨。
 
  所以他酷嗜此地的溫柔鄉,人人愛他、敬重他,還有機智迷人的妻子,又何必去涉足那個陰險狡詐的世界呢?於是即便晉國紛亂並起,使節也來造訪過多次,他仍執意在此定居。他害怕那個容不下他的地方,那道難以抹滅的傷疤。
 
  酒席過後歸來,帶著三分醉意,他當著齊姜的面訟起詩經的片段。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樂只君子,福履綏之。
  「齊姜、齊姜。我這輩子不走了,我這輩子就在這陪你。」重耳帶著醉意,寵溺地看著齊姜。
 
  齊姜為他又斟了杯酒,哼了聲,「說什麼傻話呢。」
 
  「我是認真的。」重耳將酒一飲而盡,「流亡了這麼多年,我終於知曉,誰才是真正值得我去疼惜的人。」
 
  重耳攬住齊姜,她笑了笑,又為重耳斟滿了酒。
 
  「那麼晉國的百姓呢?他們難道不值得疼惜?」齊姜問道。
 
  聽到此話,重耳嘆了口氣。「你知道我不喜歡聽這個。」
 
  「你難道不明白自己肩負的使命嗎?」齊姜甩開重耳的手,也回訟了段詩經。
 
  殷商之旅,其會如林。矢於牧野,維予侯興。上帝臨女,無貳爾心。

  「此時晉國上下紛亂不至,我知你厭惡那勾心鬥角,但除了你,又有誰能還給他們安逸呢?難道就靠那叛國擾民的驪姬和奚齊?」齊姜杏眼圓睜,望著悠悠不語的重耳,「難道就這般猶疑不決下去?」
 
  「齊姜……」重耳未語淚先流,「只有你對我好……」
 
  「若你再軟弱下去,我也不對你好了。」語畢,她奪去重耳手上的酒,仰面乾了。重耳睜睜地望著,說不出任何話。
 
  他也曾壯志飽腹,也曾誓死奪回晉國。但經過了這段時間,他忽然頓悟了,人只需望向那些喜愛的人就好,若奪回了王位,卻又不識得齊姜,身旁無一真心知己之人,權謀又有何用?
 
  而今他深愛的女人,卻這樣責罵他的寵愛,這使他心碎萬分。為何我如此愛你,你竟如此狠心?
 
  他宛如看見那孤獨的申生,那般哀痛欲絕地對他說:願來世莫作太子,在曲沃江的河面獨自漂浮,卻無人理會。他也想起那齊桓公死狀的悽慘,軀幹爬滿屍蟲,卻沒有任何一個兒子肯為他收屍。
 
  他不願再失去任何所愛之人了,為此,他寧可賴著,就這麼沉淪也甘願。
 
  重耳又乾了一杯,眼前昏晃,淚眼縱橫,分不清命運的真面目。「罷了……罷了。莫再提了。」就這麼沉沉睡去吧,醒來後,一切又會回到那安詳寧靜的世界吧。
 

  婢女已被她令退,整個房間就剩他們二人。待重耳一入睡,發出微微的酣響,齊姜搧他了下耳光。見重耳毫無反應,她將蠟燭吹熄,拾起條手帕塞進重耳的嘴中。隨後走到窗子前,將頭上的玉簪扔出窗外。
 
  過了數秒,門一開,三四道黑影湧入寢室,每個人都身著黑衫,口戴面紗,行動出奇地安靜。
 
  「公子入睡了嗎?」帶頭的人用低沉的嗓音說問道。
 
  「熟得不能再熟了。」齊姜輕聲回道。
 
  只見那數個黑影迅速奔到重耳身旁,探了下鼻息,撐開眼睛以確定他熟睡,隨後一人撐著重耳的一隻手腳,俐落地抬起,就這麼扛出了房間。全部動作俐落而毫無拖泥帶水,一瞬間就屋內又剩下齊姜一人,剛才的事幾乎不著痕跡,宛如秋夜昏沉的幻覺。她回頭打點了下,拾起塵封在櫃裡的匕首,也緩緩步出寢室。
 
  眾人把重耳搬上馬車,還為他披上一件棉襖。隨後,一聲馬嘶,連夜疾行而去。又過了一個時辰,行到丑時,終於見到城門。整片大地寂靜無比,月明星稀,僅剩馬蹄聲不斷。受賄的兵士為他們開了門,終於出了臨淄城。
 
  齊姜把頭探出馬車外,回首望了一眼臨淄城,深深地映在腦內。隨後她將頭縮回,閉上雙眼。
 
  坐在對面的黑衣人將面罩拿下,是子犯。
 
  「趙衰大人呢?」齊姜問道。
 
  「先騎馬去前面開路了。這事還有誰知情嗎?」子犯捋了一下斑白的鬍鬚,仔細想了想,「那個偷聽的婢女口風緊嗎?有賞她錢嗎?」
 
  「哼。」齊姜冷笑了一聲,「殺了。」
 
  子犯睜大眼睛,望著齊姜好一會說不出話,隨後沉沉地嘆了口氣。「你這也太毒了。」
 
  「幹大事難道還怕這幾件骯髒勾當?舅舅,怕是未來有您受的了。」
 
  「唉,我只怕這孩子到時候醒來,舞戈動刀先追著把我宰了。」子犯搖搖頭,「咱們這苦心,不曉得他明不明白。」
 
  齊姜望向馬車外,風景由富庶的臨淄城變成了一望無際的田野,月夜為原上草染上了淡淡的微光,馬車行走於顛簸的路上,顫動著夜色,她知道自己是回不去了。
 
  「他雖軟弱,但是個聰明人,不會不明白的。」她瞇細了眼,久違地真心微笑起來。
 
  子犯凝視著齊姜數秒,突然呵呵地笑起聲,蒼老的眼眸旁皺紋深邃。「你這樣愛他啊。早些個嘴甜一點,他就不用來我這怨東怨西地哭訴了。」
 
  「呿。」齊姜啐了一口,從行囊中翻撿出根翠玉菸管,就著月色點上。輕輕吐了一口,煙霧在車內繚繞。「說什麼傻話呢。」
 
  「噯,咱們小公主大愣愣地抽根菸管,像話嗎?」子犯一面咳嗽,一面摀著口鼻用手直搧煙。
 
  「那咱們大忠臣大愣愣地綁架主公,這又像話嗎?」齊姜將一口菸吐在子犯臉上,不甘示弱地回道。
 
  「哈哈。」子犯雖嗆得眼鼻發癢,仍不禁笑了兩聲。好一個鴆酒川椒。「咱們彼此彼此。」
 
  重耳輕咳了兩聲,口中嘟囔幾句模糊不清,又翻個身沉沉睡去。馬車疾馳,煙霧自車內向後散去,留下一絲長長的煙縷,很快地散逸不見了。而他們此刻心知肚明,是再也不會回到此地了。


  當她站在高聳入雲的太行山上,遠眺齊國,心底總會浮現一絲遺憾。
 
  重耳如今已兩鬢斑白,又流亡了數年,走過各國,終於奪回了晉國之位。齊姜也四十有餘,眼角皺紋並生,鮮少在搭理國政,只偶爾在天氣好的時候,會與重耳牽著手,在花園內散步。
 
  自流亡各國以來,重耳收了不少小妾。齊姜也不加阻攔,她早已知曉自己的重要並非其他女人能比擬的,還在重耳猶豫時鼓勵他多生幾個子嗣。人人稱讚她賢明,甚至有佞臣稱她是后中之最,她也不當回事。
 
  當齊姜佇立於太行山之上,回頭望去,是那晉國依在黃土高原上逐漸壯闊的都城;而另一邊則是遍地綠,那她早已拋棄的齊國,再怎麼瞇細雙眼,也見不清楚的臨淄城。
 
  只有在這少數的片刻,當她眼前的生命之流已漸趨緩慢,使她足以清晰地來回審視每個片段,她會不禁想起自己曾經有過無數個選擇。如果當時她就此將子犯與趙衰除去,或者力諫重耳留在齊國,那麼此刻又會是另外一種風景。
 
  當她用盡全力,使重耳成了王、成了英雄,力吞江山尊王攘夷,全國百姓無不折服於他,一如齊國百姓折服於桓公那般。那麼她呢?她是否也成了他江山中的一部份,而非全部?
 
  微風吹拂,帶來早已慣了的塵土氣息。她懷念那個濃郁草香的齊國,也懷念那個綁架夫君的月夜,就這麼回想的時候,那些選擇重新映上了她的眼前,覺得自己是真實活過了。
 
  「想家啦?小姑娘。」一個嗓音在背後響起。
 
  重耳當上王以後,為顧及面子,已鮮少如過去那般嘻皮笑臉。但只有在他們獨處時,他仍舊會抱著那股玩世不恭的調調調侃她,嘴上漾著那熟悉的笑容。
 
  「說什麼傻話呢?」齊姜哼了一聲,又望了一眼,回過頭向後走去,不再留念。
 
  物換星移,有些人成了英雄,有些人失去美貌,城鎮被燒毀又新生,同樣的選擇將不再蒞臨,但有些事情從未改變過。每當憶起那些已然逝去的過往,她會滿足地嘆口氣,雖有些遺憾,但從不後悔。

(全文完)



  大部分的情節都是瞎掰的,要是真實發生,齊姜早就被砍頭了。不過小說本來就是虛構的,吃起來香就好。(喂

  但齊姜與重耳的故事在歷史中確實發生過。《列女傳·晉文齊姜》便有記載:「頌曰:齊姜公正,言行不怠,勸勉晉文,反國無疑,公子不聽,姜與犯謀,醉而載之,卒成霸基。」覺得這段裡面齊姜超硬派的,就忍不住瞎湊了一堆情節進去,讓她毒上加毒,就攪和成了這篇xD

  然後重耳實際上迎娶齊姜的時候已經五十五歲了,但我捨不得他和LKK一樣老,就擅自幫他減了十多歲。年齡差太多的我吃不下去。

  其實一直猶豫要不要用更唯美意象的筆法去寫,也考慮過古風,但最後還是決定寫得輕鬆活潑一點,但還是忍不住讓角色帶點中國人說話的調調。總之,希望各位看得愉快。

  然後要發文的時候才發現忘記申請達人了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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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17 篇留言

小羊,喪失一半ed
0.0

寫得超棒!我超喜歡這篇!

就一點美中不足,那個時代,愛字還不適用在男女之情吧。

07-30 23:49

SoMe
我不管啦!!這篇有自備古文譯白話文蒟蒻,不然你看春秋時期誰會這樣講話的xD07-30 23:58
大帝
好看,不過齊姜好像沒有跟著重耳一起離開?我記得是文公繼位後期國才把她送過去。

07-30 23:50

SoMe
哦對啊,不過我想要她在馬車和咎犯上點菸互嗆那段,就強制扭曲了xD 順帶一提,其實偷聽到的那件事,包括把婢女殺了,史實是來自齊姜勸重耳的段落。

再順帶一提,其實那個時代根本沒有辣椒,也沒有四川,就連床鋪都不會鋪被襖。(慘07-31 00:05
洛雅.愛的戰士
LKK:看個文還要被嫌老

齊姜的個性我喜歡OWO

07-30 23:57

SoMe
LKK躺槍wwww
我也喜歡~~最好把這群臭男人嗆好嗆滿(不是07-31 00:07
大帝
那個還吐槽的話文章就不用看了好嗎wwww

07-31 00:11

SoMe
d(d'∀')07-31 00:17
大漠倉鼠
差點還以為是齊國骨科的故事XDD

07-31 08:53

SoMe
為什麼ww07-31 11:44
靜月名
扭得很開心,看得很開心 ww

07-31 12:07

SoMe
天天開心!!!!07-31 12:32
大漠倉鼠
齊襄公(齊桓公上一任齊國國君)就是有名的妹控,跟他亂倫的妹妹齊文姜很容易在第一眼時跟齊姜搞混,這對兄妹的愛情在萌百科的「德國骨科」專頁上還有記載XDD

07-31 12:46

SoMe
怕,貴圈真亂xDDD07-31 13:12
黑衣大閒者LKK
寫個文還要嗆我!

08-02 00:57

SoMe
d(d'∀')08-02 00:58
RacSin
幹 好看 嗆LKK+10分

08-02 19:33

SoMe
嗆LKK+52分08-03 00:46
妖喚
小受這篇真的太棒了d(*゚∀゚*)

08-02 20:13

SoMe
謝謝小妖~~~08-03 00:46
唐鈺小寶
閒來無事看看常駐
只有二字感想~「真香」
我想齊姜應該在重耳不顧形象大笑的時候就喜歡上他了吧XD

08-07 02:06

SoMe
真香~~~
說不定喔xD 感覺在宮廷待久了反而會喜歡直性子的人08-07 11:41
CFP
嗷嗷

08-07 21:27

SoMe
((棒打海豹08-07 22:41
天啟御子
好看,然後LKK的歲數+45分

08-08 11:35

SoMe
百歲老妖LKK(x08-08 12:54
冰鳩

好看,戰國的真實歷史改編總是比完全杜撰的小說更勁爆XD

08-09 22:33

SoMe
畢竟年代久遠,很多都偏離現在的常識xDDD 08-10 01:31
貓眷捲心餅
比喻毒酒,有些超過
不過,確實辣到嗆人
但在那個時代,這種作風蠻前衛呢!

10-27 17:27

SoMe
的確是很傷人xDD10-27 19:15
Reineke
春秋時代應該沒有菸這玩意兒吧?

12-16 21:45

SoMe
的確沒有,菸草要到十六世紀才會輸進中國......
基本上,就把這篇當作現代版的春秋故事來看是最好的,免得考據到最後會發瘋xD12-16 22:57
Reineke
投於曲沃江自縊
→應該是「自盡」吧?

12-19 05:46

SoMe
對的,是我用詞失當,已經更改了,感謝告知!12-19 1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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