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濕奴及其一千名號（三）　作：葛維鈞

　　毗濕奴作為最重要的印度教神祗之一，其形像的完成約在史詩和往世書時代。這一形像的建立， 在很大程度上靠的是圍繞著他形成的眾多神話和讚頌。毗濕奴神話中最具有代表意義的，莫過於他的化身故事了。「化身」原文avatara，意為「下來」，常常用來指天神下來世間，完成既定事功，故以中國人熟悉的「下凡」稱之，倒很確切。然而其下來世間，又必得托形他物，或人類，或禽獸，或半人半獸，以為成就勛業的主角。如此說來，倘將avatara用來指所托之形，而不指所成之事，那麼用化身這個概念來表達，仍然是合適的。 ①

　　在印度教裡，托形行事的神祗遠不止毗濕奴一位，然而提起化身，人們首先想到的卻總是他。 毗濕奴化形他物，來到世間，必是世間出現了某種危機，需要他的幫助。這方面，他有自道：「盡管我的靈魂不生不滅，我是一切眾生之主，我依然依據自己的本性，憑借自己的幻力出生。一旦正法衰落，非法滋生蔓延，婆羅多子孫啊！我就創造自己。為了保護善人，為了鏟除惡人，為了維護正法，我一次次降生。」② 他所降生的世間，比起我們常說的人間，意義似較廣泛，因為活動在這裡的，不止人類、動物，還有各路神明、半神、魔怪等。小而說它是星球，大而稱它為宇宙，好像都無不可。毗濕奴化身故事的流傳，無疑是和毗濕奴崇拜相並行的。所以故事的記載,多在史詩、往世書中，尤其是以敬大神毗濕奴為主的所謂喜往世書中，如《薄伽梵往世書》、《毗濕奴往世書》、《蓮花往世書》等。

　　在《百道梵書》裡，烏龜是由生主(即梵天)變現而來的：梵天為了創世，思忖必須再創自己，於是便投身自己所創的水。水中出現了一顆卵。他將這卵擠碎並投入水中，卵裡流出的汁液變成一隻烏龜。天、 地、空遂由它形成——它的腹殼成為地，下彎的上殼成為天，中間的部分成為空。[11]在史詩中，情況就發生了變化。《羅摩衍那》也有攪乳海的故事，但緣起是眾神希望健康長壽，便生出攪海的想法，既沒有毗濕奴的建議，也沒有他的參與。[12]而《摩訶婆羅多》則和諸往世書一樣，所述故事與前面的大同小異。[13]這又是一個故事內容隨時代和典籍而異的例子。

3.野豬

　　野豬化身(Varahavatara)亦是一源遠流長的故事。早在《夜柔吠陀》中便已有生主(梵天)變作野豬從大水中攜出大地的說法，略謂：原初之時，只有一片汪洋，變作風的生主(即梵天)正在游蕩。 他看到了它(大地)，於是就變成一頭野豬，撈起了它。他因此得名「造一切者」。它不斷擴大，成為大地。[14] 《百道梵書》所述與它基本相同，說當初大地只有一 大小，是一隻野豬將它從水中舉上來。 他就是它的主人生主(梵天)。不過，在這本梵書裡，野豬的名字叫愛穆舍(Emusa)。[15]

　　在往世書中，野豬化身的故事變得比較曲折。《薄伽梵往世書》的故事如下：梵天之子摩奴[16]娶了妻子百相以後，向他父親要一塊地方，好讓自己和後代有個住處，而當時大地還沉在洪水底下。梵天也在琢磨：如何能使大地浮出水面呢？想著想著，忽然從他的鼻孔裡掉出一隻野豬來。這野豬不過指尖大小，然而,瞬間它就變得像大象一般，並在繼續長大。梵天意識到這就是毗濕奴。野豬將大如山岳的身體潛入海底，很快就用它的巨牙把大地舉出水面。正在這時，阿修羅金目衝了過來，欲奪大地。毗濕奴揮動輪寶，斬掉了他的頭顱。這金目和他的兄弟金座前生原是毗濕奴的天國毗恭吒的看門人，名叫伽耶和毗伽耶。 兄弟倆由於不識梵天四個「心生子」[17] 的真面目，將他們擋在毗恭吒的第七道門外，從而遭到這些大仙人的詛咒，下生為阿修羅。遭貶斥後，他們進入迦葉波之妻，女神提底的子宮，孿生而為金座和金目。這二子降生時天空晦暗，地震雷鳴，流星下墮，彗星出現，多有不吉之兆；長大後力大無窮，給世界帶來無盡的煩惱。最後，如前所述，金目由於侮辱並向化身野豬的毗濕奴挑戰，終被誅殺。[18]

　　同前兩個故事一樣，野豬化身的傳說中也有類似的，值得注意的特點。據稱，有學者曾經在一個較早的《羅摩衍那》寫本裡發現化作野豬的是梵天。果真如此，再考慮上面野豬出自梵天鼻孔的情節，就難免使人懷疑，野豬化身最初是否屬於梵天，而不屬於毗濕奴。

4.人獅

　　毗濕奴以人獅化身(Narasimhavatara或Nrisimhavatara)來到世上，是為了殺滅金目的兄弟金座。金目被毗濕奴殺死後，金座痛不欲生，發誓復仇。他修煉起最嚴厲的苦行。世界被他的苦行力烤得火熱，以致河海沸騰，山岳搖晃，群星墜落。眾仙人到梵天那裡訴苦。梵天隨他們一起來到金座修煉苦行的地方，發現他的身上堆起了巨大的蟻垤，皮膚血肉已被螞蟻蛆蟲咬囓殆盡，而他卻面帶微笑，看著被他烤焦的世界。為了讓他住手，梵天許諾滿足他的任何願望。於是他提出了自己的要求：統治一切有形之物，包括諸神和眾星；天下無敵，不會被殺——既不被人類，也不被動物；既不在白日，也不在黑夜；既不在地面，也不在空中。梵天無奈，只得答應。此後他征服三界，橫行無阻，連水神、火神、因陀羅神也相繼失勢。但是他的兒子波羅訶羅陀(Prahlada)卻是一個有德行的毗濕奴信徒。他多次進言，規勸其父，反而遭到其父的憎恨和迫害。不過無論是蟒蛇大像，還是烈火毒藥，都不能傷害他，反倒使他的信仰更加堅定。父子面對，形同寇仇。每次波羅訶羅陀稱頌毗濕奴的偉大，金座總是對他譏諷怒罵，威脅著要把他送到閻羅殿去。有一次，他質問兒子：「既然你說毗濕奴無處不在，我怎麼無法在面前的這根柱子裡看到他？我正要砍掉你的腦袋哩，讓他來保護你吧！」說著便抄起寶劍，猛擊柱子。柱內突然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一隻人獅破柱而出。面對毗濕奴，金座幾如飛蛾臨火。托形人獅的毗濕奴用他的仙杖一舉殺死了他。[19]

5.侏儒

　　侏儒化身(Vamanavatara)故事的主角除毗濕奴外，另一個便是波羅訶羅陀的孫子缽利(Bali)。缽利王僭有三界，毗濕奴化身侏儒將它們奪回的故事，早在《梨俱吠陀》中已可見其端倪。「他曾經度量了大地和天空。……跨步三次，所達之處，遙不可及。」這樣的讚辭——前文曾經引用過的——無疑已經預示了後世侏儒化身故事的誕生。而侏儒的出現，則是在《百道梵書》裡。[20]但是這裡沒有三跨步的情節，也就是說，侏儒形像還沒有同三跨步情節聯繫在一起。只是經過數百年後，到了往世書時代，故事才發展得委曲宛轉，首尾呼應，完整起來。

　　缽利王和毗濕奴的故事情節大略如下：眾神在飲用了攪乳海所得的甘露以後，精力大增。然而眾提迭卻被騙走了應得的一份，了無所得。他們於心不甘，便又對眾神發起進攻。眾提迭和眾檀那婆[21]組成的軍隊和眾神之間在乳海岸邊展開了一場大戰。缽利是前者的統帥。結果阿修羅大敗，缽利亦被因陀羅的金剛杵擊殺。後來，缽利的國師首羯羅使他復活，並為他舉行了全勝祭(Visvajit)。他從祭火中得到了金戰車、獅子旗、神鎧甲、神弓和箭囊，囊中裝著百發百中的利箭。重新裝備好後，他又率領著阿修羅大軍前去攻打因陀羅天國的都城。因陀羅向國師毗訶波提問計。毗訶波提建議他棄城逃跑，因為除了「無上之主」毗濕奴，已經無人可以抵擋缽利。諸神只好喬裝他投。缽利迅速征服宇宙，並舉行了一百次馬祭，成為三界之王。

　　眾神之母阿提底見神眾無家可歸，十分悲傷。她的丈夫迦葉波告訴她，只有大神毗濕奴肯下凡，生為她的兒子，才能制服缽利。於是阿提底按照丈夫的囑咐，實行牛奶戒[22]，以取悅毗濕奴。毗濕奴果然出現，並答應進入迦葉波，從而生為她的兒子。兒子在跋陀羅月[23]月亮住於牛宿的那一天降生，一時法螺震耳，天鼓齊鳴。這兒子是一個侏儒。後侏儒漸漸長大，成了一個梵行期的童子。時值缽利王打算舉行馬祭，他便來到納馬達河北岸祭祀舉行的地方。缽利熱情地接待了他，為他送上濯足水，並且按照禮法，將濯畢的水倒在自己頭上。接著，缽利王又問他有何要求：「是要母牛、黃金、宅第、美食，還是一位婆羅門女、村莊、馬匹、大象？我將滿足你的任何要求。」童子說：「我只要一小塊地方。我想照著我腳步的大小，要你三步之地。」缽利表示，作為所有世惟一之主，不要說三步之地，就是送給他整個大洲，都無問題。然而他的國師首羯羅還是看穿了童子的把戲，力勸缽利不要答應。缽利不從，表示既已許諾，就要踐言：「我不怕地獄，不怕貧窮，不怕憂傷之海，不怕失去權位。我不怕死亡，而懼怕欺騙一個有神性的人[24]。」於是，他的妻子命人用金罐取水，再為童子濯足。他又拿濯足水灌於自己的頭頂。但見天降花雨，神人共讚阿修羅王的高尚行為。這時化身侏儒的毗濕奴開始變大,直到大地、天空、星辰統統為其所囊括。他一步量去了整個大地，兩步邁過了所有天上世界，再欲舉步，已經無處可以容足。為了不負然諾，缽利說：「讓我拿我的頭來供你的蓮足踏第三步吧！」見此，梵天開始為他求情。於是，毗濕奴決定把蘇陀羅[25]留給他，並使那裡的居民免除所有的勞累和痛苦。一度被缽利占據的宇宙，從此又回到了因陀羅的手中。[26]

6.持斧羅摩

　　持斧羅摩與剎帝利次次結怨，終至發誓殺盡天下剎帝利的故事，是一段著名的印度教傳說。傳說涉及他種姓身份的改變，所以還得從他的祖上說起，而因此涉及的，則又是另一樁流傳更加廣泛的往事。有關的記載，可見於多種印度教典籍，情節大略為：伽亭是月族世系名王補盧羅婆娑和優哩婆濕的後代。他的女兒貞信貌美無雙。利吉迦是著名仙人行落的兒子，祖上是大仙人婆利古。灑脫俊美，苦行功夫深厚的利吉迦向貞信求婚，卻為嫌貧的伽亭王所難，要他拿一千匹毛白如月，個個有一只黑耳朵的駿馬來作聘禮。利吉迦在眾水之主伐樓拿的幫助下，從恆河中求得馬匹，伽亭王只得嫁女。利吉迦准備讓貞信生一個優秀的婆羅門，遂為她准備了一份經過聖詩淨化的祭品；後應伽亭王後的請求，也為她准備了一份。不料在王后的策動下，母女換食了祭品，結果由於注入祭品的能量不同，貞信生育的只能是剎帝利。貞信希望兒子還是婆羅門，而讓孫子改變種姓，利吉迦同意。這樣，他們就有了兒子食火和孫子持斧羅摩。[27]食火後來成為著名的仙人。一天，他的淨修處來了海訶夜族國王作武。這位國王身生千臂，世無敵手。食火用如意神牛(Kamadhenu)善行(Susila)為來客提供了種種他們渴望之物。見如意神牛能使人無願不遂，作武大為艷羨，垂涎之餘，便將它偷回了自己的都城。持斧羅摩知道後，尾追來索。作武派出大軍迎戰，被持斧打得落花流水。最後持斧砍掉作武的千臂和頭顱，帶回了如意神牛。作武的一萬個兒子決意復仇。他們利用持斧外出之機，闖入淨修地，殺死了食火。持斧返回後悲不自勝，發誓要殺滅所有的剎帝利。他先攻破海訶夜人的都城，殺掉了所有王子，然後果真二十一次從大地上清除了剎帝利。就在普五這個發生過著名的婆羅多大戰的地方，他開鑿了九個大湖，湖中蕩漾的盡是人血。

　　毗濕奴化身持斧羅摩下凡消滅剎帝利的事實際上早有預言。當初火神阿耆尼曾向作武乞食，作武允許他在自己廣大國土內的任何地方任意取用，無論多少。火神沒有客氣，一下子燒去了他眾多的高山和森林。碰巧大仙人阿波婆(即極裕)正在密林深處修煉苦行。受此騷擾，阿波婆大怒，認為作武這類剎帝利驕傲過甚，詛咒說日後必有毗濕奴大神托形持斧羅摩生於大地，殺滅狂傲的剎帝利。(《訶利世系》第40 章)這位羅摩雖然生在婆羅門家庭，但是典籍中卻找不到關於他學習吠陀聖書的記載，倒是說他自幼對箭術興趣濃厚，並為此到大雪山修煉多年苦行以取悅濕婆。後濕婆派他出山幫助眾神打擊阿修羅，凱旋後贈給他若干精良兵器，其中就有他喜愛的戰斧，而持斧這個名號也便由此冠在了他原來的名字羅摩之前。[28]

　　關於持斧羅摩與剎帝利結怨的原因，還有另外的說法，表明彼此構釁長久，原非一日之寒。婆利古家族世為海訶夜宮廷上的國師。慷慨的海訶夜王不斷把大量財物贈與婆利古家族，使他們積累了無數家財，而國帑卻嚴重流失，終至連日常行政也支應不起。國王提出向婆利古家人借錢，後者不應，反而將錢財埋藏起來，逃往喜馬拉雅山。海訶夜王對他們殘酷追殺。行落仙人的妻子由於害怕，懷胎十二年不敢生育，最後胎兒自她的大腿生出，取名股生。股生目光如炬，海訶夜王因而一時致盲，無奈退兵。股生因為在母腹中盡聞殺戮之聲，故落地便發誓與剎帝利不共戴天。此後若干年相安無事。到海訶夜王位傳到作武手中，而婆利古家族中持斧羅摩也已長大時，怨隙再生。此時不僅發生了阿波婆詛咒的事，而且由於作武向伐樓拿挑戰，伐樓拿推說惟有持斧能與他一搏，也在實際上指出了他的毀滅之路。後作武來到食火的淨修處，食火憑如意神牛善行為他的大軍幻化出無盡美食，使他大為吃驚。他的謀臣月護識出食火的秘密，歸國後又銜命來為作武求要神牛。食火不允，月護將它強行搶走(一說神牛騰空而去)。為保護神牛，食火被月護打死。持斧趕回，發現父親已死，母親正呼天搶地。她舉手捶胸二十一下。持斧以此發誓：二十一次走遍大地，蕩除所有剎帝利。後食火還陽，善行逃回，但牛犢未歸，持斧來到海訶夜國都，誅殺作武，帶回牛犢。作武之子趁持斧外出洗劫了食火的隱修處，將他殺死。持斧葬父後，便開始了他消滅剎帝利的活動。關於他戰勝剎帝利的故事往世書所記有限，只說他曾殺死過南印注輦、雞羅等國的國王。他開辟了普五這塊地方，在這裡鑿出五湖，貯存所殺剎帝利的血液。他用這些血液祭祖，並要求祖先們宣布該地為聖地。後此處真地成為聖地，而著名的婆羅多大戰便發生在這裡。

　　持斧羅摩化身(Parasuramavatara)的故事，明顯地反映了婆羅門與剎帝利之間難以調和的矛盾。它應該產生在婆羅門和剎帝利激烈爭權的時代。故事為婆羅門所編述，自然會反映婆羅門的立場。值得注意的是自從這一化身開始，鬥爭的舞台便移到了人間，神話色彩偏淡，而激烈程度不減。

(待續)

註

①事實上，也有用不同字取代avatara，而同樣表達毗濕奴化身這一意思的情況。如下面《薄伽梵往世書》講到化身無數時，用的是 avatara，而在講到二十二種化身時，用的卻是vapus。分別見Bhagavata-Purana天城體本網絡版，I.3.26和I.3.7。網址為:http://sanskrit.gde.to/all-pdf/bhagpurNew.pdf此外，《火神往世書》 中還用過murti(第48章標題)。而在同書第49章第一頌，則又是avatara。二例分別見Agnimahapuranam,Vol.1,Edited and Revised by Joshi K. L. Shastri, Parimal Publications, Delhi,2001,p.118,p.120.

②毗耶娑：《摩訶婆羅多——毗濕摩篇》，黃寶生譯，譯林出版社，1999年，第125頁。

③前引Bhagavata-Purana天城體本網絡版，I.3.26～28。訶利為毗濕奴的名號。

④印度教在其描繪的大尺度時間單位「劫」下又分一千個「大時」；「大時」下更有四「時」之分：圓滿時(又稱真理時)、三分時、二分時和爭鬥時，其名稱則來自古代博戲從贏到輸的不同骰子點數。各「時」的長短依次遞減，社會道德亦呈墮落趨勢。圓滿時的人生而有德，時刻躬行其社會義務，人們融洽和樂；財物公有，取予自便。三分時的人道德開始淪落，規定責任和義務的法失去四分之一地盤；人生而不知法為何物，必須習得，不過尚知禁欲，懂得虔敬。二分時人變得無知，法只剩一半；財利成為追逐目標；祭祀盛行，儀節繁縟，意在自升天國。爭鬥時的人徹底墮落，法只餘四分之一；吠陀失去權威，人為貪欲所蔽，金錢至上，自私無情，寡廉鮮恥，欺詐公行。四時循環往復，爭鬥時毀滅後，新的圓滿時會再一次創造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