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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歸曆六十八年_東亞山區_日喀則機場
格林威治時間：八點三十分整
在距離土布加鄉十公里的和平機場附近，目送最後一位校閱內文的員工走出大門，青藏民報的總編輯拉巴麥朵搔抓著手背，在靠近辦公大樓出口的休息區發愣。
他責備自己沒有在第一時間確認員工的行蹤，但於事無補。誰知道半天的取材假就會讓兩隻招財貓憑空消失？而且是聲望不小的招財貓？
他試著連繫當地的警方、編輯的親人，並調閱機場的攝影機，但人就是不見了。
一切都太過怪異了。尤其是兩人是撰寫土布加鄉報導的文化工作者，要是真和山中發生的怪事扯上關係，沒有信仰的他們恐怕無法自持。
想到這裡，他只覺得自己的無力令他羞愧。記者是挖掘真相的職業，而身為主管的自己應該是最重要的支援後盾，但現在的他只能在清晨時分發愣，或是僥倖猜測他們的安全與否。
拉巴自機場附設超商區的塑膠椅站起，桌椅另一側是老式的磚牆和氣密窗，窗縫已積滿灰塵。
他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麼，於是撥了電話給一位員工。他叫做黨合澤，是最先下班的一位，負責旅遊方面的文案還有協商地方政府合作。
黨合澤是拉薩來的大學畢業生，他正搭著另一位同事的車離開和平機場，打算去江當吃點東西。
拉巴的一通電話叫住了他倆，提出優渥的時薪拜託他們再去土布加鄉「取材」，報導的重點是找出失蹤員工的去向。
不過，讓拉巴不安的是，自從身為邊境民族史博士的撰文者，還有他的委任編輯消失之前，土布加鄉的許多人行為已經變得不正常，雖然症狀並不嚴重。但這意味著人的失蹤並不是因為一個月前的報導。
他依稀記得在二十一世紀初期的法國，一間周刊就曾經因為刊登諷刺漫畫而遭到激進的宗教份子槍擊。
考慮到地方的聲譽，政府立即制止了新聞的擴散。即使如此，相關的報導沒有少過，也有謠言從其他管道傳進拉巴耳裡，顯然政府也想私下解決這項問題，才會跟民間的機構合作。
在這段苦悶的時間裡，他調閱了不少新聞和報章的刊載，才大體明白這間民營的異星體管理組織。
除此之外，他也請外聘的助手協助調查，土布加鄉的事情才逐漸有了眉目。
報導的文案還留在報社的電腦裡，但拉巴並不想太過依賴一份四千字不到的旅遊指南，於是他開始搜尋其他地區的紀錄和民間傳說。
以色列中部的佩特拉古城，是第一聲槍響。
居住在約旦和伊拉克的少數民族，對這樣的傳聞並不陌生，研究相關案例的時間也不短。始於十二世紀，當時被煉金術師委託的烏里瑪們（Ulama）展開十年調查。撇開因法權階層的干預而中止外，得到的結論讓人無法輕忽。
那是連塞爾柱帝國都無法斬殺的綿延詛咒，崇拜近乎敵基督一般行使神蹟的先知，或是特異人士，或什麼東西的教團。
他們的行跡遍布北非和歐洲，最早甚至能追溯到羅馬共和時代的高盧。不過，統治者多次肅清異教的存在，使得他們的足跡從北非一路遷移到了尼泊爾。
拉巴打從心底期待籠罩土布加鄉的陰霾不是這個教團，可惜死人不會說話，不然被尋獲的地方警察屍體，將會大聲控說出許多駭人的秘密。
拉巴猜測，並不是藥物造成這些極度亢奮的死亡，而是像暗示一樣來催化精神上的反饋機制，但他終究對藥物學領域是陌生的，沒辦法做太多的症狀整合。
拉巴走進辦公室，打開自己的電腦，透過即時匯報確認現在的失蹤人數。數十顆小藍點在崎嶇的等高線圖上不規則地分布，它們是失蹤者最後被監視器目擊的地點。這些點位之間有關連嗎？他只能看出事發不斷往山脈延伸，但實情卻仍在雲深不知處。
〈湖帳〉，他記得土耳其語這麼稱呼異教。在腫脹的白月下，烏里瑪在深入沙漠邊境的石城後，看見的是在極樂般高潮中譫妄的褐膚裸體男女，對著岩壁上用腥血塗抹而成的巨影狂舞。他們歌唱，呼喚和嚎叫聲不絕於耳，直到被趕來的軍隊斬殺。部分活下來的人，則在經歷無用的審訊後被送往刑場。
開啟信箱幾分鐘後，一封新郵件打斷了他的思考。拉巴呆坐在螢幕前，他猶豫著要不要把信件上的敘述當真。
然後他又撥了一通電話給黨合澤。
這段三十四秒的對話代表著拉巴的退縮和妥協。他一向不會這麼做，直到看見內文上端的發信者。
米斯卡托尼克大學，異星體學術研究的權威機構之一，也是神學與生物領域的菁英製造機。
他讀過不少相關報導，知道這間學校不如想像中單純，起碼最重要的功能不是教育。
全天恆溫的生物實驗室和養殖中心，還有一批老是霸佔學術期刊封面的學者，再加上美洲的聯合政府撐腰，在從事外宇宙生物的研究者心裡，米斯卡托尼克大學儼然是聖地一般的存在。
「你們只准記錄人類，在那之外什麼都不會有。」信上的開頭就是這麼一句。
這代表有人類以外的東西，拉巴心想。
事情逐漸明朗。
他認出通篇信件大概是出自女性之手，因為內容不是在勸阻自己和員工繼續挖掘實情，或是單純勸自己暫時收手。
他從字裡行間流露出的同情，判斷發信者沒有陷入急迫的情況，她──在事情明瞭前，拉巴決定這麼稱呼的女性──夥同某些單位，正在打一個非人類生物的算盤。學校的內部知道這件事嗎？
她們在尋找的大概是湖帳的祭司，那個臉孔不可名狀的男人。存在文書之中的他永遠在製造新的恐怖，又或是樂園。
他們吸引家庭失衡的中年男女，以此作為基點發展、擴大，藉由儀式來沸騰他們的情緒，像是史丹佛監獄實驗的結果一樣摧毀善惡。如果是這樣，他們所在的環境一定有壓力，在聚會的場所裡發酵。
到頭來這個祭司究竟是何方神聖？湖帳的存在少說也有八個世紀，這就意味著發號司令的人勢必經由推選產生，又或者……從頭到尾就只有一個祭司，而他不死也不滅。不知道哪來的外星人偽裝成了人類，在地球上展開恐怖崇拜。
拉巴第一時間這麼猜想。這個邪教不同於其他，它們能自由遷移。某種程度上像極了伊斯蘭教的尼札里派，即使經過時間和戰爭的摧殘，仍在二十世紀末的石油戰爭中以阿迦汗四世之名現身，這所謂的後裔領袖，象徵它們的存續。
他不禁懷疑起，也許是微生物的分泌造成了信徒脫序。菌類導致精神問題已經不是太稀有的現象，就像是森林裡的刺蛾一樣，滿樹枝都是。
早在十世紀以前，人類就遭遇過類似的情況。
準確地說，火疫病和舞蹈症的蔓延，都間接助長了宗教上的獵巫行為。麥角菌一類的真菌，會讓複合的生物鹼干擾循環和神經傳導，其中也不乏像幻覺、壞疽或意識障礙的病症，最富盛名的就是十八世紀的第一次大覺醒事件（Great Awakening），不論狩獵異端的一方，或是被追殺的一方，都受到毒菌類的致幻影響。
人類因植物而歇斯底里，並不是什麼特別的事情。有趣的是，這樣的病症應該在十九世紀的公開解明後便消失，況且土布加鄉的居住者不是以小麥為主食，海拔高度也不允許菌類肆無忌憚地傳播。但可以肯定的是，經過確認的失蹤者，都曾出現異常的恍惚或高燒。
要是這些都不是病菌引起的呢？拉巴不敢想像。
眼下需要注意的，只有來自「大學」的警告和正在擴張的失蹤問題。從公家機關的反應來看，他們很有可能也遭到施壓，才不像以往那樣迫切地介入和解決問題。
在黨合澤趕往土布加鄉北端的此刻，一個私人的社群帳號裡，有人上傳了一段巨型猿猴奔跑的影片，掌鏡者顯然是在小客車的駕駛座上拍攝的。
這就是人類前瞻維護機構（SSA）的冰山一角。與異星體交流的三十年中，究竟帶給他們什麼樣的視野，拉巴沒有答案。倘若他們仍保持初衷，為了維護風雨飄搖的人類地位而奮鬥，那真的是再好不過了。
或許黨合澤能借力使力。
想到這裡，拉巴感覺自己的胃裡開始翻騰，有點像當年準備領期中考卷的感覺。他希望他們能向機構提供情報，或者能就近跟拍他們遇到的一切更好。這樣一來，面對大學可能的質問時，就多了一份保障。
一瞬間，拉巴還真的把大學當作把研究擺在人權之前的無良教育者。
但假使大學的目標和他們重疊了呢？米斯卡托尼克大學封鎖消息、對公家機關施壓，是為了某個會移動的物體，或生物──也許那是湖帳的首謀？
關於湖帳的資料，大學知道的難道更多嗎？無論如何，造成精神錯亂的非自然現象肯定不是菌類，而是某種不明的物質。那麼這個祭司，或者異星體，是如何嚴謹地把握用量？
那能稱得上一種物質嗎？
拉巴希望黨合澤儘快用簡訊回報現況，但情況似乎好得超乎想像。
再過十分鐘，拉巴麥朵將接到黨合澤的電話，語帶餘悸地告訴他關於和機構成員相遇的事情。然後他會滿心歡喜地下班，回家睡覺，暫時把兩人的死活拋開。
在土布加鄉的北邊，或許北邊有點偏西的河岸對面，黨合澤與他的攝影助手正在哀號著。因為攝影機鏡面反光而被發現的他們，在快要被巨物掀翻的休旅車內，除了發顫，也只能等待松贊干布的垂憐。
他們祈禱著，再過十分鐘，五分鐘，總之越快越好，車邊的Owl會讓這頭狂躁不堪的野獸停下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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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歸曆六十八年_土布加鄉_不明
格林威治時間：八點二分
我必須離開這裡，這想法在男人的心中浮現。男人是一個純樸的藏族人，一個孩子的父親，還有青藏民報的委任編輯之一。
他彷彿僵立在惶恐的深淵邊緣，心臟急速跳動著像要從口中吐出來。他無法停下腳步，無法讓血管內幾乎冰冷的血液回暖，他無法擺脫恐懼不斷驅使自己的腦神經核，像是為彩衣吹笛人（Rattenfängervon Hameln）著魔的孩童一般，向無光的建物走去。他的聲帶緊縮，發不出聲音，視線和四肢僵直著。
他強迫自己專注在如何擺脫這束縛。從山間走來的一路上，他沒有見到什麼東西，只在公路盡頭看見幾個可憐人，他們貌似很開心，對著只存在他們眼裡的幻象傻笑。
他們是未來的你，孫家宏。你要是再不想點辦法，你就要陪他們去玩囉。他一度自暴自棄地想著，卻又停下強迫性思考，開始觀察周圍。
而正當他這麼做的時候，雙腳也逐漸重回掌控中。
他注意到自己停在石樓的正門，冷風迎面撲來，提醒他石樓的後方別有洞天。就是那裡，那裡就是所有失蹤者的終點。
孫家宏不敢出聲，暗自咒罵自己的莽撞。有時候他覺得人對事情的反應就是在看一場電影，只要不牽涉到自己，不管再怎麼荒誕不經，都能像影評般一笑置之，或是說句「噢，這還真可憐」之類的風涼話。
要不是和民報的黃金作家徹夜談論中世紀西亞的軼事奇聞，他又怎麼會在鄉民失蹤初期就一頭栽進這個漩渦裡？
不論如何，他錯過了最重要的時刻。他早該聽那個土布加作家的話，離山遠一點。
石樓的內部十分破舊，能看見往上延伸的施工用階梯。牆壁表面都已經裂開了，灰化的塗漆被氣候割裂成醜陋的拼圖，四處散落。
濕冷的室內沒有青苔，甚至連蚊蟲都沒有。
這很不尋常，孫家宏心想。他撫著斑剝的門框，往屋裡探頭張望，悄悄挪動腳步。左手邊的客廳，從窗口透進來的陽光，讓他感覺舒服一點。在看似壁爐的前方有幾張塑膠折疊椅，東翻西倒，陽光下的灰塵顏色顯得浮淺。
天殺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事到如今，一定有某種力量在左右這些失蹤的人，使他們看見幻覺。但為什麼自己卻仍然清醒？
他現在形單影隻，只能祈求神的保佑。神奇的是，在青藏這樣宗教氣息濃厚，甚至能左右姓名的地方，他是信仰基督教的。
昨天晚上，他靜坐於床板時失去意識，醒來已經在寒露遍地的產業道路上行走。
如今又莫名其妙走進這座石樓，甚至要待在這個鬼地方，孫家宏百般不願意，但滿懷恐懼地離開，要是又被拉回來呢？
孫家宏不再去想手機的事，他不應該忘在浴室的。他和大多數的居民一樣，生活簡單、輕鬆，大多時候也很無趣。
陽光讓他的頭腦清醒了一點，他開始衡量昨夜被襲擊的可能性。不像是熊或蛇，應該就是那個實體不明的首謀──孫家宏依稀記得，土布加的作家稱祂為祭司。
他推測自己應該是中了祂的巫術，目前也只有這種解釋了。總之，會落到現在這個地步，一切都歸咎於自己的多管閒事，就是這樣。
此刻，他注意到階梯旁，有個通往房間的入口。裡頭好像不存在光線，只有惡寒不斷竄出。
這樣硬撐下去也不是辦法。孫家宏決定，先離開這棟建築物，然後去找議員，畢竟已經無法信任政府了。
這半年以來，報社接過多少爆料的信函，自己再清楚不過，但直到那個土布加作家失蹤，青藏民報開始尋找他的下落，社員才一個個消失。人民向他們求助，而不是政府，自然有特別的意義，但是自己卻不由得擔心到底誰重要？人民，事實，還是自己？
正當他猶豫著是否該立即離開此處，房間深處的陰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光，是極不真實的七色流彩。
欄架、告示板，所有的東西都被捲了進去。像是渦流的金光纏繞自己的手臂和雙腳。它們是有形的，孫家宏能感覺到。他放棄掙扎，朝屋裡望去。
從金光中浮現的是人，最起碼型態上長得像人。一群金色的手臂在七彩雲朵中晃盪，像是水草。孫家宏覺得自己瘋了，肺和胃好像被抽乾，像嗆水一樣乾嘔。
一個男人從原本晦暗的房間裡走出來，他的臉被深黃大褂罩著，只露出右側臉頰。但光憑這一點，孫家宏就能看出這個男人不屬於現有的人種。像是瓷器金繕過後的裂紋布滿他的臉孔，皮膚要比白人還淨白。他穿著修長的教會服飾，但款式顯得久遠許多。
孫家宏已經無法轉身，連扭頭都做不到。數不清的手簇擁著自己和那個男人。他頸脖發涼，渾然失神，隨後一切都消失了，屋內回歸平靜，但也更加昏暗，空氣中瀰漫的異味讓他感到不適。
我必須離開這裡。這是孫家宏最後想起的事情，他早該這麼做了。
在黑暗深處的深處，有東西湧出──過了好一陣子，直到孫家宏嘶啞的聲音從那裡消失，風又開始吹拂。
天氣一切都好，都很快樂，相信孫家宏也是。
創作內容
LostHorizon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