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Time Capsules
島。
假日。
晴朗的夏天。
在沙灘上漫步的我撿起一個瓶子。
它很醒目，半埋在白色、純淨的細沙中，老遠便能看見。
是一個沉甸甸的玻璃瓶子，表面長滿茂密的細小藤壺，瓶口被砂石和海草堵塞，看不見裏頭裝了什麼。搖晃它，裏頭有物體滾動的感覺。可能只是石子，可能是貝殼碎片，也可能是更有意義的東西。
比方說，訊息。
塵封的訊息，不被收到的信。
信隨波逐流，漫無目的。偶被海流捲入深處，撞在礁岩上落得粉碎，埋藏在黑暗深海之底，不見天日。或是隨波逐流，流進巨鯨大開的口，流進強酸腐蝕的胃，被強勁的腸道壓扁，毀滅殆盡。或是隨波逐流，飄向遠方，消失在大洋的盡頭，永恆地失落，彷彿不曾存在過。
如果那些事都沒有發生，瓶子就會擱淺在這兒，半埋在白色、純淨的細沙中。
幸運地飄到這兒的許多瓶子。
被我撿起。
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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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滿信紙的瓶子
Letter Capsule
綠色的瓶身上結了一層薄薄的碳酸鈣，年代已久，難以考究，倒是瓶子本身的結構完整，幾乎沒有破損處。
瓶內塞滿層疊的信紙。從最底層往上的顏色變化與潰散程度來看，顯然是在不同的時間點放信進去的，頭尾間隔很長時間。
謹慎的拆掉被珊瑚石堵塞的瓶口，汙漬清除完畢後，以小鑷子夾出一片片的信紙。瓶內的空間相當乾燥，瓶口堵的很實，從瓶中夾出總計41團可以分辨的紙塊。
上層紙塊頗亂，有些被揉成一團，顯然是短時間相當倉促地被塞入。
中層紙塊保存的最完好。
許多下層紙塊年代久遠，已經黏在一起，其上字大多跡模糊不清。
訊息文字屬東北群島語系，是世界通用語其中一支母語家族，朔源並不困難。它們出自一個住在海岸城鎮的家庭，是家庭主要成員寫給小成員的生活留言。其中有幾張相對連貫的訊息，譯文大致如下：
清月究灑日（日期辨識困難）：……你父親……提醒要去……日晷二時時……扛漁網，今天豐收……會有美好的晚餐。你長大了……家庭一份子……責任……照顧……叮嚀。這封信署名的位置模糊不清。
耶月噌死別日：別去，回家……叫弟弟也別去了，你們沒必要去……來問的話別擔心……家有完成他們的「義務」。署名媽媽。
僅月六日：……你敬愛的外祖父去世了，你必須拿著他的木塊，放到崖邊的……山上去，清水澆灌……排列白貝殼……這項傳統就交給……我知道你的朋友家裡沒人這麼做，他們都會去教堂祈禱……那是你的外祖父，你知道怎麼做最好。署名媽媽。
九月二十日：你妹妹去了，我沒能管好她。你父親責罵我，說我不該限制她，那是不對的，可是你父親聽不進去。兒子，弟弟也快管不住了，而你還出海在外，一年都見不到你。我好想你，希望你一切安好。署名媽媽。
十二月二十五日：唉……。署名媽媽。
從此開始，往後的紙條大都是些無意義的狀聲詞或奇怪符號。
作者出現明顯的精神衰弱症狀，她正在對抗著什麼，不願去「那裡」。因為某個重大且危急的事件，她倉促的塞入這些紙條，沒能交代完整始末。
我真希望她的兒子能讀到這些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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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裝首飾的瓶子
Jewelry Capsule
瓶身中段有明顯裂痕與一不足一公分寬的小破口，海水滲入其內，任何形式的紙本信件此刻早已分解殆盡。瓶子本身結構脆弱，若它碰上的並非鬆軟沙灘，而是堅硬礁岩，瓶子裡殘存的訊息就會永遠遺失。
它們是一條項鍊、三個戒指、與一尊雕工精細的小型玉石雕像。
清除瓶中海水與沙石，解開緊密糾纏的海草絲鬚，取出瓶中的事物。蒸乾水漬，仔細擦拭後，將它們置於明亮的白光燈下觀察。
項鍊的基座殘破不堪，有明顯被扯壞的痕跡，相信在被放進瓶中前便是如此。基座嵌著一顆祖母綠寶石，寶石上有黑色條狀紋路，如波浪般大致平行。紋路過於工整，不像自然形成，以放大鏡觀察這些紋路，發現它們是連串精細、微小的象形文字。特定的幾種符號反覆出現，樣式比較規律，其中有一人形雙膝彎曲，手朝天托，呈祭祀狀，出現頻率頗高。
三個戒指最小的那顆被嚴重磨損，另外兩顆藍色戒指是一對，大小與紋路相同，其中一顆顏色較深。戒指上也有一串古文字刻痕，與寶石上的相似，不過人形呈張手摟抱姿勢。
海晶石雕像通體藍色，形狀接近古文字中的人形符號，看得出是女性，兩手作懷抱狀，低頭凝望。雕像表面材質能抵抗海水侵蝕，細節清晰可見，她閉著雙眼，身著水波一般的薄縷。縷衣的緞帶上，同樣有古文字刻痕。製造它們的古文明具備相當的工藝水平和審美概念
這三種物品有共同的目的，它們是一組古代藝術品，或是信仰祭祀的一系列祭物。
或是──從戒指樣式判斷──婚姻的信物。
與神祇的祝福一同被置在瓶子裡，拋入大海，飄向永恆。
我想像著訊息主人的婚姻長久且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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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炙烤的瓶子
Baked Capsule
瓶子通體焦黑，是被高溫炙烤過的結果。瓶口被填充材料密實封死，無法開啟，只能採取暴力途徑：擊碎這個瓶子。
瓶中有十五根長條形、長短不一的木條，木材呈深棕色，表面平整，呈現出與瓶子同樣經歷高溫炭化的跡象，只是程度較輕微。木條上刻有文字，以東北群島文字書寫成，平均每個木條有三個足夠書寫的表面。除少數字句因木條局部炭化而遺失外，這段紀錄保存著某人活過的痕跡。
譯文大致如下：
「當你讀這段話的時候，我已經死了，這個避難所終究會崩塌，磨滅裡頭的一切。
我是……的遺民，當那無盡黑夜降臨，燈火逐一熄滅時，我逃走了，死命划舢舨，逃往外海，然而災厄就如海嘯一般追上我，打壞舢舨，而我天旋地轉。
失去意識的我大概是被湧動海流沖到這裡，一個海底的氣穴。微光的海晶石是唯一的照明，洞穴深處有個池子，水是淡的，偶有磷蝦從池中跳出。我便這麼活了下來。
漆黑的避難所裡，我早沒了時間的觀念。不進食，不睡覺時，我都在沉默，陪著我的只有這個瓶子，和一些舢舨的碎片。活著，卻被困住，不記得怎麼來，不知道怎麼離開。
避難所很不穩定，時常在地震，又或許是海底火山。這個洞穴很可能位在……島的附近，但我說不準。我沒有地圖，也沒有目標。
若把每次醒來當作是新的一天，根據在洞穴壁上劃用來計數的刻痕，我又多活了兩百六十一個日子。這段時間是神賜給我的餽贈，也是懲罰。
地震越來越頻繁，池裡的磷蝦越來越多，現在那水摻著令人作噁的酸味，喝一口吐一口。有什麼正在改變，暴躁不已。或許災厄已經發現漏網之魚，想盡辦法要將我收回。
雖然有更值得的東西該被留給你，像是歷史與文明，神話與傳奇，但是，我只是個漁夫，為了生存耗盡力氣、一無所有的漁夫。都留給別的生還者吧，現在的我只想寫下自己的心情。
是爆炸聲，和水流聲。氣泡在池子裡蒸騰，大地劇烈震動，也許滾燙的岩漿隨時噴出，往我頭上傾倒。瓶子，我最後的心情就靠你了。
令人欣慰的是，腳邊堆滿熟透的磷蝦。
死囚行刑前，有飽餐一頓的權力。」
船。
假日。
涼爽的夏夜。
在後甲板吹風的我目送逐漸遠去的島。
手裡拿著長滿藤壺的玻璃瓶子，回想其他瓶子的遭遇。
我再次搖晃它，裡頭有物體滾動的感覺，滾動得非常平滑，缺少撞在瓶壁上的叩叩聲。什麼樣的訊息能夠如此溫和？瓶口被砂石和海草堵塞，但又沒那麼緊。我要來開瓶器，插進瓶口，轉，轉，轉開。
濃郁的酒香四溢。
船大副說，這是冰鎮萊姆酒，開了瓶喝掉一半後，又沉在海底數十年。希罕的陳年萊姆酒。船大副用十個大金幣向我買下這瓶世紀精華，又說，發現它的尊貴女乘客有權分上一杯。
可惜我酒品極差。
派對聲中，我於是拿著酒杯躲回艙房。
偷偷地，大著膽子地，啜飲一點點。
然後墜入夢鄉。
夢見我躺在白色、純淨的細沙上，撈起下一個幸運的瓶子。
嘻～
（完｜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