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持續地下,張信哲也持續地唱。
高亢嘹亮。
我在其中靜靜思量。
陳哥從口袋掏出菸盒,衝著我揚了揚。
「你不介意我……?」
我搖搖頭。
「沒關係,不介意。」
他點燃香菸,將車窗打開一個小縫,滿足地朝外頭吐氣。雨聲更大了些。
「我老婆不喜歡我在車裡抽菸。」他皺眉,不過嘴上卻用力吞吐,「算了,下雨嘛,她會原諒我的。」
「陳哥,我願意。」
陳哥皺眉,轉過頭望著我,火光在他指間閃爍。
「蛤?」
「這幾年陳哥你幫了我很多忙,是我的大恩人,」我看著擋風玻璃上的水紋,認真的說,「我早就下定決心,一定要報答這份恩情。我從小就沒爸爸也沒媽媽,對我來說,陳哥和老闆娘,你們就是我的爸媽了——」
「等、呃,等等,阿文,你在工三……」
「如果陳哥你要我去天海幫當小弟,我願意接受。」
陳哥看著我,嘴巴張得大大的。
他抬手遮著雙眼,揉了揉太陽穴。
「聽你這麼說,我是很感動啦,阿文,雖然我比較希望你把我當大哥……算了,這不是重點。你誤會了,我沒有要讓你去天海幫當小弟的意思,完全沒有。」
我眨眨眼。
「不是嗎?」
「當然不是。」他哀號,「只要踏入黑幫就一輩子也不可能脫身了,我怎麼可能會讓你代替我加入?你嘛幫幫忙,我們都認識那麼多年了,你該不會以為我是那種人吧?」
「可是……如果天海幫來找你要人怎麼辦?」
「我雖然退出很久了,可是道上還是有一些朋友,如果天海幫的兄弟想為難我,我起碼還有點本錢能跟他們談。再說,他們搞不好根本沒想起有我這麼一個人咧,對不對?要火拼找一個滷肉飯老闆幹嘛?難道要在堂口供餐嗎?」
陳哥發出刺耳的笑聲。
「但是……好吧,假使你的那些老兄弟沒來找你幫忙好了。」我不死心地說,繼續說出我的想法,「我們在他們堂口附近,被波及的可能還是很大,搞不好——」
陳哥嘆了口氣。
「這就是我要找你商量的。」他深深吸了口菸嘴,「我啊,考慮了一整天,還是決定繼續開店。」
我默不作聲,靜靜等他把話說完。根據下午的討論,這個決定理論上根本不可能成立。
「我會找個時間,跟店裡的人談。」他靜靜地說,「盡可能不讓這件事波及大家,但既然跟黑幫有牽扯,事情還是不好說,就像你說的,我們跟媽祖廟離那麼近,他們哪天真的打到店門前誰也不知道。」
煙霧吞吐。
「所以如果有人想走,他們可以走,文仔你也是。」
「我不會走的。」我搖搖頭。
如果陳哥決定關店,那是一回事。既然他決定店繼續開下去,那我說什麼也不會在這個節骨眼離開。
「你才剛交一個女朋友,就算你不在乎,也得考慮她的狀況。」
「我——」
「不急,你可以慢慢考慮,不用現在回答我。」
他吸了最後一口菸,將菸頭丟出窗外。
「我要請你幫的,不是讓你去天海幫當小弟,而是另外一件事。」
我生硬地看著他。
「什麼事?」
「我老婆。」
「……啊?」
「如果我出了什麼事,我希望你能替我照顧她。」
「等等,陳哥——」
我忍不住想從椅子上站起來,頭用力撞上車頂。
「你現在是說、你該不會要……」
「你別胡思亂想啊,我沒有打算亂來。」陳哥悶著聲說,「我只是做個準備而已,就當是保險吧,而你是這個保險最好的人選。」
我看著他,心亂如麻。
「……為什麼是我?」
陳哥瞄了我一眼,聳聳肩。
「因為你重情重義,而且我知道,只要是你答應的事情,絕對會守約。」
「可是……可是我還那麼年輕,如果是義哥……」
「是啊,你很年輕。」陳哥嘆了口氣,「而且無牽無掛。你應該不知道阿義的情況吧?」
我愣住,眨眨眼。
「什麼情況?」
「阿義他老爸是個混蛋,現在在監獄服刑。而他媽媽,幾年前出了意外,半身癱瘓。你說,我怎麼能夠請他幫忙?」
我震驚地張開嘴,卻說不出話。
「其他人也一樣,張姐兒子還小、阿梅爸爸在住院,說真的,阿文,要不是家裡情況困難,哪個人吃飽沒事幹會願意來滷肉飯店工作?」陳哥淡淡地說,「當然,我也能拜託其他朋友、甚至我老婆娘家的人幫忙,但是……」
他的表情苦澀,眉宇間透露出往常他臉上少見的憂慮。
我總覺得,我大概可以理解陳哥的想法。
作為一個男人,卻要請別人保護自己的老婆,這對他的自尊來說,恐怕是難以接受的事吧。
「我也只剩你了。」
直到現在,我才透過昏黃路燈,發現陳哥鬢上有一絲明顯的白髮。
「……我知道了。」
最後,我只能這麼說。
陳哥露出寬慰的微笑。
「對不起啊,阿文,難為你。」
「別這麼說,陳哥,我早說過了,只要是你拜託的,就一點都不麻煩。」
一點都不麻煩。
我回到家,脫下那身跟陳哥借來、因為車禍弄得慘不忍睹的衣服。
跟其他受傷的人比起來,我只在手肘和膝蓋部份有些許擦傷,剛才在警局也讓救護人員包紮過了,並無大礙,不過以防萬一,明天最好還是買些紗布回來比較好。
我小心翼翼地洗了個澡,花了比平常多出三倍的時間,走出浴室的時候已經一點了。
我坐在床上擦頭髮,拿起手機,發現有新的通知,是彥希。
『我要燻雞蛋土司,小樂要培根蛋餅和咖啡牛奶。』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遵命。』
雖然發生了那麼多事,但當我躺在熟悉的枕頭上時,卻只記得那些幸福的片刻。
陳哥和義哥沒水準的笑聲、老闆娘替我挑的衣服、彥希柔軟的手。
我在意識迷濛的入睡之際,握緊雙手。
如果阿嬤在的話,我大概會跟她說。
阿嬤,我會成為一個厲害的人。
厲害到能夠讓大家幸福的人。
第二天一早,我比往常早兩個小時起床,買了早餐,搭公車前往彥希的公寓。
彥希的房間不大,不過對於大學女生來說是綽綽有餘,一房一衛浴,有流理檯、小冰箱和一盞衣櫥,另外還有一個小陽台。
擺設簡潔,並沒有我想像中女孩子房間的樣子,不過倒是整理得十分乾淨,跟我那個衣服亂丟的房間不一樣。
我們三人圍在角落的長桌和沙發套組旁邊吃早餐,我買的量比她們昨晚拜託的還多,可以順便給她們當午餐。
「蛤?大哥你的機車被撞爛喔?那很不方便吧?」
短髮女孩樂軍滿嘴蛋餅,瞠大眼睛,看來彥希沒有跟她說昨天車禍的狀況。
她穿著短褲和T恤,頭髮用髮箍固定,是一副典型的居家打扮,在我想像中,如果有妹妹或姊姊,在家裡大概就會是這個樣子吧。
這裡明明不是她的房間,連身為屋主的彥希也穿得比她得體,不曉得該說她邋遢,還是說對我沒戒心。
「還好啦,」我喝著我的咖啡,「我也好久沒有搭公車了,這種感覺還不錯。」
「只有像你這種有車的人才會這麼說,公車人擠人好不舒服。」
樂軍愁眉苦臉,片刻後卻換上興奮的表情,雙眼發光的看著我。
「欸大哥大哥,等你牽新車,能不能載我去補習啊?我每個禮拜都要搭公車去總站那裡,超麻煩的。」
「唔,如果我沒班的話,應該沒什麼問——」
我話還來不急說完,就被一旁的彥希大聲清喉嚨給打斷。
「小樂,人家文哥很忙,不要麻煩人家。」
「沒關係啦,我還好——」
「你安靜!」
彥希兇巴巴地瞪了我一眼,嚇得我只能把話吞回肚子裡。
看來我的公主有起床氣。
「阿希妳明明讓大哥送妳回來那麼多次,還敢說哩。」
我不禁佩服起樂軍的膽量。
「什、什麼叫那麼多次,明明才兩次!而且我……我的情況又不一樣!」
樂軍瞇起眼,嘴角勾起不妙的弧度。
「哪裡不一樣?啊,妳是想說『我是大哥的女友,讓他接送當然沒問題』吧?哎唷喂,阿希,妳該不會在吃醋吧?」
「我我我我我我我我哪有吃醋!誰要吃醋啦,莫名其妙!」
看著彥希面紅耳赤,樂軍哈哈大笑,我也忍不住跟她一起笑了起來。
「笑什麼啦!再笑我就不借妳作業了!還有你!」
砲管轉向我。
「你差不多該走了吧?不是還要上班嗎?」
我低頭看了眼手機,時間確實差不多了。
如果有機車,也許可以再多留個二十分鐘,不過現在這狀況,我最好還是早點出發比較好。
再說現在現在最好不要忤逆公主。
「說的也是。是時候該走了,兩位慢慢吃,明天還想吃什麼的話,再跟我說。」
我一口氣把咖啡喝光,拿著包包站起身。
「謝啦大哥!慢走喔!」樂軍盤腿坐在沙發上,捧著咖啡牛奶朝我揮手。
「不客氣,上課加油。」
我在門前穿鞋時朝她笑了笑。
「等等,我送你下去。」彥希站起來,走到我身邊,「順便去超商買點東西。」
「咦?還是要我幫你買?現在時間應該還來得及……」
我記得五十公尺左右的轉角就有一間超商,以我的腳程大概五分鐘就能來回。
「不、不用啦,我自己去就好了。」彥希連忙說。
「沒關係呀,不用客氣,妳好好吃早餐吧。妳要買什麼?」
「大哥你讓她自己去吧,」樂軍笑嘻嘻地說,「她要買生理用品啦。」
「黃樂軍!」
我眨眨眼,會過意來。
「哦,妳要買衛生——」
下一瞬間,肚子受到重擊。
公主大發雷霆。
「我跟你一起下去,可以嗎?」她的語氣冰冷。
「遵……遵命。」
我和彥希離開公寓,並肩走上馬路。
公車站牌在超商附近,所以我倆還能同行一段路。
跟昨天晚上下過的雨不同,天空晴朗得嚇人,朝陽斜斜射過樹梢,灑在上班上課的車潮間。
天空飛過的麻雀偶爾會傳來細碎的啼叫,這是平常騎車上班聽不見的聲音,只能聽見引擎隆響而已。
我偷瞄一眼走在我身旁的彥希,她雖然沒明顯表現出來,但我猜她大概還在生悶氣,雖然我還是不知道她生氣的理由。
「樂軍真厲害耶,一大早就那麼有精神。」我用聊天似的口氣說,稍加試探。
「她一直這樣啦,而且老是亂講話。」彥希悶悶地說,旋即瞇起眼,盯著我,「我說文哥,你被她『大哥大哥』這樣喊,看起來蠻爽的嘛?」
坦白說,是真的還蠻爽的。被小女生喊大哥,只要是男生都會很開心吧?
「你還敢偷笑?要不要我也喊你大哥啊?」
彥希一把拉住我的耳垂。
「等等等,彥希,會痛、真的會痛啦。」
「笨蛋。」
她鬆開手,瞪著我。
「不過我還真沒想到,」我一面揉著耳垂,一面說,「原來妳在朋友面前是這種性格啊?」
「什……什麼性格?」她語帶提防。
「一副大姐頭的樣子。」
「哪、哪有,你說誰大姐頭啊!」
「而且醋勁還那麼大。」
她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忍不住笑出聲。
「明明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一直都是一種游刃有餘的優雅。」
她輕輕地哼了一聲。
「因為文哥你很好懂啊,表情之類的。」
「這點我有自知之明。」
我是個會因為當下氣氛和對方習慣改變說話方式的人,老是習慣用保守安全的方式交談,所以應該很容易捕捉吧。
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那麼年輕就能輕鬆看透我心思的彥希也不簡單。
這麼說來,像樂軍那種不管其他人的直線型性格,搞不好就是對彥希最棘手的類型。對我來說倒是相當好應付就是了。
「我話先說在前頭,彥希,這件事我很高興喔。」
狐疑的目光射來。
「什麼事?」
「妳吃醋的事。」
「我——」
看見她的表情,我忍不住笑出來。
「沒有嗎?」
彥希別開臉,與其說是生氣,不如說是難為情。
「一點點。」
「那就夠了。」我愉快地說。
「啊,你的車來了。」
彥希抬起脖子,望向前方。
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果然看見車潮中,我準備要搭乘的公車緩緩靠近。我離公車站還有大約三十公尺,得小跑步才行。
彥希拍了拍我的背,拋給我一個微笑。
「工作加油。」
「好。」我雖然應聲,但卻沒有邁步。
公車越駛越近。
「怎麼了?」
「那個啊,彥希。」
「是?」她一臉不明究理。
「我們不把昨天的遺憾補齊嗎?」
「什麼昨天的遺憾?」
「浪、浪漫的道別。」
聽見我這麼說,害羞立刻在她臉上暈開。
「那、那個……我現在衣服不好看耶,頭髮也亂七八糟的……」
她穿著七分褲和寬鬆的上衣,頭上綁著我最愛的馬尾,我個人是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不過看來她相當在意。
於是我張開雙臂。
「妳不要緊張嘛,對我來說,抱一下就算很浪漫了。」
她噗哧一笑,捶了我一拳。
隨後走進我的懷裡。
我感受她的溫暖和柔軟,聆聽城市車水馬龍。
這是我和彥希第一次擁抱彼此。
「再見。」
「嗯,再見。」
公車進站了,我只能夠鬆開雙手,依依不捨地輕輕握了一下她的手,朝著公車小跑而去。
直到公車繞過路口,我都還看見彥希站在原地,目送我。
我踏進辦公室的時候,翔哥已經坐在他的位子上,吃著飯糰。
「唷,阿文,早。」
「早,翔哥。」
「沒騎車啊?」
他大概是注意到我沒拿安全帽吧。
「對,車壞了。」
「壞了?」
「說來話長。」我笑著說。
「是喔。」
他咬了一大口飯糰,口齒不清,從桌上拿起一本黃色的公文夾,丟到我桌上。
「這個你看一下,緊急案子,今天下午。」
「下午?可是我們下午不是……」
我沒記錯的話,我們組今天下午已經有排程。聽說客戶房子附近有一間很好吃的糕餅鋪,同事們還約了要一起去買。
「主任說這是急件,讓我先打電話去跟今天那位客戶改時間。他媽的,當天改時間,肯定會被罵到臭頭。」
我狐疑地坐下,拿起公文夾。
是什麼樣的客人來頭大到可以直接插入當天排程?
我翻開資料夾,一探究竟。
只不過看了一眼,霎時覺得全身發冷。
信義路四百六十八號。
旁邊的備註寫著三個字,媽祖廟。
那是天海幫青玉堂的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