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雲國，位於神州邊陲，乃天下共主宮皇朝藩屬之邦。
此國內亂百餘年，國主之位形似虛設，大權落於一眾大名之手。
而其中聲勢最旺、以『仁者』之名名滿天下者，是為御檀大將軍。
那一年，連年乾旱，民不聊生，賊寇四起，聚居於荒山野嶺之中，迫得御檀將軍除應付戰事，還得出兵平定匪徒。
那一日，蒲池山。
「將軍大人。」
討伐了於山上落草為寇、作亂數月的賊黨「蒲池番眾」後，御檀將軍正待回師，卻見侍大將菅原愛什前來轎前稟報。
「蒲池番眾」經過御檀軍蹂躪，死的死、降的降，蒲池山上早已無人煙，剩下的無非是清查寇匪贓物之流的瑣事。
但是菅原侍大將此番前來拜會，卻面有古怪。
「怎麼？」將軍大人開口問道。
「稟告將軍，下官人馬在搜山之際，於後山發現一名少年。」
「少年？」將軍皺眉。
此等荒野，何來少年？
「賊寇的後嗣？」
「似乎並非如此。」侍大將神色猶豫，隨後道：「還請將軍前來一看。」
出於好奇，御檀將軍策轎隨侍大將入山，並在一片樹林之中，看見那名少年。
霎時間，將軍便明白了侍大將口氣推諉的原因。
林間血跡斑斑、雜亂橫臥著十餘具屍身，從衣著來看，顯然都是蒲池番眾之人，被極為俐落之手法殺死。
而那名少年，年僅七八歲，立於血泊之中，衣著襤褸、長髮披肩、手握殘刀。
面帶微笑。
「這是……」
「叔叔，你是誰？」少年看見將軍下轎，開口問道。
「我——」御檀大將軍此生從未碰過有人用如此無理的語氣對他說話，是以話聲一陣窒礙，「我是御檀將軍。」
「真是奇怪的名字。」少年道。
「這並不是……」將軍看了看倒臥四處的屍身，「這些是你做的，是不是？」
只見少年搖了搖頭。
「大山樹林本來便在，我又怎有這麼大本事做出來？」
將軍這才明白少年誤會了自己的話，瞧他模樣看也不像是故意裝傻，看來這少年想法單純得緊。
「我不是說大山樹林。這些人是你殺的？」
這回少年似是理解，點了點頭，看似興高采烈。
「這幾個人想抓我呢，我只好陪他們玩一會兒，誰知道他們這麼不經打，一下子就死了。」
聽見這話，御檀將軍和菅原侍大將互望一眼。
蒲池番眾雖為流寇，但聲勢壯大，旗下匪徒個個筋骨壯碩，饒是御檀軍上山征討，也費了不少功夫。
這名少年竟稱他們「不經打」？
「侍大將，讓你手下功夫最好的人，下去試他一試。」
菅原侍大將嚇了一跳，卻不敢違背軍令，便派一名年輕兵士上前。
那兵士半信半疑，只是走近少年周身，隨意揮舞刀刃，故作樣子。
說時遲那時快，少年手一抬，那兵士的手臂便被無聲無息的卸了下來。
半晌後，兵士慘叫響徹山林。
而御檀將軍，卻面露欣喜之色。
那一日，蒲池山。
御檀大將軍帶回了一名少年。
僅憑一人一刀，誅殺十餘名山賊大漢的少年。
年僅七歲。
將軍將之收入麾下直屬、卻從未載於史書上的暗行部隊，離庭。
賜刀，神皇大業物。
賜名，阪神宮之介。
往後五年，以『人斬阪神』之名，流言於鄉野之中。
從來沒有人知道，這名誅殺了各路猛將的傳奇殺人者，是個女子。
◇
阪神泉水還刀入鞘，輕撫寶刀的櫻紅刀身。
洛神飛倒臥在地上，不斷喘息。
「你很強，爺臺。」
少女輕聲說道。
「而且，可以變得更強。作為同類的前輩，小女子給你一個建議吧。」
卻看都沒看洛神飛一眼。
「比起殺人，還有一種方法能讓人變強，強到完全不同的境界。」
宛如，自言自語。
「那就是，找到應該守護的人。」
紅杉少女微微一笑，酒窩在她唇邊綻放。
「等爺臺找到那個人的時候，再來找我吧。屆時，小女子隨時候教。」
洛神飛在血泊中，看著阪神泉水清脆的跫音離去。
心下只有一個念頭。
一個過去從來不曾有過的念頭。
◇
孤雲柔不明白。
不明白何以這袈裟破爛、血跡斑斑的大和尚會朝自己一躍而下，拳中殺意翻飛。
但是她毋需明白，長年習武的身軀已在那鋒利殺意下自行邁步。
『天迴步』。
這招步法乃天蒼尊者的獨門輕功，自非浪得虛名，饒是那和尚如此凶險的一拳，依然輕巧閃開，姿勢極美。
無方拳勢從天而下，在大道上轟出一口窟窿，石屑四濺。
孤雲柔身形迴轉，停步之時，純白劍身已然出鞘。
她還不及細問，只聽得那和尚緩緩開口。
「女施主便是『撫雲』？天蒼尊者的關門弟子？」
孤雲柔一怔。
「正是！」
血染的和尚垂目，雙手合十。
「甚好。」
甚好。
大仇，將報。
只見那和尚站開弓步。
一套驚世駭俗的拳法，在他拳下展開。
廊閣拳技，『來世相聚．無方』。
◇
至此，高文先生方得明白，適才無方和尚所言絕非誑語。
他的確不殺無辜之徒。
他的確，未曾想過取高文先生性命。
因為此時此刻，他的拳路，與剛才對陣高文時，截然不同。
那是一心想置孤雲柔於死地的拳。
招招凶狠、拳拳致命。
何以，這和尚與高文先生拼搏多時，卻不見疲態、越鬥越兇？
何以，這和尚以肉身接下『擊墜邪龍之星』，卻仍能揮舞此等強勁之拳？
他對孤雲柔、對昂煦，究竟是何等深仇？
擊碎巨石的拳，如狂風暴雨轟臨。
那是早已不存在『武學』禮數的純然殺意。
那是積累了三十載的仇恨。
那是蘊藏了一輩子的思念。
置之死地，而後生。
這便是無方那名為復仇的執念。
高文深知這名和尚可怕，不得細想，當即出聲高叫。
但是叫聲，卻消散在孤雲柔的一襲白衣之中。
孤雲柔是誰？
是『撫雲』，是天蒼尊者的關門弟子。
是當今之世，『至柔』的唯一傳人。
若是碰上無方和尚這等不要命的瘋狂拳法，高文先生自然不必說，便是強如恭禹，恐怕也未必得以招架。
但是武技稍遜二人的孤雲柔，卻在那暴雨一般的拳勢中，翩然起舞。
舞得柔美、舞得靈動、舞得高文難以置信。
猶如，白鷺輕羽。
所謂的「至柔」，唯有碰上「至剛」之時，方能傾盡全力。
這正是天蒼尊者的生平絕學，霞寧谷武技之真髓。
以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剛。
◇
恭禹周身寒毛直豎，熱血翻湧。
他此生，從未見過這般武技。
那是在純粹的剛猛之下，才得以誕生的身姿。
恭禹的劍雖強，卻不夠剛。
無法讓孤雲柔展現出如此精妙的武學境地。
極限的柔。
恭禹不由自主地笑出來，發自心底而笑。
單單是這套凌舞於那癲狂和尚拳勢之下的身法，便足以讓他確信。
孤雲柔的確是昂煦的唯一傳人。
不，也許，她已超脫昂煦，走出與天蒼尊者截然不同的武學之路。
恭禹想要看完。
他想看看無方和尚這套拳能使到何等境界。
他想看看孤雲柔這支舞，能跳到何等境界。
但是不行。
孤雲柔方才和他一來一往，打過半座皇都，她早已筋疲力竭。
如今那纖細的身軀是強弩之末。
若讓那和尚繼續追殺，孤雲柔必將死在他的拳下。
而孤雲柔不能死。
此子若失，全盤皆失！
因此，恭禹按捺那股滿溢胸膛的狂喜之情，挺劍而上。
禁軍第二，攫然出手。
『夢不斷』！
◇
一聲清脆的「噹啷」聲，黑劍的殘骸高高飛起，落於市集塵土之上。
那名身著紅黑服侍的禁軍武官擋在無方和『撫雲』之間，手上只剩斷劍。
這讓無方在癲狂中，感到一絲意外。
雖然劍毀，但他確實擋下了無方的拳。
全心全意，誓言誅殺昂煦之徒的拳。
這人究竟是誰？
但是如今無方無暇顧及這麼多。
「讓開。」
「那可不行，」武官搖了搖頭，「恭某還有事得向孤雲姑娘請教。」
無方一聽，不禁皺眉。
「宮」乃皇族姓氏，皇朝境內擁有此姓者絕無僅有，再加上身處禁軍，饒是無方這等莽夫也能想起一人。
「施主是恭禹？」
「哈哈，正是。」恭禹朗笑。
無方點了點頭。
「怪不得武技如此之高，久仰『無雙』大名。」
他雙手合十，當作禮數。
「但是此刻，別說『無雙』……即便是皇帝親臨，也得給貧僧讓道！」
無方再無說話，再次舉拳，朝孤雲柔追擊。
仇人近在咫尺，拳頭，又怎能消停？
恭禹微微一笑，鬆開那柄從酒客處借來、已經折斷的黑劍，將手伸向孤雲柔。
「對不住，孤雲姑娘，借劍一用。」
此時孤雲柔早已身心俱疲，無力再戰，在無方拳下撐不過十招。
另一邊拖著巨劍而來的高文先生身負重傷，不可能再次迎敵。
恭禹是唯一能與那兇殘的和尚一戰之人。
儘管恭禹和孤雲柔初來乍到，不明來龍去脈。
但看見無方和尚張揚的殺意也自然能夠明白，他對孤雲柔痛恨莫名，而且仇深似海。
孤雲柔並不怕死，但現在，她不能死。
儘管將兵器交出，實為不智，可是她別無選擇。
於是她咬牙，鬆手。
擊鐵聲再次響徹，但這回，白劍完好無缺。
握在恭禹手裡。
「嗯，好劍。」
恭禹讚道，順手轉了一圈。
「就是有些輕，握著不甚踏實。」
此時，身負重傷的高文也已慢一步趕到。
他雖然不知為何恭禹突然站到他們這方，但是看見赫赫威名的『無雙』出面迎敵，心下卻是一寬。此時他身體再也支撐不住，足下踉蹌，向前便倒。
孤雲柔連忙上前，攙住高文先生壯碩的身子。
「扶著異邦仁兄退開些，孤雲姑娘，莫被波及。」
恭禹頭也不回地笑道。
「你別擔心，異邦仁兄，你們此行的目的，孤雲姑娘已經大略告知。在此事上，我恭禹，可以幫你們！」
高文心中一凜，低頭望向孤雲柔，卻劍孤雲柔神色凝重，顯然恭禹所說乃是事實。
恭禹舉起純白劍身，朗聲說道。
「放心吧，恭某必定護兩位周全！」
高文和孤雲柔互望一眼，均在對方眼中看見詫異之色。
若說盟友，又有誰比恭禹更加可靠？
此時手握純白長劍的，並不是好武成癡的『無雙』。
而是『禁軍第二』！
無方一拳未得，哪容得著分說，第二拳接著便來。
但見恭禹劍尖一轉，擊鐵聲後，竟又將無方的拳頭接了下去。
轉瞬間，無方那狂風暴雨般的瘋狂拳技又再次使開，全數朝恭禹身上招呼。
恭禹一笑。
他不是孤雲柔，沒有至柔身法。
面對此等攻勢，他避無可避。
只得，全數接下！
◇
阪神泉水足下不停，飛快跑過洛京屋舍的屋簷，朝著酒樓『鴻門』直奔而去。
當她到得鴻門時，看見數十名禁軍人馬，以及圍繞在酒樓附近、聞聲前來湊熱鬧的市井百姓。
卻沒看見孤雲柔的身影。
她摸出幾枚碎銀，塞給一旁賣糖葫蘆的小販，拿了一支最大的葫蘆。
「剩下的叔叔你留著吧。我問你，你有沒有見到一個年輕貌美的白衫姊姊？她剛才應該還在酒樓裡。」
小販見阪神泉水裝束奇異，正感奇怪，但收了她的銀子，也不敢怠慢。
「白衫？是不是還配一柄白劍？」
「沒錯，正是她。你知道她去哪裡了？」
那小販瞠大眼睛，猛力點頭。
「她方才走啦。」
「走了？」
「是啊，她從酒樓上頭飛了下來，就落在我眼前。好漂亮哩，我還以為是仙女。後來她和一位禁軍大人拔劍相鬥，一前一後，便越打越遠了。嘩，那去得可老快了——」
「他們往哪個方向去了？」
「喏，那邊呢。」
小販伸手一指，阪神泉水點了點頭。
「謝謝你啦。」
說罷，她一蹬一躍，又再次翻上屋簷，遠遠奔去。
矯健的伸手只看得小販目瞪口呆。
◇
孤雲柔和高文先生立於一旁，望著無方和尚和恭禹的相鬥，心下驚駭。
他們兩人都曾與無方和尚過招，高文先生與之纏鬥多時、而孤雲柔則躲避他兇殘拳雨片刻，因此他們都明白，無方和尚之強，實乃世間罕有，並非二人所能及。
但是此時的恭禹，竟然，以一柄長劍，不落下風。
甚至，將之壓制？
他們的心底，只剩一個疑問。
一個所有見過恭禹劍技之人都會有的疑問。
『無雙』，究竟有多強？
恭禹之父司徒恭對這個武學天份極高的三子自小便百般照護、悉心栽培，多方聘請名師教導，因此恭禹的武學流派從不受限，得以一窺天下諸多門派的武學路數。
再加上他自身好武成癡，每當見到難得一見的武技，非得逼著對方好好演示一遍給他看不可。
光是他會使的流派，沒有一百，也有五十。
但是締造『無雙』強大的，並非那些多不勝數的流派武技。
那並不是恭禹之所以為恭禹的理由。
他之所以為恭禹，只因為兩門武技。
兩門，僅僅兩門。
他的確是世間罕有的天才，在少年時期，便達成了多數習武之人一生也無緣企及的成就。
他將一生的武學所見揉合、淬湅，然後年紀輕輕，便創造出只屬於他的武技。
兩門唯有看透世間武學的恭禹，才能使的武技。
其一，乃是他名滿天下的招牌絕技，追擊輕功『夢不斷』。
其二，則是他打遍天下而不敗、享譽『無雙』之盛名的劍技。
無敵劍招『英雄寞』。
只需看上一眼，恭禹便能從敵手進招中看出反制之法、並在傾刻之間以最適合的武技退敵。
那是憑恭禹看遍世間武學的雙目，以及出眾的習武才華才得以成就的劍招。
自根源上反擊。
自『英雄寞』大成以來，只有四個敵手撐過十招。
這便是『無雙』的輝煌戰果。
笑意之間，恭禹將無方和尚的拳頭化開，然後反擊。
行雲流水，就好像，他早已知道無方會出什麼拳一般。
孤雲柔說不出話。
霞寧谷門下首重輕功身法，次重便是劍技，因此她大半人生都在劍鋒上度過。她看見恭禹此等精妙的劍技，心下不禁大駭，如果適才他用這路劍法與自己的柔雲劍法相鬥，別說百招了，怕是十招也撐不過。
自西方而來的高文先生同樣是一等一的使劍行家，此刻見到恭禹這等絕技，心下也不禁純粹的甘拜下風。
若單以劍法而論，他根本不可能勝過恭禹。
兩人都久聞恭禹赫赫威名，但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他名號的深意。
眼前這甫及弱冠的男子，確實配得上『無雙』二字。
無方不斷揮舞雙拳，但卻怎樣也無法越過那柄純白之劍。
倘若，他能以全盛之姿臨戰恭禹，孰勝孰敗，且還有變數。
雖然恭禹劍法精妙、輕功靈巧，但無方那千錘百鍊的雙拳和臨敵經驗卻大勝恭禹。
憑借一身驚人怪力，也許，尚可與之一戰。
但此時的無方實已瀕死。
他的身體終究挨了一記屠龍劍，若非倚仗心中的深仇大恨苦苦支撐，早就昏死。方才彌留之際翻騰的氣血，此時也已經如浪潮般漸漸退去。
對上恭禹這等高手，不論無方心中執念多深，以這身傷勢，實在無計可施。
終於，在兩人交鋒二十招後，恭禹的劍，突破了無方的拳。
刺在無方的身子上。
無方那件袈裟早已被鮮血浸染，他的雙目，逐漸迷離。
他依然揮舞雙拳，卻連恭禹的身影都瞧不見。
只能瞧見恭禹手中的那柄白劍，揮出陣陣煌光。
在那刀光劍影之中，似乎，有說不清的某物，正在向無方招手。
——師父、師兄。
——你們來接弟子了嗎？
——我……
恭禹放下長劍，嘆了口氣。
他望著那倒在他腳邊的和尚，心中感到幾分不明所以的哀戚。
他轉身，將白劍交還給孤雲柔。
「孤雲姑娘、異邦仁兄，此間事情已了，請兩位隨我而來，到寒舍走一遭。仁兄傷勢需要好好療養，家父藥房有上好的金創膏和藥材，自當合用。還請告知兩位同伴下落，恭某好一起接過來。」
聽見此話，孤雲柔急忙抱拳。
「如此甚好，那還得麻煩恭先生了，小女子在此先謝——」
但是她話說到一半，便被打斷。
被高文先生打斷。
「怎麼……可能呢……？」身材高壯的紅髮勇士喃喃自語。
孤雲柔不明所以，正待提問，卻看見他眼裡滿是驚恐。
「這和尚——」
她和恭禹順著高文先生的目光望去。
「莫非是怪物？」
無方和尚，竟又再次立於，血泊之中。
他的雙目無神，早已失去意識。
但他的雙手，卻再次，握拳。
——師父、師兄。
——弟子這就來……
拳勢，再次喧囂。。
——弟子，這就來。
◇
六年前，出雲，御檀城。
「妳便是阪神宮之介？」
透過簾幕，御檀大將軍的獨生愛女奇道。
人斬少女看不見對方的面容，只能點了點頭。
「過來，讓我看看妳。」
人斬少女聞言，只能起身，朝簾幕走去。對方是將君之女，不能違逆。
雖然她不過十一二歲年紀，但最強人斬威名赫赫，卻也鮮少有人用這種語氣對她說話。
人斬少女在簾幕前正坐，簾中伸出一隻潔白素淨的纖纖之手，輕輕撫上她的臉頰。
隱隱約約，能夠看見簾幕後那憔悴的面容。
「真是不敢相信，那個人斬阪神，竟真是女孩……」御檀大小姐嘖嘖稱奇，「妳知道我是誰嗎？」
人斬少女沉默半晌，只得說道：「將軍的女兒。」
她明白對方位高權重，但是她素來不諳世事，不懂禮數，只能夠這麼說。
御檀大小姐輕巧地笑了，聲似銀鈴。
「妳也是這麼跟父上大人說話的嗎？」
人斬少女默不作聲，只覺厭煩。她從不用對將軍說話，只需要服從命令，替將軍殺人。
「下月是我的十七歲生日，我向父上大人要了份禮。」
御檀大小姐像是談天似說道。
人斬少女不明白她為何對她談起這些，只是點了點頭。
「父上大人答應了。」
人斬少女再次點頭。
「因此，從下月開始，妳便是我的侍女。」
人斬少女再次點頭，卻在中途發現事情不對。
「……什麼？」
將軍之女似是被她的反應逗樂，哈哈大笑。
「好好一個姑娘家，幹什麼跟人家去當什麼人斬。」她噘著嘴說，「當我的侍女吧，我教妳讀書寫字。」
「且慢，」人斬少女站起身，「拙者……拙者是離庭一員，如今還有重任在身，況且，拙者從未當過當過侍女，更別說什麼讀書寫字！」
「莫非，妳喜歡殺人？」
御檀大小姐這麼一問，人斬少女登時語塞。
片刻後，她才回答：「這是拙者的工作，拙者喜歡與否並無干係。」
「那便行，」御檀大小姐微笑，「來作我的侍女，就是妳接下來的工作。」
「可、可是……」人斬少女急道，「拙者只會殺——」
御檀大小姐嘆了口氣，神色不耐。
「阪神宮之介聽令！」
人斬少女一怔。
「在！」
「我以御檀公主之名，命你下月起轉任內臣司，擔任侍女，從此不許穿男裝、不許持刀、也不許以『拙者』自稱，不容異議！」
「拙——」
「我說了，不容異議！」
至此，人斬少女只得低下頭，握緊緋紅刀鞘。
「遵旨。」
御檀大小姐咯咯嬌笑。
「對了，妳這名字也得改一改，女孩兒家怎能叫宮之介呢？」
人斬少女感到簾幕之後，那雙靈動的妙目正盯著自己。
「從今而後，妳就叫泉水吧。」
「泉……水？」
「嗯。」
御檀大小姐嘻嘻一笑。
「阪神泉水。」
◇
阪神泉水握緊刀鞘。
——孤雲姊姊，但盼妳沒事才好。
雙足點地，再次加快。
◇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目中所見。
大道上，一片寂靜。
連呼吸的聲音也沒有。
只剩下無方和尚口中的呢喃囈語。
高文先生止不住的，顫抖。
為何那個和尚，還能起身？
他當真是人？
恭禹的反應極快，連忙護在孤雲柔和高文身前。
「孤雲姑娘，劍！」
孤雲姑娘驚呼一聲，伸手向腰際掏摸。
但僅僅是這分毫遲疑，便差了千里。
無方之拳已到。
恭禹無劍、高文重傷。
在這傾刻之間，孤雲柔便下了決定。
——柔兒，妳可知我派宗旨，為何？
——霞寧谷門人習武，只有唯一目的。
——救濟天下蒼生！
她鬆開高文先生的手，將他遠遠推開。
——這和尚找的是我。
——那便由我來承受。
無方和尚和孤雲柔之間，再無阻礙。
「孤雲姑娘！」高文先生和恭禹同聲驚叫。
孤雲柔咬牙，邁步。
天迴步。
無方和尚此時早已喪失心智，拳下毫無所謂武學路數，而是全身用上，宛如凶獸的窮追猛打，本該能輕易閃避。
但是孤雲柔精疲力竭。
她避了三拳。
卻避不開第四拳。
死期將至。
這時孤雲柔的心中，卻是無比平靜，如一潭止水。
她緩緩閉上了眼。
——對不起，高文先生，小女子得先行一步。
——對不起，恭先生，剩下之事，還請您多多相助。
——對不起，御檀姑娘，我恐怕，無法履行約定了。
——對不起，小泉。
「孤雲姊姊。」
一聲呼喚，讓孤雲柔睜開眼。
紅影，閃動。
◇
紅影閃動。
阪神泉水一躍而出。
躍到那和尚和孤雲柔之間。
不知怎地，眼前浮現了大小姐的臉。
——吶，大小姐。
——我啊，不再殺人了。
——我一直在保護孤雲姊姊。
——就像妳說的那般。
——妳說，泉水乖不乖？
——小姐，我好想念妳。
◇
紅影閃動。
從人群中竄出的紅花，裹住了和尚的拳頭。
爭取了不足一秒的喘息。
不足一秒，卻已足矣。
『無雙』已然趕到。
恭禹奮力一撲，將那名和尚撲倒在地，用盡全身之力，扼住他的咽喉。
生怕他再次發難。
而這回，和尚終於不再站起。
◇
紅影閃動。
阪神泉水的身軀高高飛起，最後落在孤雲柔跟前。
一動也不動。
聲音止息。
孤雲柔緩緩蹲下身，將阪神泉水摟在懷裡，說不出話。
「孤雲姊姊……妳沒事吧？」
阪神泉水嫣紅的嘴唇輕輕顫動，氣若游絲。
「小、小泉？妳……妳又何苦如此……」
「因為……我是妳的鏢師哪……」
「說什麼傻話……妳這樣、妳這樣我要怎麼……」
孤雲柔急切撫摸阪神泉水的身軀，但卻如曲折的花枝一般，再也難以復原。
阪神泉水微微一笑，口中喃喃叨唸。
「對不起……小姐……」
她的目光漸漸迷離，鬆開了抓著孤雲柔的手，終於手掌一張，慢慢閉上了眼睛。
「泉水……泉水！」
孤雲柔的淚水自頰上滴落，落在阪神泉水被鮮血染紅的身軀上。
「孤雲姑娘。」
一旁的一雙大手，抓住孤雲柔的手臂，但她卻緊緊摟著阪神泉水，不願起身。
「高文先生，怎麼辦？小泉……小泉她……」
「我知道、我知道……」
高文先生柔聲說，心下絞痛。
他和阪神泉水並不算特別親近，但畢竟也是相識數月的同伴。
她不應該於此凋零。
高文見恭禹騎在無方和尚的身軀之上，而無方和尚一動也不動，看來這回已經死絕。
恭禹站起身，朝他們走來，即便是他，此刻也一臉疲態。
「孤雲姑娘，異邦仁兄，咱們先行一步吧。倘若兩位留在這裡，官府過來盤查，會十分麻煩。」
「恭先生，你是官府的人，應該……？」
恭禹明白高文先生所問何事，只是搖搖頭。
「站在私人立場，恭某會傾全力相助。但若兩位被禁軍纏上，即便我是禁軍將軍也無從下手，眼下最好的辦法，是讓你們躲進寒舍。即使是禁軍，也不能隨意侵入恭家，到時候，恭某便能將事情壓下來。」
高文先生側耳聆聽，四周聲音吵雜，怕是禁軍已經朝此處而來，便嘆了口氣。
「孤雲姑娘，走罷……」
「小泉……小泉她……」
「孤雲姑娘。」
高文先生隱忍傷勢，伸手抬起孤雲柔滿是淚水的臉。
「泉水姑娘是為救妳而死，因為她深信，妳必須要活下去，萬萬不可辜負她的一片心意啊。」
「這位姑娘的遺體就先留在這裡吧，我們無法帶著這位姑娘一同離開。」
恭禹開口，抬頭眺望，似是在確認禁軍相距多遠。
高文先生站起身，生硬地看向恭禹。
「恭先生，這位姑娘也是我們重要的同伴，你是要我們——」
「別擔心，待得恭某同袍前來，想必會將她帶回禁軍內廷，也許會耽擱一兩天，但恭某擔保，一定保全這位姑娘遺體周全，並將她帶回給兩位。」
高文先生聽得此話，閉起眼。
眼下確實沒有帶上阪神泉水的餘裕。
於是，心下一橫。
「走吧，孤雲姑娘。」
孤雲柔點了點頭，擦乾淚水，輕柔地放下阪神泉水的屍身。
她最後一次撫過她的面龐，戀戀不捨地站起身。
她和恭禹一人一邊，扛起傷重的高文先生。
三人留下阪神泉水。
消失在人群之中。
◇
洛神飛摀著腹上刀傷，腳步蹣跚，穿過人群。
看見躺在大道上的阪神泉水。
她雙眼緊閉，身染嫣紅，一動也不動。
「……喂。」
洛神飛伸手搖了搖那嬌小的身軀。
「喂！」
但是她卻毫無反應。
「喂，妳不是說，妳隨時候教嗎！」
洛神飛咆哮。
「妳不是要我找到應該守護的人，再去找妳嗎！那妳躺在這裡做什麼！」
遠處傳來陣陣鼓譟。
「讓路、讓路！禁軍要通過，沒啥好看的，通通讓開！」
洛神飛咬牙，彎下腰，解下阪神泉水腰間那柄櫻紅倭刀。
刀鞘上繡著四個娟秀的小字。
『緋櫻柩落』。
他朝阪神泉水秀麗的面龐望了最後一眼。
消失在人群之中。
那一日，紅花凋零。
◇
血戰四日後，恭禹將阪神泉水的屍身送回恭府。
廳堂上，孤雲柔撫摸阪神泉水那已經被清醒乾淨、看起來如同沉睡一般的面龐，不禁感到哀戚。
「恭先生您收留了我們、又將小泉送回來，此番大恩，小女子不知該如何報答。」
「哈哈，好說、好說。」
恭禹坐在廳上，手執酒杯，大口喝酒。
「異邦仁兄傷勢如何？」
「大有起色，感謝府上贈與的藥品。」
「那就好，記得敦促他按時服藥，孤雲姑娘，帶他傷勢痊癒，恭某還等著向他討教屠龍劍法呢，哈哈哈。」
恭禹的笑聲遠遠傳出去，孤雲柔不知該如何回應。
幾杯酒後，他稍稍收斂笑意，向前俯身。
「那麼，孤雲姑娘，我們來談正事吧。」
孤雲柔心中一凜，這四日來，恭禹從未向她提起此事，但她明白，他終有一天會主動提起，是以她一直等待。
她鬆開阪神泉水冰涼的手，在恭禹前方的椅上坐下。
只見恭禹從懷中取出一束紙捲，那是四日前，恭禹自她手上拿去的。
「這紙上所寫，千真萬確？」
孤雲柔垂下眼，點了點頭。
「何時？」
「從現在開始算起，大約十月之後。」
孤雲柔忍不住又望向阪神泉水的屍身，清了清嗓。
「西方國家——高文先生稱其為琉克西斯亞，將於十月後向東方進軍。小女子和高文先生來此，便是為了警告皇上。皇朝，必須盡早準備。」
她望向恭禹。
「他們的國主，『聖王』，將此戰稱為……『征滅極東』。」
【終】
在此向各位道歉，其實這篇文早在三個月前就寫完，但我一直以為我已經發了。
因此才會到現在才丟出終章，我甚至連封面圖都刪了，還花了一番功夫找回來。
感謝讀者怒目少年大的提醒，要不然這部可能會永遠缺一篇……
對於這篇作品，我有蠻多話想說的，可能過幾天再整理成獨立的後記。
剩下就留到後記再說吧。
創作內容
影劇品評 (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