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夠確實感覺到一天的結束,是在聽見隔壁傳來EPIK HIGH〈明天也會下雨〉的鬧鐘鈴響時。
興許是昨晚換的鈴聲,正巧與自己的鈴聲為同一專輯的歌曲,使他稍感意外。
當這首歌毫不間斷重複播放,便是鄰居起身盥洗、預備出門的時候。
他的工作為夜班,是以和常人的作息完全顛倒過來。正當他充滿疲憊亟欲入睡,勢必會聞聲他人正逐漸轉醒,準備一天的開始。
而每當透過壁面聽見隔壁的漱洗聲時,他總會翻身專注傾聽,對方匆忙的身影快步移動在約僅六坪半大小的廳堂連結房間,和自己所處的空間完全一致。伴隨之後門闔上的聲響。他才得以安然熟睡。
他們之間並沒有正式打過照面,僅僅認知到對方是住在牆對面的其他人而已。而牆可不是一般的薄。
即使如此他也確實產生了一種移情作用。因為壁面相連他才能夠這樣清楚的聽見,彷彿自己並非一個人生活在這裡,而猶如有人陪伴在自己身邊共同生活。
理應感到厭煩的生活噪音,也因伴隨習慣對方的作息,而感到有什麼落實在心底。
而這一切不過寂寞使然罷了。
自己也很清楚,卻無法遏止這樣已成慣性的豎耳諦聽。
話雖如此,他也沒有想要更進一步和對方發展成為什麼關係。再說鄰居似乎是名男大生的樣子,而他都已經是名要年屆三十的男人了。
雖然有人說伴隨資訊普遍性,人與人間的年紀、資歷已不再顯著,但他卻不這麼覺得。
世上多得是認為自己和年輕世代無異的人,不過事實上是怎麼樣呢?
大致上理解年輕世代在做什麼,而以為自己也尚且年輕的人;但每個世代生長的教育及面對的議題偶時卻全然不同,在此認知之下,不要妄然認為自己和當代年輕人無異或許會比較好吧。
難道不該確切認知到有所不同,才得以使理解不落於只是半調子嗎?
他也不是很明白這些事。
當他休假,將近傍晚時刻,他也仍是平躺在床。縱使休假,但如果打亂了工作期間的生理時鐘,只會徒增翌日上工前起身的痛苦罷了。
稍沒多久,他便可以聽見對面滑動手機訊息的聲音。
在這樣的時刻,他總會產生一種錯覺:自己是在和那名他人同床共枕的錯覺。
他自己也知道這樣宛若竊聽似的行為很丟人現眼,但除此之外他卻也沒有其他得以排遣寂寞的方法。
對於他而言社交是極度困難的,不過或許這即為他們這個世代共同擁有的懊惱。
必須經常感受著與他人的思緒無法並列同行。
好比眾人在群組對話中交談,時常發生話題進行到一半便逕自截斷的事,上文不接下文,又或根本沒有人想要延續話題;但自己卻仍停留在方才話題的思緒裡。
不僅限於屏幕之中,延伸至現實也如故。
在現代這個以少數文字對話及大量表符象徵示意空氣的社群裡,他並非不擅長使用這些媒介,可能是從根本上的人際連結便比他人要來得薄弱;如果不透過網路平台,他也沒有現實中能和他人好好相處的自信。
在多人群組中時常發生的事,而每一次發生都令他感到無所適從。他不明白他人會否遇上相同問題,或許這在即時通訊的互動媒體中是十分理所當然的事也說不定。
而對此感到困惑的他才是經驗不足。
直到最後與誰也無法真正進入對談。
真奇怪啊,明明對話群裡有這麼多人在,卻為什麼無論和誰都無法成為朋友?
當他這麼想的時候,偶然聽見了自對面傳來的聲響。
如此的,摻雜他人生活的聲音便成為他自己生活的一部份。
聆聽對方的談話內容,而自己並無須接續、參與其中的安全感,都令他繼續了這樣的行為。
就算自己無法成為他人的一部份也無所謂。
不明白自己何時開始產生了像這樣的想法。
那名男大生和自己全然不同,在電話中他聽來總是歡快的。即使透過文字鍵入,也可以聽出他的鍵入速度相較自己不曉得要快上多少。
相比之下自己無論快或慢,也沒有人會在螢幕另一頭等待自己輸入訊息吧。
但是今天他並沒有回來,隔了一天以後,他也沒有回來。
他明白對方已經是名大學生,擁有十足的行為能力。哪怕徹夜未歸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但是這並不適用於那名男孩身上。
因為他明白對方平日作息有多麼規律,徹夜未歸這樣的事截至目前為止從未有過。
會是畢業旅行或社團活動那類嗎?
他尚不確定對方確切的年級。
他感到焦慮不已。
他人在陽台,半身幾乎要橫越過欄杆,望眼欲穿留意著隔壁的動靜。最後他終究是按捺不住,趁樓下沒有人時試圖跨越出去,結果在鄰居陽台上失足跌跤。
在陽台發出挺大的回音,幸而無人留意。
他整張臉近乎都要貼在落地窗上,呼出的氣息在玻璃單側忽快忽慢。
直到此時他才察覺自己從未見過對方家裡的情況如何,是以儘管攀爬過來了,似乎也無法獲悉更多情報。
……但可能室內陳設是與以往常無異的,並不像是要出遠門的樣子。
他又奮力爬了回去。
為以防萬一,他決定要前去找他。
他知道他可能會在哪裡。
如果是喝得爛醉的情況下的話。
他自玄關矮几上方的盤子裡抽出車鑰匙,距離男大生平常會徘徊的地點其實離得極近,但他卻瘦弱得無法抬動另外一名和他體態相差不多的男人。
他真的覺得自己是病入膏肓了。
從未想過要以這種方式去介入一個人的生活。所幸當對方喝得爛醉時,根本什麼都不記得。
而後果不其然又在公園一隅的草叢裡找到他。
第一次發現對方倒卧在這種地方以前,他從來沒想到自己會在草叢裡找到任何什麼。
但這次情形和前幾次完全不同。當他找到男孩時,只見他被數名鬧得歡騰的學生團團圍住,似乎正在強行褪去他的褲頭。
而男孩本人亦在微弱的掙扎著。情急之下他趕忙衝上前去,大喊:「喂!警察,在這裡!」
那群男孩一聽聞即刻作鳥獸散,只剩下他認得的那名男孩仍躺在樹叢裡,紋絲不動。
男人上前查探男孩的狀況,不免輕吁口氣。看來他是趕上了。
「起得來嗎?」男人試圖要將他攙扶起來,卻力有未逮。而男孩的褲頭才剛被褪去一半。
男人試著說服男孩撐著樹幹,而他自己則蹲下身來替男孩將褲頭拉上。
如果這個時機正巧有人路過,真是百口莫辯,怎麼樣也說不清了。
於是他步履蹣跚將鄰居幾乎可算是拖行的,攀抓到他的車上。
將鄰居放倒在床上以後,他重重吐出一口氣。
「又被你找到了呢。」只見男大生傻呼呼的笑道。
男人聽聞不禁失笑,但不作更多回應。要是因此讓鄰居留下更多印象就不好了。
在他轉身亟欲離開之際,男孩扯住了他的腕袖。他回過頭來張望。
男孩微張著眼,神態明顯仍留有醉意,但不知不覺面容已被眼淚及鼻涕所浸濕。
「沒事的,你已經回到家了。」他為男孩拉高被褥,希望可以安撫他的情緒,但對方的手卻怎麼樣都不願意鬆脫開。
「留下來陪我好不好?」
俯視與隔著壁面,全然不同形象的青年,男人不禁軟下心來。
他坐在床緣。
「你怎麼會讓那些人和你開這種玩笑呢?」男人替男孩撥開因汗流而沾附上額頭的瀏海:「我說,那些人該不會還是你的朋友吧。」
「嗯……」男孩閉上雙瞼:「因為如果連這種玩笑都忍受不了的話,之後會更慘的。」
「這樣嗎……」
男人隔著被褥不停輕拍著男孩的頸肩。
他尚記得年幼時,奶奶很常這麼做以安撫他入睡。
便不曉得現在這麼做還有用嗎?
聞見對方的氣息逐漸安穩下來,他不禁輕哂。
看來有些經驗還是能夠共通傳承下來的啊。
「好好睡吧,睡起來以後,一切都會變好的。」他輕聲說道,衷心希望眼前這名幾近陌生的傢伙的幸福。
鄭多南清醒過來的時候,他撫摸著自己的額頭,隨後雙掌遮掩住面容。
因為他明白自己又搞砸了。
他原先並沒有想要喝這麼多的,他只想喝到「那個人」趕來為止,明明是這麼想的;卻沒料到會被灌酒灌那麼兇,途中甚至完全走調,被對方看見了自己那樣的窘態。
「啊啊——鄭多南你搞什麼啊!」青年拚命抓著頭,感覺從未如此挫敗過。
明明昨晚他已經抓住他了啊……
鄭多南注視著自己的手心發怔。
怎麼會就這麼鬆手了呢?
忽然他聽見自隔壁傳來的聲響,一名男人咕噥著抱怨,被鈴聲吵醒。
男人很快便接起了電話,因甫翻醒聲音顯得相當沙啞,他沉聲說道:「……嗯,很快就來。」
聽到那道聲音時,鄭多南不由得一愣,他幾乎確定那道男聲便是近幾晚拖著他回家的男人。
伴隨男人的呵欠聲,鄭多南則感覺難以置信的摀住口鼻、蜷曲在床上,彷彿害怕被發現到似的。
因為這一切似乎都來得太過突然了。
怎麼他以前就沒有發現呢?
他側身聆聽男人淋浴的聲音,也聽見對方抽開皮帶的聲響,隨著男人步履聲的停滯,鄭多南趕緊掀開床被,甚且因太快起身而導致重心不穩,肩頭撞擊到壁緣,他吃疼的嗚咽一聲。
在男人跨出門的那一刻,鄭多南也一併將門旋轉開來;而在聽聞隔壁傳來扳動門把的聲音時,男人則面露詫異的回首。
鄭多南確信了。
當他注視著那名男人的背影,及與模糊視野中曾多次瞥見的側顏。
他立即傾前用雙臂勾抱住了男人的臂膀。
這次他不會再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