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旋轉的警用紅藍光迴圈裡，困惑、混亂無聲地迴盪著。
兩名鎮暴警察跨過癱倒的木門，粗壯的手臂各架著名瘦弱老人的一側。老人灰白的髮絲垂下，與稀疏的山羊鬍全揪在一起，垂下的手裡握著一枚石像的碎塊。
圍觀的黑衣男子則是舉起榔頭。隨著榔頭重擊著神像，朝四周迸射著碎屑，現場爆出一陣歡呼。同一時間，迷信、神棍等詞彙透過記者手中的麥克風，對著全國、全太陽系的網路撥放。
『宮廟宗教詐騙，騙財騙色，害人家破人亡。』幾個大字清楚地映在收看者的視網膜上。
「人類都已經殖民火星，怎麼還會被這些反智的怪力亂神給欺騙。」負責實況轉播的名嘴說起話一點也留情面。
突然，畫面裡老人揮動雙手，試著掙脫警察的桎梏。他手裡握著的石頭朝著人群飛出，在空中劃出一道拋物線。
啪，石頭不偏不倚地擊中記者手裡的鏡頭，畫面九十度傾斜。
遠在火星收看的畫面顏色頓時變得灰白，一道裂痕自中央擴散。
而這道裂痕也象徵了人與神之間的斷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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噔愣──鳴亮的提示音響起。
獨坐在房內的筠萩，拿下頭罩式顯示器，將烏黑的短髮撥到耳後。
筠萩坐在木製的課桌上，細長的雙腿在半空中晃動。她年紀十六歲，有著張鵝蛋臉，穿起一襲古典制服，白襯衫、黑裙，顯得特別合身。
筠萩睜開眼，看到的是那片熟悉的墨綠。
那片墨綠色的牆，是百年前教師授課時在上頭書寫的黑板。在虛擬實境教學為主流的現在，黑板早已失去原有的功能，只因為懷舊的理由便被校方留下，成了時代的見證。
筠萩也曾和春生試著用粉筆在上頭塗寫，但總被那刺耳的高頻聲給嚇到，思考起以前學生究竟該怎麼忍著噪音上課。
然而，這些回憶也已成為過去。
在教育模式的改變與火星移民的熱潮下，原本就因少子化而不足的學生變得更少。學生要不是轉學，就是以遠端函授取代。
如今會待在教室收看線上課程的人，也只剩下筠萩。
她從裙子側邊的口袋裡拿出發出聲響的老式手機，才一放平，待機的程式全都運作起來。沒過多久，手機畫面的右下角跳出了一則私人訊息。
筠萩跳下桌子，站了起來。
筠萩騎著自行車，穿過騎樓、駛過住商混合的街道，把手上掛著的是她剛從雜貨店買來的一袋食物。從她身旁溜過的景色，大多是掩上鐵門的商店，整條街就像是學校一樣冷清。
筠萩哼起歌來。
對於筠萩來說，翹課並不是一個艱難的決定。
那座強制將學生聚集起來，希冀著社會意識能從內心萌芽的集中營──學校，已經窮得聘不起老師，只剩下勉強符合法律下限的輔導員人數。輔導員並非不做事，只不過比起無時無刻地管控，更喜歡幾個人窩在訓導處閒聊。
當然，筠萩也知道不能光明正大，若是被輔導員知道去了那，免不了被提醒要注意自己的安全。他們總會說著那個傳言，那個把無數人搞得家破人亡的何神棍，祂的怨靈還留在那。
想到這，她反倒笑了出來。
她去了好幾次，也沒遇上鬼魂。說白點，只不過是間沒人的廟宇。筠萩喜歡那裡的靜謐，甚至把那當成了只屬於自己的秘密基地。
自行車越踩越快，沒過多久，自行車停在紅牆間的緊閉木門前。
筠萩走上前，伸手摸向門面。只見她的手伸進凹槽，一抬，木門便被卸了下來。筠萩就這麼一跛一跛地把木門置到一旁，這才小心地穿過挪出的窄縫，不讓灰塵沾污了白襯衫。
筠萩的腳才剛踏進去，一股青草味便撲鼻而來。
放眼望去，牆內中庭的地面被雜草給占滿，延著建物生長的榕樹將石磚給擠壓變形，空氣中瀰漫著雨過天晴後的植物芬芳。
筠萩跳過水漥，走進兩隻只剩下半身的石獅所鎮守的主殿。
儘管門檻的木條早已朽蝕，但她才剛跨過，一股沉悶的凝重感便讓他感受到殿內殿外的界線──
正殿裡沒有外頭吵雜的蟲鳴，一片寂靜，只有電動馬達運轉的微弱聲響。
金爐裡一根根線香燃著裊裊升起的白煙，化作一道帷幕，將神像的面容給遮了起來。陽光從門外灑進，在懸浮的微粒間反射，那發散的光輝更增添了些神秘。
她輕輕撥開煙霧，擾動了空氣的流動，檀木香頓時瀰漫四周。
筠萩的視線順著神像往下，神桌上擺著畫上小鬼的五張紙卡。小鬼與狼、虎一同被關在紙城裡。
啪──物體掉落地面。
神桌前架起的機械手臂拾起兩片筊杯，抬升至半尺高，再度放開。啪、啪，一連三次都是聖筊。
置於正殿中央的圓柱形金屬電子設備上，環景攝影機的鏡頭伸縮對焦，將地上的筊象全記錄下來。
筠萩繞過攝影機與機械手臂，將買來的油豆腐、豬肉、鴨蛋放到神桌上的粉紅色供盤中。她雙手合十，對著墨首金身的神像拜了三下。
筠萩便挑了張塑膠椅，兩腿併攏地坐到一旁。
就在此時，連結著數據機的環景攝影機微微晃動，其晃動程度一般人幾乎無法察覺。從攝影機的接縫處溢散出黑色的薄霧，如墨汁般的水珠凝結在鏡頭鏡面上。
從攝影機下方延伸的影子展開成了一隻手，緩緩地逼近筠萩。
然而，她絲毫沒有意識到那不明的黑影。只見她確認四下無人，便拿出手機，按下音樂撥放程式。
「大海滿是波浪，不見船入港──」
清單上的第一首是「碼頭姑娘」，時間恰好三分四十八秒──那是光從地球到火星的時間。
筠萩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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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地球三分四十八光秒的火星，李春生才剛回到他的房裡。
兩坪不到的狹小空間，四面金屬隔板皆不設有窗戶，房內唯一的光源僅有一盞閃爍的白光LED燈。
李春生脫下厚重的防護衣，潮濕的水氣頓時湧了出來。他裡頭的內衣全被汗水浸溼，彷彿輕輕一擰就能擠出鹽水。
李春生用吊在牆上一個火星日仍未乾的毛巾擦拭，一陣濕冷感更顯難受，便索性就直接坐上硬床。他把頭罩式顯示器拿在手上，卻盯著許久，才將它戴上。他打開顯示器旁的開關，將系統連上了通用網路。
李春生嘆了一口氣。
儘管人們總說李春生適應力極好，但自從抵達火星已經過了一年，肉體與精神就已經被公司榨得一滴不剩。
「在那邊你肯定受不了的。」留在地球上的筠萩曾對他這麼說過。
李春生當初覺得她只是賭氣，手撐著下巴，正眼也沒有看他一眼。如今卻覺得她分析得頗有道理。
就和其他人一樣，李春生原本是看上了免學費、高薪高就業率，以及未來的前景，才貸款來到火星就讀修護專校。然而，當他真的從月球的太空港出發，待在狹窄的定期船船艙一路顛頗了八個月，終於踏上火星的土地，李春生才發現這只不過是惡夢的開始。
除了昂貴的必需品、超收的規費、按流量計價的網路費，最誇張的還是那不合理的排班。上完六小時的技術課程後，緊接著就是八小時的「實習」，得在基地外展開、調整太陽能板的方位。勞動條件簡直能和十八、十九世紀的奴工相比。
當然，還是有人能存得到錢，只不過李春生的運氣要比別人差上不少。
一個月前，李春生在維修基地站外的太陽能板時，被風砂給刮傷了太空衣的防護層。而上周，他發現防護衣的溫度調節器出了問題，這讓他穿起太空衣時就好像在鍋爐室裡。就算他拿去整備室想要換一套，也被那高額的費用給勸退，只能請隔壁宿舍的印度人簡單地修理應急。
在火星上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還糟。
除了器械裝備的損害外，最近的身體也出了點毛病，一場感冒竟拖了快一個月都還沒好。這陣子連一場安穩的睡眠都是奢侈。
李春生試著回想，一切的衰事多是在一個半月前，見到「那東西」開始。從基地食堂回宿舍的路上，他見到盥洗室前兩名保全抬著蓋上白布的擔架。李春生好奇地看了一眼，發現擔架上垂下了一條白皙的臂膀，手腕處有著一條染著暗紅的切痕。
光是回憶，一股寒意就從尾椎直竄腦門。
就連不信神鬼之說的李春生，也覺得自己被什麼髒東西給纏上。
等到顯示器上的畫面出現，用手點擊視窗在空中的相對位置。
那是一個陽春的頁面，紅色的畫面中央畫著個太極，完美地呈現出百年前的美學。李春生依循著上頭的操作，很快地就跳出一張表單，需要填寫個人資料。
李春生的牙咬著下唇。
儘管聽說過有人能夠靠著生辰八字下咒，但最後還是把給填了上去。李春生閉上眼，按下送出。
嗶──傳輸聲響起。
資料將經過基地的傳輸系統，以光子的形式橫跨三點四十八光秒抵達地球的網路終端，再回傳至火星。他知道還有七分多鐘的時間得等。
就在等待的過程裡，系統按照設定，隨機播放音樂清單的歌曲──「碼頭姑娘」。
李春生內心不禁覺得諷刺。
就他所知，「碼頭姑娘」是幾十年前的遊戲片尾曲。那款遊戲講述的正是一名迷信的父親，如何導致家庭破裂。
而準備求助於邪教的自己，是否會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呢？李春生忐忑不安。
當初會知道這個網站，也是學長介紹的。
「你這是遇到煞神。」留著山羊鬍的學長一邊舀著餐廳的馬鈴薯泥一邊說：「如果放著不管，可是會死的。」
「那我該怎麼辦？我還有救嗎？」
「別急、別急，我知道有人能夠救你。」學長把湯匙直立地插在薯泥裡，讓手錶投影出網站的頁面，「何老師可靈得很。我之前在高燒不退，就是何老師替我祭改，當天就好。」
李春生當時問了收費。
「收費？不用啦，只要有心還願就行。」學長自豪地撫著自己的山羊鬍說：「我可是發誓一年不剪頭髮、不理鬍子，之後要把他捐出去做假髮。」
看著學長說得口沫橫飛，李春生只是更加不安。
李春生曾試著看過心理醫生，吃過一段時間的抗憂鬱的藥，但事情也沒得到緩解。現在回想起來，李春生覺得那時的自己也真的慌了，竟把客觀的環境問題誤以為是心理病症。
他也尋求過基地裡的宗教導師幫忙。基督教的牧師只是替他禱告，並在他的心理健康表上勾了個待觀察。佛教則更慘，在這以歐美勞工為主的奧林帕斯基地，只在狹小的佛堂放了一台會自動誦經、精通多國語言的AI機器人。至於傳統的宮廟信仰，那就更不用說了，在被禁掉後，連在列表上都沒有出現。
追根究柢，火星基地的主事者只認為宗教是心理疾病的治療手段，壓根就不信那些非科學的事物。
「──若有來世，你還願意嗎?」
就在碼頭姑娘的第二次尾聲，李春生眼前的畫面突然轉變。轉眼間，李春生彷彿置身在一間廟宇裡。四周飄來了陣陣薰香。
李春生左看右看，一股莫名的情緒湧上。明明全然不相似，李春生卻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台北的老家。
啪──筊杯落在地上，一個聖杯。
「奉請本境列位尊神……」
李春生順著聲音來源看去，一名身穿黑袍烏帽的長者念念有詞地拿起線香走向神桌，插在粉紅色供盤裡的豬肉上。
長者的聲音聽來沙啞，但說起話來卻不急不緩，每個咬字都意外地清楚。
「火星奧林帕斯山第三基地地下三樓108室，己亥年、丁卯月、壬子日、壬寅 時，李春生……」
黑袍長者一邊念著自己剛才輸入的生辰八字，一邊用毛筆寫在紙人身上。李春生在後頭偷看，那紙人用墨水畫的面容猙獰，不禁倒抽了一口氣──
李春生突地咳了起來。
那感覺像是喉間塞了異物，一陣噁心感全卡在，怎麼也咳不出來。
「南無佛，南無法，南無增，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黑袍長者將紙人塞入一旁準備好的灰色布衣。
也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真有不可知的力量。隨著咒語聲的每個抑揚頓挫，他的肺好像灼燒一般，每次吐息都是種折磨。
「迦囉哆，囉伐哆，囉沙河，天羅神，地網神，人離難，難離身……」
黑袍長者沒見到李春生的抽搐似地，面不改色地將灰色布衣給放到地上。
李春生痛得說不出話來，手無助地伸向神像旁的虛空，聚焦在空洞的塑膠椅上。
「一切災殃化為塵！」
伴隨著黑袍長者的一聲大喝，灰色布衣燒了起來。火焰迅速地吞沒纖維，在空中吐出灰煙。一陣風揚起，未燃盡的碎屑飄來，打在眼前激起了一道道七彩的雜訊。
頓時，暈眩感朝李春生襲來，他就這麼昏倒在兩坪窄房的硬床上。
直到隔壁學長約他一起吃晚餐時，學長發現李春生的表情安詳，蒼白的雙頰也變得紅潤，像是作了個好夢。
只不過，學長卻沒留意頭罩式顯示器裡傳出的陣陣雜訊。
「已經……，別忘……還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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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分四十八光秒外的地球，黑影已經悄悄地爬上了塑膠椅，沿著背脊向上、穿過烏黑的髮絲，抵在筠萩白皙的頸子上。
大殿裡一片靜悄悄，只有馬達運轉，以及筠萩隨著音樂節奏拍打的聲響。
機械手臂將寫下的紙人塞進一旁備著的衣服裡，抓取至紅色鐵皮的小型金爐內。瓦斯順著細管，從底座的微孔逸散進金爐內。
而黑影的力道也漸漸增大，在筠萩的皮膚上留下淡淡的壓痕。
喀擦──點火器內的打火石相互撞擊，碰出了微弱的火花。
一瞬間，火焰吞沒了金爐裡的灰衣與紙人。
火焰從黑影中炸開。
何筠萩睜開眼。
不過是輕輕地一瞥，正殿的石板地上，攝影機的影子與黑影錯開──黑影硬生生地被斬成了兩半。
筠萩拿出手機，細指在螢幕上飛快地敲打著。
「已經祭改好了。」
筠萩看著螢幕上的名字愣了一下。她眨了眨眼，擅自補上一句話。
「別忘記來廟裡還願。」
她的嘴角微微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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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春生嘗試祭改的五個月後，火星奧林帕斯基地的港口，白皮膚的警衛們扳著一張臉孔，各個將長槍掛在身後，彷彿如臨大敵。
此時，他們的視線正盯著一群站在氣閉門前，穿著維修工廠制服的亞裔份子。
根據情報單位的報告，這群亞裔人士似乎參加著邪教組織，準備在T37定期船入港的時候，製造混亂。對此，基地的警衛不敢大意，全神貫注的注視著人群與即將敞開的氣閉門。
嗶──伴隨著警示音響起，厚重的金屬大門緩緩開起。在微微敞開的縫隙裡，隱約能看見一個木質外皮的人像，坐在木製的「箱子」中。
就在此時，火光燃起，警衛們還沒意識到發生什麼事，一陣劈啪的怪聲突地迴盪在四周。頓時間煙霧瀰漫。
朦朧的煙塵裡，李春生與留著山羊鬍的男子扛著轎子，在人群的簇擁下向前，後頭跟著用喇吧撥放的鑼鼓、嗩吶聲。
相較於警衛們的不知所措，李春生與信眾們的臉上洋溢著喜悅。
他們知道，這是神明第一次踏上人類領土的邊界，開始了首次橫跨星河的繞境──再一次，人們能伸手碰觸到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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