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際遇很難想像,沒有人知道命運下一秒會對自己開下什麼玩笑。
蘇芸可從來沒有想過,她會再一次踏上這塊土地,然後遇見那個與小時候截然不同的他。
在大學教室裡四目交接的那一刻,兩人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名為難以置信的情緒。
「你是楊俊佑?你怎麼會在這裡?」
「靠!妳是從哪裡惹到這麼兇的東西?」
兩人幾乎是同時脫口而出。而受到強烈驚嚇的楊俊佑本能地向後退移,卻因身體的不便連人帶椅摔在了地上。
蘇芸可的腦袋則當機了。
跟初戀情人重逢有一萬種書寫浪漫的可能,但若要替這場相遇再添個形容詞,那只能是「殘酷」
楊俊佑的身旁躺著兩支腋下拐杖,左腳戴著黑灰色的義肢;膚色像是長期沒有經過太陽照射,病懨懨那種不健康的白。
活像個半隻腳踩進棺材的人。
「痛痛痛......」楊俊佑痛苦地揉著撞著地板的右腰,另一手膀著桌沿努力想爬起來。
「我、我來幫你。」蘇芸可這才從震驚中醒來,趕緊上前把楊俊佑攙扶到椅子上。
蘇芸可神色複雜地拾起兩支枴杖,放到楊俊佑觸手可及的範圍內。
透過剛才的近距離接觸,她發現楊俊佑的體重輕得有點太誇張,像在扶一個大型玩偶似的;其中一只眼睛更是異常無神,明顯瞎了。
但更讓她鼻酸的是,楊俊佑的雙手各缺了幾根手指。
她想起了那天的事情。
小學六年級,離開台灣的前一天,芸可終於鼓起勇氣對交往了半年的俊佑說出搬家的事。
俊佑宛遭雷擊。
兩人紅著眼,一直待到對孩子而言太過危險的深夜才依依不捨地道別。
「妳要等我!等我把夢中的婚禮練好!妳就要當我的新娘子!」
分別前,俊佑在她們家的巷子外這麼說。
握著彼此的手,他們交換了最珍貴、也最青澀的禮物。
而那也是芸可對俊佑的最後記憶。
芸可已經忘記了來到這間教室的目的,她看著肯定是遭逢了巨大厄運的俊佑,默默流淚。
眼淚越是掉,關於小時候的回憶隨之湧現。
他們總是牽著手一起回家。
俊佑的手指很細長,可握起來很溫暖。
她很喜歡俊佑小小手掌傳來的溫度。
她很喜歡俊佑。
甚至在俊佑每個禮拜四跟五必須上鋼琴課而無法一起回家時,她會難過到吃不下飯。
可是她很乖,沒有撒嬌,因為她知道,成為像媽媽一樣的鋼琴老師是俊佑的夢想......
「嗚......俊佑......你怎麼會遇到這種事......太不公平了......」芸可一時間難以自已。
「喂,妳不要哭啦!我早就接受我現在的樣子了。」俊佑想起了最近常發生的新聞,笑道:「而且這樣也沒什麼不好的啊,還可以大大方方坐博愛座,不用怕被那些倚老賣老的人跟正義魔人逼讓座。」
俊佑的豁達讓芸可更覺得心酸,但俊佑肯定是不想把焦點聚集在自身的殘疾,直接切入重點:「我的事先不要管啦,倒是妳,原來妳就是盈如學妹說的,那個被跟的人。」
芸可才剛停住眼淚,聽到這話又差點哭了出來:「你、你真的看得到那些不乾淨的東西?」
前幾天她的學妹聽聞,自己是為了躲避一些「東西」才轉學回台灣念書,立刻就向她介紹了一個學校裡很有名據說會通靈的學長。
「相信我!學姊!那個學長真的很厲害!他好像是某個老師的徒弟,一邊念書一邊做功德的!」
當時學妹熠熠生輝的雙眼跟崇拜的語氣,讓芸可懷疑自己會不會被介紹進去莫名其妙的團體然後遇見什麼「老師」
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那個「老師」會是自己的初戀情人,而且好像真的有點門道。
想到剛進教室俊佑的反應,芸可的心沉到了谷底。
那......那個「東西」竟然跟到台灣了?不!不對!如果是神棍的話,不管對誰都會那麼說的吧?
芸可深吸一口氣,在俊佑面前坐下。
她必須確定,俊佑是騙財騙色的神棍,還是真能幫助她的貴人。
俊佑看著纏在芸可身上的惡靈,嘴唇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剛剛芸可開門的一剎那,一股不祥的氣就衝了進來,直接把他震得暈頭轉向。
這是俊佑開啟陰陽眼以來,第一次看見如此純粹、如此邪惡的靈。
更糟的是,這個靈與芸可的靈魂緊密地融在了一起,那可不是被「跟」能達到的程度,有極大的可能是透過「召喚儀式」所形成的「契約烙印」。
「妳是不是玩了類似碟仙還是筆仙之類的靈異遊戲?」這是俊佑唯一能猜想到的可能。
「對!你怎麼知道?」芸可又驚又喜,她可沒告訴學妹自己在日本做了什麼,俊佑的未卜先知讓她多信了幾分:「那是一種請狐仙的降靈術,有點類似台灣的錢仙。」
「應該不只請出來那麼簡單,你是不是有向祂求了什麼東西?」俊佑本就慘白的臉色更加陰鬱了。
芸可看著俊佑,點點頭。
俊佑長嘆一口氣。
「你有......辦法化解嗎?」芸可小心翼翼地問。
「很難......很難......」俊佑強笑,手掌全是汗:「這種與靈訂下契約的情形我也是第一次碰見,而且,祂根本不願意溝通。」
他解釋:「大眾口中所謂的鬼,就是人死後的靈魂殘留,這種靈魂殘留多半會在24小時內消失殆盡,然後什麼都沒有剩下。當然,那是在大部分的情況下,人死多了總會有例外。」
「這個例外必須滿足兩個條件。一,強烈且澎湃的情感;二,憑依的物品。只要達成這兩項,人類的靈魂就能夠繼續存在於世界上,不會消散。這就是為什麼大部分留在世界上的靈都是想害人的,有委屈、有恨意嘛。」
「當然,靈是由人變成的,那自然是可以談條件講道理,我之前遇到的案子,都是屬於有冤屈或有未完成心願的,只要把結化開了,問題也自然解決。可是,妳現在的情況不一樣,妳是主動把靈請出來的,而且還訂下契約,第三方於情於理都很難插手,我從剛剛就一直試著跟祂對話,都只得到一些惡念......」
「怎麼會......狐仙不是神明之一嗎?」芸可慘笑,想起自己也許會落得跟美里一樣的下場,她就遍體生寒:「為什麼要殺死我們......」
「妳們請到的根本就不是狐仙,是某種不知名的惡靈。」俊佑冷笑:「如果那種人人都能完成的儀式就能把神請下來,那我都可以不靠義肢跑完馬拉松了。」
此時,對自己開了個地獄玩笑的俊佑猛然意識到一件事:「等一下!妳剛剛是不是說了死?已經有人死了嗎?」
「對啊......美里死了、香奈死了、悠亞也死了......玩過遊戲的大家都死了......只剩我跟亞衣......」芸可的眼淚再度潰堤:「我想說......跑到別的國家也許能逃的掉......」
「俊佑......你可以幫幫我嗎?我才20歲......還不想死......」
芸可忍不住握上了俊佑的手。還好,那裡依舊是曾經令她怦然心動的溫度。
俊佑能清晰感受到芸可顫抖的手傳遞而來的恐懼,他知道,芸可距離崩潰已經不遠。
他看過太多這樣的被靈纏身者。
被看不見也摸不著的東西糾纏,身材日漸消瘦、皮膚嚴重泛白,更可怕的是—求助無門,還沒等靈將他們的生命帶走,就會先精神失常。
更別提,芸可已經見過了朋友因惡靈的力量而死。
「我能想到的辦法只有一個......」話音剛落,俊佑忽然面露痛苦,摀住耳朵:「閉嘴......我不會這麼簡單就順祢的意......」
「祂、祂說話了?祂說了什麼?」芸可緊張道。
「雙贏......」俊佑喘氣,緩緩放下雙手:「祂說雙贏......」
「雙贏?」芸可愣了一下,隨即怒道:「什麼雙贏啊?誰知道祢會想要我們的命啊?不然我現在就跟浩一分手啊!祢不要再纏著我了!」
聞言,俊佑張大了嘴巴:「妳......妳竟然為了這種事要把命丟掉......」
「不是啊!那時候大家都許了願,我不許不就是不合群嗎?大家都只是玩玩,根本就不覺得會成真,而且......」芸可臉一紅:「浩一真的很帥啊......」
「我要看我要看!」俊佑雙手拍桌:「我要看看那個叫浩一的到底有多帥!帥到妳願意用命去跟他交往!」
「吼,就跟你說我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芸可紅著臉辯解,身體卻很誠實地把手機相簿點開,推到俊佑面前。
俊佑接過,滑了滑,苦笑:「還真的蠻帥的......」
他把手機推還給芸可,清了清喉嚨,道:「總之,妳的情況很特殊,憑我的能力解決不了。我只是一個後天開啟陰陽眼的普通人而已,沒有任何靈能力,不是通靈者。」
「是嗎......」芸可露出絕望的笑容,搖搖晃晃地起身:「能在最後的時間看到你,我很開心......再見了......」
「等一下啦。」俊佑趕忙開口:「我不行,但是我的老師行,她也許能暴力破解妳跟那個惡靈訂下的契約。」
「你的老師?」芸可詫異:「你真的有老師?」
「當然啦,就像我前面說的,我只是個碰巧開啟陰陽眼的普通人而已,如果沒有老師引導我入這行,我連坐在這裡跟妳說話的運氣都沒有。」俊佑苦笑:「可惜妳來找我的時機有點晚了,老師她上個禮拜去越南處理一件集體中邪事件,大概要下下禮拜六才會回來。」
「我會告訴她妳的狀況。妳先忍耐一段時間,老師回來後會幫妳看看。」
「嗯,我等。」芸可乖巧地點點頭,籠罩在死亡恐懼下的陰霾終於稍稍減緩一些。
兩人互相加了LINE後,俊佑深吸一口氣,把脖子上戴著的獸牙項鍊給拿了下來。
「這條項鍊妳戴著,它可以在老師還沒回來的這段期間保護妳。」俊佑把項鍊放在桌子上,輕輕推到芸可手邊:「身為一個紳士,我很想幫妳戴,可是我現在的身體真的不太方便......」
「沒關係,這個我自己來就好了,你已經幫我很多了!」芸可拿起獸牙項鍊。雖然剛從俊佑身上拿下,可她卻覺得整條項鍊有股淡淡寒意,讓她一下子來了精神。
如果說先前還有一點懷疑,當芸可戴上獸牙項鍊的那剎那,她完全相信俊佑跟他的老師真的是「真材實料」
芸可找不到比現在更適合的時機使用「豁然開朗」四個字。
她突然覺得身體一瞬間輕鬆了許多,好像戴上項鍊前身體背了幾百公斤重的東西一樣。
一股涼氣從天靈蓋竄到腳底板,像是在替身體內部進行徹底大掃除。
這是芸可完成狐仙召喚以來,第一次感到如此神清氣爽。
「我......」芸可感激到說不出話來,熱淚盈眶地看著俊佑。
「這條項鍊......我要付多少錢呢?」這是她目前所能想到的報答方式。
「不用錢。」俊佑嘴角輕輕上揚:「我是做功德的。」
芸可噗哧:「白癡喔。」
她突然很開心。俊佑依舊是那個俊佑,她感覺得出來。
除了身體的殘缺,俊佑善良的個性就跟以前一樣,沒有變。
「我有點累了,想在這裡休息一下。」俊佑忽然打了個哈欠:「最近開始有初老症狀,中午沒睡就超沒精神。」
「有什麼情況我會用LINE通知妳,先這樣,午安。」說完,他就直接趴在桌子上,一動也不動。
「喂!你也太突然了吧!」芸可好氣又好笑。
見俊佑無倫怎麼叫喚都沒反應,本來還想多聊聊的芸可只好起身離開。
離開前,她摸摸俊佑蓬鬆的黑髮,輕輕說:「謝謝你,俊佑。」
走出教學樓,芸可感覺到陽光變得更加暖人。
來了這一趟後,她覺得自己彷彿重獲新生。
芸可傳了一個「感激不盡」的貼圖給俊佑,同時聯絡說好要在會面結束後載她回租屋處的盈如學妹。
大概過了五分鐘,俊佑沒有已讀,倒是盈如回覆家裡突然有急事,沒有辦法過來載她了。
「沒關係妳忙,我坐計程車回去就好。」芸可送出訊息,開始搜尋起學校附近的計程車行。
就在這時,亞衣毫無預警地賴她了。
「可可妳最近好嗎?在台灣的生活還OK嗎?」
看到多日沒有聯絡的姊妹傳來訊息,芸可連忙回道:「我很好!亞衣!那妳呢?之前賴妳都不回,也沒有發推,我擔心死妳了。」
想了想,她又打道:「告訴妳一個好消息,我或許找到拯救我們的辦法了,下下個禮拜妳來台灣一趟吧!我帶妳去找一個很厲害的通靈者,她可以幫我們驅逐害死美里她們的東西。」
亞衣已讀。
一直到芸可坐上計程車,亞衣才傳來:「那件事......已經沒關係了。不過可可,明天晚上六點能空出時間嗎?我有很重要的事想用視訊跟妳說,絕對不要爽約喔。」
「妳想說什麼?我現在就有空聽妳說。」芸可迅速回復,後來乾脆直接打給她。
可奇怪的是,亞衣連接都不接,也不再回復了。
感到弔詭的芸可連忙撥給遠在日本的男友。
一接通,她馬上道:「浩一,你今天有上風險管理嗎?我記得亞衣也有修這堂課,你能不能幫我確認一下她的狀況?請她回撥給我或回個訊息,我很擔心她!」
電話那頭的浩一沉默了下,說:「寶貝,我很想幫妳,可是下村她已經兩個禮拜都沒有來上課了。」
「這怎麼可能?」芸可雞皮疙瘩爬了整身。
對於一個普通的大學生,翹掉兩個禮拜的課不僅不奇怪,甚至能說稀鬆平常,但那絕對不可能存在於下村亞衣的世界裡。
亞衣是芸可見過最在乎成績與秩序的人。
跟亞衣高中同班三年,就沒見過她遲到早退請假,她也是學校裡唯一連續三年都拿第一名跟全勤獎的人。
更何況,京都大學是她不惜跟靈簽下契約也要進入的學校,怎麼可能就這樣都不去上課?
那樣她之前挑燈夜戰的努力到底算什麼?
「浩一,我給你亞衣租屋處的地址,你幫我去看看好不好?我真的很擔心她!」
「好,我今天下課就馬上去。妳不要想太多,下村一定沒事的。」浩一柔聲安慰。
「嗯,謝謝你,浩一......」
掛上電話,浩一的保證並沒有真正讓芸可感到安心。
反倒是不詳的預感逐漸濃厚。